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寻千年梦（十六）——入梦来（始）
“嗯？”在墓室门缓缓开启之时，许悠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觉得心似乎被抓到一下，又极速下沉。
许悠冉没回头看，但她猜得不错，李景谦在等待的同时，在原地凝滞了一瞬。那感觉，就像在空气想抓住无形的时间，却无能为力。
那墓室门移动得缓慢，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声音倒并不刺耳，反而像翻开一部沉淀又厚重的史书，只轻动书页，便掀起滚滚尘埃。即便记载的只是关于在浩浩历史中那细如微尘的五人，似乎无足轻重，但对千百年前对他们仍有记忆的人而言，哪怕只是嘴角牵动的一瞬，也是在那不足三万多日的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笔。
随着那扇古旧之门从他们的视线中缓缓谢幕，那门后的世界才得以无暇地向他们拥出怀抱。
该说是好久不见，还是久别重逢。
这大概是这座墓穴真正想对他们说的话。
他们站在那里，就静默着让卷起的尘埃扫过他们的面庞。然而，那摩挲而过的沙尘并没有异感，是一瞬就逝去的，如故友般亲切的柔抚。
不过也庆幸，站在这里的是还是他们。
楚怀安站在许悠冉身侧，等着一起进入墓室里面。
这时，许悠冉低头从衣袖里又掏出那五张神签，细细凝神，再次回头看向李景谦。
其实李景谦早就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算不上灼热，但也足够赤诚。
就在李景谦高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后，并没有回头，在取下同心锁后，只是毅然决然地迈进了墓室中。
许悠冉会意轻笑，也随着楚怀安进入了他们对应的墓室中。
不过也神奇，待他们进去后，墓室门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合上。
许悠冉紧攥着他们的玉，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心安。
愿他无虞。
愿她顺邃。
愿他们平安。
在心底的情感都在深处凝结，不过他们彼此也无需多言，如明镜般，只要直视便可鉴明。
但也不要忘了，退出一步的守护也并不卑微，只是并未见得光亮罢了。
暂且平缓心中的波动，现在的未知处境反而需要集中精力。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此墓室中所见与他们所经历过的，并不相似。
若说那殿中不死不朽的槐树是许悠冉眼中的神迹，那眼前所见更是无法用言语铺陈赞美的。
要说一定有何不同，大概是这里的悲戚更浓重一些。虽然只是高低错落的石像组成，却遮蔽不住这里的肃萧凄冷，反倒更甚。
整间墓室的布置类似于一片枯涸的海岸边，景象凋敝，琴毁弦断，花叶摧残，分明是战火后的景象，令人揪心。
抬头看向墓室的高处，不知从什么地方延伸出两道沉重的锁链，绑在一个男子雕像张开的双臂上。
许悠冉走近，观察着“男子”的形容。
衣袍宽大，但已残破不堪，似乎已经染血；发丝凌乱，甚至与飘带缠绕在一起；但却作出双臂展开的守护状，头微微低着，眉目冷清而平静，似乎如此并不痛苦，还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而此“人”，竟给许悠冉十分熟悉的感觉。
不过这也令许悠冉好奇，他的背后，究竟守护着何其重要的事物？
许悠冉放眼看去，整间墓室的中心，是许悠冉曾在来时的殿中见过的那位桃面女子的雕像。只是有些地方相异，而且比殿中的雕像放大了不少，其身形也更舒展大方了许多，更有真实之感。
而石像中人，许悠冉在这里也终于看得清清楚楚，那面容的每一分，每一寸。那石像女子并未凝视着她，但她似乎在透过手中握着的什么静思着久远。
许悠冉轻踮着脚，想看清楚那石像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只可惜被这前面的石像男子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也只好叹气。
但许悠冉也不禁感叹，他身后的女子也一定有很强的安全感吧。毕竟从雕像就可见一斑——男子一身破烂不堪，但身后的女子却安然无恙。
可是尽管如此，许悠冉也并不觉得他们是一对璧人，反倒是情义相当浓重的故旧之人，他就是想不顾一切的守护她。
但所有情感也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他身后的她，微阖的眼睛，是在为他而悲伤吗？
