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梦来(一)——千年曾初见(一)
等两人走近,牌位上的字也在旁边烛火的映照中闪烁在两个人的眼中——
“堂溪氏莫寻将军之墓。”
“堂溪氏莫寻将军之妻周宛竹之墓。”
等堂溪墨问与周郁离缓缓把上面的字读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这高度契合的姓氏与意境相同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堂溪这个复姓可谓是万里挑一都难以相同,郁离就是竹的雅称。
这并不是巧合能形容的。
而且,在牌位的正前方还另供奉了两样物品——一只相当老旧的墨砚,一柄残损的长剑。
若是其他物品也就罢了,周郁离发现,这只砚台与堂溪墨问之前常说的被父亲打碎的相差无几。至于那柄长剑,形制也相当眼熟,堂溪墨问也觉如此,似乎是父亲早些年从庙中得来的。
尽管两人很是费解,但现在清楚墓中所见才是正解。
而这时周郁离也注意到,在刚才经过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墓室中央的两个棺椁,距离很近,却并非合葬。而刚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牌位上,也难怪忽略了棺椁摆放的奇怪之处。
“这上面不是写着两人是夫妻关系吗?那为什么不是合葬呢?”周郁离忍不住发问。
而堂溪墨问的注意力却没在那上面,反而是举起了烛台,仰头看挂在牌位上的两幅画。
周郁离见状,也随着堂溪墨问的目光向上追去。
挂起来的两幅画与牌位一一对应,只不过有些抽象——一个是少年的肖像,另一个则是墨竹画卷。虽有留白,但意境塑造巧妙。
抬眸凝视画中少年郎,抱剑而立,意气风发,挺劲如松。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长相足风流,举手若鹤姿。
虽墨色已淡,可相思未浅。
人生如梦,也如白云苍狗。今历历早非昨日,曾鲜衣怒马的少年也终抵不过岁月洪流和天灾人祸的摧残,而那场血雨腥风曾就在她目之所及。那沉重又难以言说的锥心之痛与衷心托付就曾近在咫尺,而今仍如历历在目。
周郁离的目光灼灼,越是用眼睛描摹,便越发有珍爱之意。那画卷仿佛是出自她手一般,从画中倾泻出来的无言情意也更明晰。
只是奇怪,她从前对丹青之类并不感兴趣。
而与周郁离不一样的是,堂溪墨问却对另一幅墨竹画感兴趣。
说是感兴趣,也确实更吸引他。因为在他出生后,父亲还一时起兴作了幅画,也是墨竹。
暂且不谈此人画技,展现出的此番意蕴确非同一般。
竹间斑驳,依稀相交掩映,夹岸而生十里,青葱岁月;间有清冽之泉,似从苍穹携云落人间,轻缓不急。
“悠悠三千人间,得谧境安身,一人独居潇湘,侍花抚草,弹弄锦瑟几时,岁月无虞,方得静好。”
堂溪墨问正欣赏着,脑海中却闪过一些难以捕捉的画面,一女子的声音亦在耳边回荡。
“嘶——”
紧接着,堂溪墨问的头便一阵刺痛,很快,那痛意便传到身体更深处,侵入肢骸,耳边那女子的声音也渐涣散……
可是……在迷迷糊糊中,堂溪墨问听到了周郁离焦急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声音如此相像……
