第24章 可怜的香儿
纪云峰总感觉有人跟踪,但回头看又毫无发现,问两个弟弟:“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你们有没有察觉似乎有人在尾随?”
铁强先回答:“嗯,我早上去市场就已经发现,可是找不到人,难不成是凶手在监视咱们?”
三人最后想去探查日本租界区神社,虽然神社周围没有建筑,根本用不到绝燃涂料,但调查就是调查,不能虎头蛇尾。刚进入日租界,就看到一片萧杀之色,巡捕房和清兵混在一起,正在挨家挨户寻人,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街道无人清扫,前日垃圾扔堆放在街角,随风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大量日宪兵队从远处奔跑而来,持续增加队伍规模和调查力度。还有不少记者从三人身边经过,拿笔记录下看到的所有景象。
铁勇见宪兵队拦住记者,小声说道:“太夸张了吧,连自己人都查?”
“刚会见完那桐,今天就搜捕,效率真高,明天必然见报。我可不相信其他租界会任由清兵长驱直入,没想到日本领事叫嚣的最厉害,结果配合的这么彻底。”纪云峰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右边走,说道:“咱们绕道过去,最好别遇到盘查兵。”
纪云峰对日租界很熟悉,从小在这里长大,虽然新添了不少建筑,但东西南北的方位依旧清晰,他带着两个弟弟七拐八拐,来到被烧的神社旁,不料有警探守卫,任何人不得靠近。三人躲在对面的巷子里张望,观察周围的环境,神社建在一片空地上,更确切的说是未开发地区,从风水上讲,先建神庙再搭配住宅是对神的敬畏,神庙先对整体区域进行净化,然后再逐步牵入住宅,程序上无可厚非。神庙被烧说明这块地方有邪祟,触犯了神明,需要人为干预去除邪祟,才能重新启用,从这个角度讲,日领事发怒,又命令手下配合调查,并无不妥。
纪云峰说道:“神庙烧得最彻底,俨然成了废墟,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还是不过去为好。”
“大哥,你说......”铁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宪兵队排查,都靠墙边站立。”
三人回头望,身后空无一人,声音来自左侧小街,他们小心翼翼趴在转角处的墙边偷看,
四个大男人正围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姑娘,其中一个士兵用手举起小姑娘的脸,用日语说道:“长得还不错,带回去好好盘问,哈哈哈哈。”
纪云峰来不及多想,突然冲出去,用日语说道:“淑敏,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很多天了,还在跟我闹情绪吗?我承认,都是我的错,别在让我担心,跟我回家吧。”
小姑娘吓得蹲在了地上,全身瑟瑟发抖。四个士兵见纪云峰穿着洋装,还会讲日语,以为他是日本人,没再为难小姑娘,警告纪云峰看好家里人,非常时期,出了任何事概不负责。纪云峰对士兵表示感谢,大步上去扶起小姑娘,目送几个士兵离开。
铁强和铁勇也走过来,上下打量小姑娘,都表示从没见过她。纪云峰微笑着问道:“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吧,现在世道乱,不要在跟踪我们了。”
“我,我不走......我没有家,我,我......”
铁强急忙问道:“大哥,你怎么知道尾随的就是她?”
