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寻千年梦(十七)——入梦来(终)
在那片耀白中,躲不过去的还有楚怀安。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被未知包围的。因为就在许悠冉倒下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所谓前世今生的画面——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与许悠冉完美重合。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跳动的记忆驱使,在自己即将被汹涌的光亮吞噬前,忽而就喊出了一个名字。
他也不知道,却又那么熟稔——
“知韫……”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是越岁千重,痴心依旧。”
又是那道声音,楚怀安听得分明,和那时为救许悠冉掉入黑暗时一模一样。
他……又是谁?
这个问题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留下印象,后来只觉呼吸沉重,那奇香似钻入大脑,编织一个阔大的梦境。
而此时比起清醒,李景谦也似乎受这墓室中渐浓的香味而烦心。
说起来也奇怪,从他踏入这间墓室起,尽管身后的门并没有关上的迹象,却仍隔绝了身后的一切。而这间墓室,仿佛才是被时空埋藏起的真正宝藏。
而更奇怪的,要属这间墓室。李景谦放缓了脚步,连呼吸声都怕吵到这早已沉睡的墓室主人。
墓室中的景象与他所经历的大不相同。
要说起华美,它连李景谦来时的那处大殿完全无所比;要论起精致,与电视剧里的冷宫比起来,也好不到哪去。
可就是这么一间由岩石堆砌起来的墓室,却给了李景谦从来没有的庄重之感。
他知道,也许墓室主人并不是什么名垂青史的伟人,可内心深处与之强烈的共鸣,却让李景谦愈发好奇。
里面的布置相当简单。石壁上是刻有墓室主人的一生经历,还配有一些古体字。李景谦认不出来,但看个大概还是能推测出,原来这墓室主人竟是个投笔从戎的勇士。
不过令人惋惜的是,此人大概并不长寿,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
壁画上的最后一幕,李景谦特地凑近细细观摹——那少年人身着的戎装尽数破败,里衣的白衫血迹斑斑;剑已卷刃,战至力竭,城门已被大开,可仍只有他一人沐火而立,忘生轻死……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李景谦已不忍心再看下去。只是难以平静,那种触动,李景谦还是品尝到了九分。
也是,在那个战火纷飞,山河动荡的时代,想保全自身尚且不能,更何况抛却生死的将士。而至那个朝代的崩溃,也无人记起曾经所谓的勇士。
史书太过浩然,自然记不得一个卑微的小卒,只是一笔带过,已是最敬重的厚葬。
一个朝代尚且廖廖几笔,又何须叹一个无名之人不寿的一生。
而这时,李景谦也不禁发问,为那个终究会倾覆的朝代而死,真的值得吗?
当然,已逝之人只是启口沉默。
那墓室的正中央,是抬头即见的石像。那身形,李景谦好像在殿中见过,却又想不起来细节。
而那石像守着的前方,便是雕着纹饰的棺椁。
若此时有香,李景谦一定会因叨扰墓室主人而拜上一拜。只是,现在却没那个心思。就像见到了一个与自己十分熟悉的老友,又像是——那就是自己。
那石像男子的面容,李景谦不用近距离观察便能看得清楚。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俊朗风逸,是为雅致。“灿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温风梳柳色”,正气凛然,又偏偏得了通身书生气。
长衫宽大飘逸,半束起的墨发随性披肩,一手握书卷,一手持长剑。倒也与其经历契合,文武双全,是个将才。
而本该清扬舒雅的书生面容,却在他朗绝之面上见到沉痛之色。悲天悯人,忧国忧民,是为大爱。
其神容竟也栩栩如生,能在石像上如此成就,雕刻的那人也非同一般。
而也是这么一眼,李景谦的心完全被眼前的石像所牵引住了。
不说一模一样,也是十有八九之像。他曾在一本书上看过,每个人都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只是在时间的轮回中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存在。