周郁离并不知晓堂溪墨问是何种原因,伸手就去扶他。慌乱中,堂溪墨问跌撞的身体不受控制,放下烛台的手不小心刮落了牌位前供奉的墨砚。
周郁离吓得呆愣在原地,毕竟这东西算是古物。而随着那砚台的碎裂,一阵奇异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周围,且十分浓烈。
堂溪墨问一闻到这股香气,更是一阵头昏脑胀,周郁离扶着堂溪墨问的手也随着她眼前的浑浊而无力松开。
在堂溪墨问彻底倒下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周郁离的手,死命不松。
“是竹间斑驳,泪染潇湘。
是墨笔血书,不问归期。”
折竹摧心,囹圄身死。
大抵是未明的世情,缓缓启幕。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而莫也忘了,不止流转于人间的时光,万事万物终有来处,也有归须。世情变换无常,只俯仰生息之间便恍若隔世。
而试问起从前,可世人皆知的从前亦非前人所经的过往;史书曾载的从前,亦是所谓的过眼云烟。而若偏要有个所以然,只扼腕叹息,一纸苍白即可答。
目光流转,时间亦在盼顾。苍茫之中,窥见故去的尘世万千,便是一纸苍白,也足以喟叹。
而早就掩埋进混沌中的旧忆,也在此刻钻入时空的缝隙,如潮水般涌来。
陇西之地,气候干冷,无江南风景之秀美,却也有一方之恢宏。
陇西郡,其名称源自于秦人,最初设立于秦朝,因地处陇山以西而得名,郡治所在地为狄道。
晋朝,陇西依然是一个重要的区域。曾在三国时期,陇西郡是魏蜀两国争夺的焦点之一,还记诸葛亮的“六出祁山”。不仅如此,陇西郡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道,也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虽晋朝之领土几经动荡,但陇西一带的地位却鲜少变化。
而就在此滚滚烟尘中,亦有人坚守不渝。
368年,陇西李氏府邸。
李府的院落也是宽敞明净,与陇西别处惹得风沙侵袭的地方倒不同。
合院式布局,院落宽敞,建筑沿轴线布置,严谨的空间格局与江南一带的布列并无甚异处。
因其气候,院落中的园林布景倒是少了几分雅趣,但亭台楼阁的气派还是一样不落。独独缺漏的,大抵是假山流水的后一物。
而那楼阁的屋檐飞翘,轻盈又不失美感,歇山顶的形式,也让座落在偏仄地带的府邸不再那么生硬无趣。
亭中,一身着黛青色衣装的女子正抚琴而吟。
女子头微低,但仍依稀可见其不俗容颜。
眉眼典雅清丽,若是携那刚出水的芙蓉,亦是难比其不染一尘的纯灵;纤纤玉手,轻拢慢捻,曲入佳境,急如犹见沧海蛟龙,大气磅礴;缓也可见惊鸿之影,艳而不俗。眼咉其身,俯仰生姿。
身装虽简,却不陋,丝绸缎面,织锦为饰;上身合衣修其身形,衣袖宽肥;下身折裥长裙,舒展开来,风逸潇洒,又平添俊美;腰系围裳,伸落飘带,更是有其韵味。
若是在江南院落,此情此景,一个妙字可及。
待琴声一歇,旁边的那位侍女便怨声道:“这陇西一带实在不比江南,风景枯燥暂且不表,就是这冷寒天气实在不适。”
那女子却并未认同,莞尔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况一处地方自有一处地方的景致。看惯了江南绚烂,切身感受这陇西烟火不也是一等新鲜事?”