“普通乞丐,见到外面那么多士兵和警察,躲还来不及,怎会要饭要到荒凉的神社?这条街是窥视咱们最好的角度,如果没遇到士兵,不知几时才能抓到她。”
女孩低下头,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流,说道:“我叔叔失踪了,没人照看我,已经很久没吃上饱饭,我也是没办法。”
“你叔叔是谁?”纪云峰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手帕,舍不得用,将手帕塞在胸袋里,想留着换馒头吃,改用乌黑的衣袖擦拭眼睛,说道:“我叔叔是,是邢新焱。”
听到邢新焱的名字,三兄弟瞪大了眼睛,纪云峰连忙说道:“咱们先离开日租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易把士兵招来,都跟我来。”
纪云峰又绕了好大一圈,才带着大家回到法租界。他找了个早餐铺子,给小姑娘要了几个包子和一碗粥。当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桌那一刻,小姑娘两眼放光,之前的伤心阴霾一扫而光,微笑的脸庞依稀能看到两个漂亮的小梨窝,顾不上感谢,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边吃还不忘跟小二要了些小咸菜和生蒜,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坐在一旁刚吃饱饭的铁强和铁勇都不禁咽了两下口水,也跟小二要了几个包子。小姑娘将扒好的生蒜放在两人的碗里,示意他们跟包子一起吃,两人对视了一眼,照着小姑娘的样子一口包子,一口蒜,果然起到增香的作用,根本停不下来。
吃完包子,四人回到郊区家中,纪云峰挑了两件自己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仍给小姑娘,让他到院子里洗洗脸,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女孩接过衣服,烧了些水,走到院子里,将开水对在凉水桶里,毫不在乎的脱下衣服,哗啦哗啦的擦拭起身体。
三兄弟识趣的背过身,不再盯着院子看,等候片刻,女孩穿上新衣服,整理好梳妆,重新走进屋子里。开口道:“谢谢,这衣服很合身。”
三兄弟回头,一个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女孩出现在眼前,跟刚才的小乞丐判若两人。女孩笑盈盈的拉着三位大哥哥坐下,讨好般的说道:“我叫香儿,芳龄16,父母双亡,被叔叔邢新焱收养,识字,经常帮叔叔记账,前些天叔叔被一个奇怪的人领走,再没回来,我等着等着就看到你们去了店铺,然后就一路跟着,直到刚才被发现。”
香儿说得轻描淡写,但任谁听到这些经历都不会平静,为了生存,她压抑内心的痛苦,学着世人讨生活的样子,脸上永远挂着面具般的微笑,继续说道:“希望你们能收留我,让我干什么都行,给口饭吃我已经心满意足。”
铁勇带着弟弟乞讨过,知道遭人冷眼,饿肚子的感受,更何况是个女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卖进青楼妓院。他不等纪云峰说话,先拍板道:“好,以后你就留下来跟着我们,有哥哥们一口饭吃,绝对饿不着你。”
纪云峰比较谨慎,她怕香儿是凶手派来的间隙,于是问道:“邢新焱被带走时你在哪里?为什么从没听人提起过邢新焱还有个侄女?”
“叔叔讨生活不容易,靠古董做旧为生,有很多察觉到受骗的主顾都回来找叔叔算账,他怕我被牵连,不让我接触这些人,每当有人来店铺,他都让我自己出去玩,人走了才肯让我回去。可这段时间连做旧生意也无人问津,兵荒马乱,叔叔说古董生意已经过气,必须找新的出路,于是盯上了别人不愿意染指的葬品,他凭借自己对古董的鉴赏能力,帮助一些人代卖葬品,总算能勉强供我们两人吃饭......”
“葬品?是墓穴里的东西吗?”
“是的,叔叔说那些东西很晦气,挖坟掘墓违背天道,可是被诅咒而死,总好过饿死,生活已经不能再艰难,没什么好避讳的。”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去店铺找邢新焱的其他人呢?”
“叔叔失踪后,只有你们和魏元庆去过,你们走后,魏元庆又单独去过一次,他带走了叔叔过去做旧的古董,口口声声说视叔叔为知己,还不是看上了叔叔的手艺?然后就是你们第二次来店铺,叔叔说过,如果他失踪,有人拿走了他的那些小瓶子,让我跟上去,找机会某生路,我当时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一切发生,我不得不按照叔叔说的做,否则真会饿死。”
“你认识魏元庆?你知道那些小瓶子是干什么的吗?”