不过,那毕竟是个相对浪漫的说法,李景谦常常是一笑而过。只是这次突然降临到了自己身上,说手足无措完全不为过。
李景谦甚至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除了腰间晃荡出声的同心锁,便是与之而动的心跳。
他没有看错,只是震惊的瞳孔猛地收缩,眼前的石像似乎也与他一样有了呼吸。
他并不是因为惊吓,颤抖的手伸向腰间的同心锁,是想通过这种并没有任何效用的方式来微微安抚内心。
可偏偏也是这个动作,好像便由此触发了亘古的开关,那是记忆长廊中突然显现出的大门。
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的无数个场景,沉默着在李景谦与石像静寂的对立中叫啸。
说不清那是何等的境况,一时间,所有有关于人的情绪,极快速地集中到了李景谦的身上。
眼前的那些场景,李景谦都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静立中,李景谦眯着眼睛看到,那石像的男子与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中,他的身后是城楼的残垣,而对面的男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染血的面容上尽是宽慰。
那是给予灵魂的一击——李景谦都在那一刻失声。
那男子缓缓走近他,李景谦脚下像生根般寸步难行。而也正是随着他的走近,李景谦眼中自己的投影也渐渐放大。直至最后,是他与李景谦完全的相撞。
那种感觉,犹如灵魂与躯体的碰撞与重合,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之后重新回到李景谦的眼中。
而此时,李景谦的手中,多出一把早已卷刃的长剑,那种曾无法感同身受的疲惫与无助感在这一霎刻骨铭心。
“李尧谦。”
听到这三个字的李景谦浑身都僵在原地,而后身形一震——又出现了,他,究竟是……
不过时间并不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亲自揭开秘底。
也就是在李景谦抬头的一瞬间,一支冲破一切阻力的箭从天而降。那划破空气的声音在李景谦的耳中都是如此清晰。
近在咫尺,李景谦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是不甘心地认命。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弃书沐火,忘生轻死。”
命,在短短几字之中便有了概括。
在李景谦浑然倒地后,那奇香也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消散在了梦境开始的序章。
而后,这里又是一片连通的沉寂。
时间会回答一切,因为它携带的便是见证。
梦境会代替现实,幽寂会掩埋光明。心脏的跳动和轻浅的呼吸拉回了刚才坠落到未知处的周郁离全部思绪。
有了点意识后,周郁离试着动了动僵直的胳膊和双腿,没有什么异状,至少没断。
只是身上像是压了什么东西,不是那么沉,就是有那么一处温热。
等彻底清醒后,周郁离赶紧睁开混沌的双眼。而就是睁开眼睛的一瞬,她好不容易能感知到的心跳又在刹那间停滞——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在滴血的手,准确来说是垂下来的手。
要是按照往常,周郁离一定会大叫出声,她是最恐惧血的那类晕血症患者。
而这只手的主人不用想也知道,周郁离就算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忘记的一个人——堂溪墨问。当然也只有这个傻子才会和她一起跳下来。
也就是这么一想,周郁离的脑海里就闪过了他们掉下来的场景。
身体的滞空感,睁大的眼眸,又在一时间失去神采;是抓不到的手,绝望而减弱的心跳……
可是,就在周郁离看到堂溪墨问也毫不犹豫跳下来的时候,什么紧张、恐惧、绝望,通通都被他驱散一般。
她知道他不是神,也无所谓他是什么。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呢,堂溪墨问也永远会找到周郁离。
这种感觉,又让周郁离想到了那时在船上遇到危机时,堂溪墨问也是这样带着冲破一切的勇气,无所顾忌地拥着她奔向未知。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现在的这里与刚才坠落的地方距离多高,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带着风的怀抱。