这又让许悠冉想到那个风雨飘摇的朝代——这也大概是拼尽全力后的身不由己吧……
随后，许悠冉又把目光转向眼前的石像男子，看着捆绑在他手臂上锈迹斑斑的铁链，一种无法诉说的难过油然而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未相识，并且没有生命力的石像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
就好比站在她面前的，是李景谦与楚怀安中的任何一个……
但如果是李景谦的话，又不应该是这种情感。
总而言之，连许悠冉的呼吸都感到了疼痛。
而就在许悠冉身后一言不发的楚怀安见此情形，刚想上前，却在那一瞬间心口剧痛，似乎是共感，连手臂也有一种被禁锢的疼痛。
这让楚怀安不得不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处。
从来没有过如此难忍的疼，虽不是那种撕心裂肺，却像在一点点侵蚀骨血，那种痛之间，还不纯粹地夹杂着极致的悲哀。
非刻骨铭心不能忘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楚怀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丝裂缝的面容，在这时竟有了扭曲。
冷汗顺着他的面颊流下，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好不容易拼死抬头，勉强能看到那微垂着的石像男子，却在看清的那一刻，连心跳都如戛然而止了一般。
忽然，许悠冉站在石像前的那个画面突然强烈地抖动起来，同时，眼前也不断闪过与此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服装上大有不同，之后又迅速重合。
就这样，像是时空出现了裂缝，两个画面不断交织。
楚怀安想看清，但无论哪一个画面，他都像隔了层雾般。
迷蒙得模糊了一切，却独独能认出来那是许悠冉。
而许悠冉完全被眼前的石像吸引去了注意力，那种由心底生发的痛彻已经控制住了她。此时，她也从空气中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
仿佛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石像，追溯回千年，他甚至有了残存的呼吸。
她的耳边可以听到如她梦境中的那般，只不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
而她没注意到，她手中的玉在霎时就散射出了一道流光。
许悠冉轻轻抚上那石像被捆绑的双臂，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顺着那双臂，那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竟在轻缓的碰撞中蜕变成崭新的模样，仿佛从未在他的手臂上驻留过千年岁月。
渐渐的，在许悠冉疑惑的目光中，那沉重的铁链似乎失了它的本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竟听话地从那男子的双臂的滑落，而后慢慢地搭在地上。
而后，许悠冉既欣喜又小心翼翼地轻触那石像微垂着的脸，又想给他一个浅浅的拥抱作以安慰，因为他给许悠冉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
然而，只是在指尖微触的那一刻，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她眼前发生了——
许悠冉甚至可以肯定，他面容上的那丝释然更加强烈，就像是终于可以安心的那般。
在她手中的玉明亮到流光溢彩之时，那石像只借着光芒鲜活了一霎，便随着若有若无的风向渐渐蜕去死寂的石壳。
那石像表面的外壳先是裂出纹路，道道白光从里向外钻射出，随后又更盛，带着一片片碎片向空中飞散。
这场面映在许悠冉的瞳眸中，唯美凄恻，而眼中所见，却成了一场盛大的别离。
原来所谓葬海，是为前尘。
随着时间流逝，那石像也是溶于了这恢宏中，细小的碎片以许悠冉为中心，向上逐渐扩大，环绕着，漩涡状充盈了这整间墓室。
这明明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可在许悠冉眼里，却是清清楚楚地存在着。
如神灵仙逝那样飞散而去，不在人间留一丝痕迹。
最后，那石像彻底消失，就像之前在大殿中见到的奇异景象，半空中再次浮现出字体。只是这次，不是什么判词，也并无诗意。
那三个字，许悠冉认得——
姜知韫。