“魏元庆经常来看叔叔,拿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叔叔鉴定,还让叔叔帮他特意作过旧。最后这次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很多古董,叔叔说都是臻品,价值连城,可是魏元庆着急脱手,都以极低的价格转让,叔叔还劝过他这么做是暴殄天物,可是他似乎有苦衷,依旧忍痛割爱,一件件卖了出去......至于那些小瓶子,叔叔平时最爱摆弄些液体,一为做旧,二为喜欢,还烧伤过手臂,后来他特意花大价钱在洋人的医院买了胶皮手套,保护双手,继续着各种尝试。”
听香儿对所有问题回答流利,逻辑自恰,不可能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能随意编造的,因此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叔叔让你出去玩,为什么这些事你知道的如此清晰。”
香儿调皮道:“我为什么要听叔叔的话?我已经长了,不再是孩子,能帮他做很多事,可他始终不肯传授我手艺,见他身体日渐衰落,我心里很担心,着急学手艺,所以每天早早就出门,然后趴在房顶偷看,就这样算有了些体悟。”
铁勇好奇的问:“在房顶上?中午大太阳当空,房顶上很热吧?”
香儿拽起袖子给大家看,手臂上布满类似烧伤的痕迹,回答:“身上还有很多,学到出神时,我常常忘记自己,等回过神来,为时已晚,还有一次疼得从房顶滚落,差点落下残疾。”
纪云峰内心为之一颤,有如此毅力的人,竟是个女子,他还是第一次得见,不由得在心里拱手作揖。
铁强忍不住问:“香儿,你真厉害,比我和我哥强多了,做旧的功夫你学会了几成?”
“大概九成吧。”
“还少哪一成?”
香儿看向墙角放着的小瓶子,叹气道:“我对那些液体不感兴趣,除了做旧需要使用的,不喜欢像叔叔那样倒来倒去。”
年轻人在一起,没有隔阂,很快打成一片,铁强和铁勇跟香儿愉快的攀谈着,也谈及了自己的身世。纪云峰却陷入沉思,他相信香儿没说谎,但还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明明是乞丐装扮,脏兮兮,身无分文,身上却透着胭脂的香气?为什么父母双亡,养育自己的叔叔失踪,香儿没表现出丝毫悲痛?为什么没有到处找叔叔?为什么在日本宪兵面前吓得瘫软,却敢跟着陌生人回家......纪云峰相信,如果他提问,香儿会清楚的回答,但那样显得太过苛刻,不该是一位绅士对女士的行为。
香儿不想白吃白住,挽起袖子要下厨房给大家做顿好饭,铁勇和铁强连忙阻拦,让她安心休息,不差多她一双碗筷,三个大男人怎会欺负一个小女孩。两人不等香儿回话,抢着走进厨房。
香儿回头瞧了一眼纪云峰,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没关系,随便问,我不是大家闺秀,没那么娇气。”
纪云峰刚想说话,就听见铁强大喊:“我的肉呢?还有面粉呢?......”
“怎么了?”纪云峰大步走进厨房,眼前是一片狼藉。
“大哥,有人来过家里,粮食被偷走了。”
香儿在屋里说道:“你们快看看还少了什么,早上我去了趟古玩街找叔叔,沿途看到很多清兵在挨家挨户搜查,没有人的房子他们也踹门进入,或许丢失东西跟他们有关。”
听到香儿的话,三兄弟开始屋内屋外四处看,仔细搜索半天,才终于松了口气,除了厨房被洗劫一空,其他东西都还在。
铁勇拿出新做的洋装,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疑惑道:“这么贵重的衣服,他们怎么没看见?”