而周郁离也早就料到堂溪墨问不要命的举动,可是他一旦疯起来,周郁离也无可奈何。
“我和你说,堂溪墨问,你要是把自己当肉垫哪天真死了,本小姐以后连纸都不给你烧。”
周郁离在起身时,脑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两个人从树上摔下来时的景象。
可别一语成谶。
“喂……”周郁离吓得赶紧把护着她的那只手臂轻轻放下,起身去查看堂溪墨问,本来说话总爱提高声调的周郁离,在这一刻也不自觉地染上几分颤抖。
堂溪墨问只是静静躺在地上,脸上多添了几道细小的擦痕。本来干净的面容沾染上了几处尘土,狼狈的样子让周郁离又不自觉多了几分心疼。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以前没觉得堂溪墨问适合这种长像,反而在这里让周郁离不只一次近距离观察后,才后知后觉。
她都不敢想如果这张脸突然停止了呼吸会怎么样。
下意识地,周郁离伸手去摸向堂溪墨问的后脑勺位置,并没有摸到什么像血的黏腻液体。没有血……
不对!周郁离转念一想,万一是颅内出血呢?可是她又不能把他脑子敲开看……
血,血……啊。周郁离焦虑地咬着手指,又把目光转向了堂溪墨问还在流着血的那只胳膊上。
二话不说,周郁离就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一条,脑子里回想着书上介绍过的包扎过的步骤,集中精力地蜷伏在地上,给堂溪墨问的胳膊包扎。
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紧张,周郁离说什么也系不好。就哪怕是拼命地屏住呼吸也无能为力,长久的无助下,周郁离的眼泪又不自觉地上涌。
“是不是我太沉给你压死了啊啊啊……”周郁离破功了,忍不住眼泪的她干脆趴在堂溪墨问的身上,“你也是傻,地方又不高,你非得垫着我干什么?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以后怎么嫁人啊啊啊……”
周郁离一阵哭天喊地,声泪俱下。
“没有我你怎么就嫁不了人了……”
“谁娶……啊?”周郁离以为是自己幻听,赶紧抹了抹眼泪。
“还有,你再压着我就真的会被你压死……”
“堂溪墨问!”周郁离又惊又喜,顾不得什么形象,甩头就起来,又定了定神。
堂溪墨问半撑着上半身,长眉一高一低,眼睛也是一大一小地盯着一顿操作猛如虎的周郁离。
“你没死啊?!”周郁离迫不及待地喊出了这句话。
堂溪墨问刚想说什么,就被这句话噎得不轻:“我……我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不是……”周郁离确实不是刚才的意思,但也没懈怠,扶着堂溪墨问起来,又仔细地到处捏了捏,用“专业”手法检查了一遍,随后又一脸懵地问,“你真的没事?”
堂溪墨问配合着周郁离的检查,可还是被摸得脸红,站在那里解释,把衣服拉开:“我里面穿了减震衣,按照谦哥的吩咐。虽然重一点吧,但好歹真起作用了,而且——你不觉得你的背上少点什么吗?”
周郁离反应过来,自己的背包不见了:“我的……”
堂溪墨问这才完全让出位置,指了指则才躺着的地方:“垫在我的颈部了,支起了一部分,而且掉下来的时候也不是头着地,是胳膊。这个你也放心,胳膊有保护起来的。”
周郁离看了看自己还没包扎好的胳膊,一脸气:“你倒是眼疾手快……”
“白哭了——”堂溪墨问又指了指头顶,“而且,也没多高,顶多……一层楼多一点点。”
好了,真白煽情了。周郁离头发都哭得乱糟糟的,眼圈还是没退下去的薄红。
其实堂溪墨问就是想以这种很轻松的方式让周郁离放下心来。他也心疼这个小祖宗啊,快点儿醒过来就好了……
“咳咳……”堂溪墨问试图缓解气氛,“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嫁人……”
“滚!”周郁离字正腔圆,转身就往里面走,直至看到里面供奉着的牌位,才怔住在了原地。
仔细一想,她还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而堂溪墨问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关于这件事吧,你嫁不嫁是你的事,我娶你可是……”
“嘘!”周郁离赶在堂溪墨问要撞上她之前及时止损。
堂溪墨问也愣了一下,直到把目光推远看到供奉着的牌位。
这难道是个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