许悠冉也是恍惚了一下，这名字没有一个字与她本名重复，可是在念出口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停顿。
同时，刚才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也变得清晰起来。
许悠冉忍不住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因为方才的经历若是旁人见了，实在是太“荒唐”了些。
“吾终是得偿所愿。”
“什么？”
许悠冉和楚怀安都听到了这道声音。
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但也正是这道声音，让许悠冉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那座在墓室正中间的石像女子身上。
这个时候，许悠冉也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觉得怪异的地方可以有所解释了——既然是墓室，为什么只见各种石像不见棺椁？
难道还有什么机关把棺椁藏了起来吗？
毕竟一路过来也经历了不少，也就是有此反应后，许悠冉立刻半带着警觉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昏昏沉沉的，竟然感觉十分舒适。
而就算进入到了阴冷的墓室中，许悠冉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危险。
“楚怀安——”
许悠冉喊着身后楚怀安的名字，可自己明明听着声音很大，但他们之间就像隔了层厚重的墙壁般，使许悠冉的声音无法扩散。
奇怪了。
于是，许悠冉便把目光投向了那石像女子身上。
那股奇香愈渐浓烈，刺激得许悠冉走路都不成直线。
“姜……”楚怀安的五感似乎是被那香气入侵，费力地想挪动身体，而现实却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脊背上，连动一下身体却是刺痛。
这香气绝对有问题，他进来的时候怎么没察觉到……
而此时，许悠冉已经好不容易地走到了那石像女子的身前。
恍惚之中，许悠冉似乎看到了那女子的晶莹泪滴正从无暇的面颊上划落。
这种共情，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而明明眼前迷蒙，那女子的面容却如镌刻进许悠冉的瞳眸之中，深刻而清晰。
此女子出落得桃面丽容，她更一种婉约内敛之古典风韵油然而生。有出尘之姿，却柔和淑静。
绣面芙蓉一笑开——若是神容和悦时，大抵如此。
与自己有十分之像。
此女子半倚在簇簇拥拥的花木之中，海棠开得正盛；乌发飘飞，但其女子身上这翩然摇曳之扮相极为素雅，似乎就应是一身素白。
神情悲戚伤彻，虽雕像上无一滴泪，可微阖的双眼却把锥心之痛展现得淋漓尽致。
顺着她的目光，许悠冉又把视线集中在她作托举状的手上；另一只手则捂在胸口处，大概是心中疼痛难忍。
这石像整体都相当和谐，唯独她的手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鬼使神差的，许悠冉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手中的玉似乎也不那么安分，竟急迫地发出道道亮光，要冲破茧般。
也是受那奇香所致，许悠冉颤抖着手，将手中的那块完整的双生玉放在了那石像女子的掌心。
只是在那一刻，许悠冉头昏得厉害，身体忽而向前一倾，自己放玉的那只手刚好紧握住了石像女子的手。
在靠近石像瞬间，许悠冉的眼中尽是叨扰神灵鬼魂的惊恐。
只是令许悠冉不解的是，在触碰中，石像并不是冰冰冷冷的。
可殊不知，正是这么一个动作，那双生玉的亮光顿时在她们的指缝间灵动地钻出，只是眨眼的功夫，玉里的流光便真如蝴蝶破茧那段，炸开似的白成一片。
那是极亮极亮的白，带着一种攻击性。也让许悠冉都来不及躲避，只得下意识地侧头紧闭双眼。
“知韫！”
身后的声音混杂着抽去神智的香气，眼前一片耀白的荒芜更让人不去思量。
许悠冉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回荡着的、沉重的呼吸声，连倒下的失重感都是如此明晰。
只是已经无力的身体，似乎正被带离去另一个去处。
“颜如舜华，才思骄人。
为守其诺，蕴情而殒。”
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片段，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在一块石头上刻下碑文。
碑文，亦是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