香儿噗嗤笑出声来,道:“辫子兵穿洋装吗?想想都滑稽。你们这屋子里光秃秃的,也就厨房还有点儿东西。”
平时三兄弟都将值钱的东西埋在园子里,摆在外面的只是些日用品,在陌生人看来,房子里住的定是穷人家,能搜出块肉已经是大收获,根本不可能想到去园子里挖一挖。
铁强问纪云峰:“大哥,要不要把机关都布置上,住久了一直挺安全,我又怕晚上咱们自己不小心触发,所以断开了连接。”
“不用,那是自卫用的,如果伤了清兵,定会找咱们算账。一个破院子,设置那么多机关,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机关都拆掉吧,以后也不用再设置。”
香儿眼珠子一转,问道:“看你们刚才神经兮兮的,难不成这院子里真有什么?”
纪云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道:“香儿,你叔叔今天也没去店铺吗?你早上去古玩街,还有哪些发现。”
“魏元庆也去了,他进店里转了一圈,这次是空手出来的,满脸担忧之色。”
“你认为邢新焱到底去了哪里?”
“说实话,我认为叔叔凶多吉少。”
“为什么?”
“亲戚都说我克死了父母,现在又是叔叔,都是迟早的事,我想叔叔心里早有准备。”香儿说这话时,表情依旧淡然,似乎在聊别人家的事。
能将伤痛轻易示人,并不内心极其坚强,而是在无数的苦痛中已经放弃了自己。纪云峰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香儿是个聪慧的姑娘,单凭劝慰不会有效果,因此想给她占卜一卦,一来借神的力量照亮她的内心,二来看她八字跟大家是否相冲,如果日后接触的多,知己知彼总归没有坏处。于是问道:“香儿,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香儿点点头,用小木棍在地上写了出来,字迹娟秀端正,一看就是从小练习写作养成的童子功。纪云峰在心里默念,算出香儿不但跟三兄弟八字相合,还把缺失的五行全部补齐,不可思议,唯一令纪云峰琢磨不透的是,明明命格里透着贵气,怎会沦落至此?他抬头良久端详香儿的脸,弄得香儿脸颊绯红,害羞的低下了头。
铁勇从没见过纪云峰这样盯着一个女子看,以为大哥对香儿有意,问道:“大、大哥,看出了什么?”
“她的主宫里有一团黑气,遮挡住了光芒,后面这一连串的不幸,都与这黑气有关。奇怪,这是什么在作怪?好强的阻力,难道跟祖上的风水有关?这是有多大的仇怨?”
铁勇急切的问道:“啊?大哥,还能看出啥?”
纪云峰又闭起眼睛,算了半天,面向香儿,问道:“香儿,你的父母当真是病逝的吗?”
“千真万确,父亲一直咳血,花光了家里所有钱,还是没救回来。父亲走后,母亲忧思不减,没过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可是我看你的父母是被人所害,不是自然死亡,嘶....也许养你长大的并不是亲生父母。”
纪云峰的话一出口,香儿瞬间愣住了,她的父亲天生跛脚,母亲相貌平凡,从小就有人说她不似父母,难道亲生父母确实另有其人?她猛然握住纪云峰的手,激动的问道:“纪大哥,你算得可准确?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别看我大哥年纪轻,功力却很深,能推四千零九十六卦,算无遗策,认为他算错的人,只是没看到事情的真相。”铁勇在一旁补充道。
纪云峰没有抽回手,微笑着对香儿说:“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吧,目前知道的信息只有这些,我不像父亲那样开了天眼,能看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我保证,只要相关人物出现,我立即能揪出来,一定帮你找回真相。”
香儿这才安心的松开手,问道:“纪伯父在哪里,他也住这里吗?”
“他几年前失踪了,我们调查的教堂纵火案,其实就为找到父亲。”
“又是失踪”香儿皱起眉头,仿佛感受到了纪云峰寻找父亲的迫切心情,轻轻咬了下嘴唇,说道:“我帮你们一起找,只有找到伯父,请他老人家给看看,才能知道我叔叔在哪里,以及我的身世如何。”
直到此刻,香儿才展露了真性情,她坚毅的眼神和精致的脸庞深深印在铁勇心里。大家沉默片刻,铁勇突然应和道:“有香儿姑娘帮忙,找到义父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