“小姐倒是看得开。”侍女轻摇着小扇,仍是愁像,“只怕姜大人这次带夫人小姐北上,一时半会是难返江南。”
听闻此言,那小姐叠放的手也不由得攥了起来。
回忆往昔,姜知韫也只无力叹息。
自姜氏祖上三代起,姜氏便久居江南,祖上几辈亦在朝堂为官。虽官位不高,但一直都刚正廉洁,可谓两袖清风。
其间,虽经五胡入侵中原,局势动荡,形成晋与五胡十六国对峙局面,但姜氏稍有话语权的官员也顶着其他几大门阀世家的威压直言北伐。
只可惜忠良之士未必善终,世族的权力远大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小户,王、庾、桓、谢等家族始终盘桓于头顶,门阀政治难以撼动,而姜氏也遭弹劾。
为避风头,姜允敬虽痛惜无能,也只好舍弃官职,与身在陇西的旧友李随正传信谈妥后,便带着家眷一路北上。
好在中途有李府派的侍从援护,行路并未有太大波折。
姜知韫是姜府的嫡长女,说是嫡长女,姜允敬也只有郑氏一位妻子,妾室是从来不纳的。
也正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姜允敬和郑淑佩更是百般疼爱,却不娇宠。自小,姜知韫便饱读诗书,琴棋之技更是炉火纯青,在政事上亦有独到的见解。有时姜允敬还想着,若是知韫是个男儿,一定会闯出番天地,哪知她却说——
“女子刚烈,未必不如男子,只是世人常以为女子柔顺罢了。”
有时,姜知韫也不明,自己这个性子是好是坏。
一阵含沙之风吹过,也带回了姜知韫的思绪,又想起方才侍女清瑶的话,抬眸:“北方以前确实烽火四起,混战不堪。但陇西作为要塞,也是需人把守的重中之重。此地,未必不比江南安全。”
“话虽如此。”清瑶还是忧虑,“陇西毕竟处于我朝北方,要是战火一起,最先遭殃的便是此地。乱世之中,谁不想保命……”
清瑶越说,心情便越低落。
“正因如此,我们李氏才在此地护佑一方啊!”
府院门外,朗声传来。
姜知韫与清瑶随即起身,收好琴,款款向院门走去。
此时正是夕阳落山之际,远处黑山托着欲坠的圆日,像是话本中未尽的故事。而刚才启口的主人公,亦是在巡侍的簇拥中,携着一片晚霞的瑰丽大步走近。
那辉光映着那少年的身影,一股姜知韫从未感知过的江湖气扑面而来。
不过,待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走近,姜知韫却是微讶——明明看着最有江湖意气,却偏偏生了一副书生像。
那少年扶着腰间晃荡的剑,衣衫飘然,风度翩翩,走姿中有几分轻狂意气,自许足风流;眉目却温和,眼眸如水般清明,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高束起的乌发长而不乱,尽为傲岸。
第一眼看到,实在难说他究竟会文会武。通身气派既与朝堂上文绉绉的臣子不同,又与常戍边关的武将气息毫不沾边。只是沾染些剑刚出鞘的寒气,颇有江湖过客的姿态。
不过这倒与他幼时所言并无差异。
姜知韫回想起眼前少年人的幼年时期,周身的冷意似乎都被暖融得所剩无几。
直至身旁清瑶一句:“恭迎李大人与李公子回府。”
姜知韫也遁着礼数,向进府的一行人行着揖礼:“恭……”
“哎——不必!”
还未等姜知韫倾身,那少年眼疾手快,伸手就扶住了姜知韫的手腕,清声道:“如此繁琐又恭敬的礼节,在我们李府中还是免了吧。”
姜知韫抬头,看着眼前人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还是说:“这怎么行?再者,我的揖礼又不是给你作的。”
说着,姜知韫还微微挑眉,似是“挑衅”。
那少年人是藏不住的笑意,身后的两位长辈见状更是慈和地笑出了声。李随正对着姜允敬说:“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约有十年未见,如今相逢,还是如此情真意切啊,哈哈哈——”
情真意切?姜知韫一听到这四个字,登时面红耳赤,就连上好的胭脂在此刻略显多余。
“这样,尧谦啊,你先和知韫叙叙旧,为父和老友一路上相谈甚欢,更是有千言万语想倾诉。后面的家军就由你安排吧!”
李随正说着,便与姜允敬一道走向厅室,院中便只留三人。
至于李父口中的李家军,也在李尧谦熟练的指挥中去不远处的营帐中歇息了。
“方才的那批行伍,是李府自己组建的?”姜知韫倒是没急着叙旧。
李尧谦点点头:“我亦是知你在想什么。朝中是派遣了军队,却是定期轮换。若是轮换,本来也无甚大碍,只是近年来频繁更替,驻守的士兵与将领还未熟悉陇西一带地势,下一轮的便来了。且行伍中人虽说是好吃好喝供着,却是不精,大部分都和几大世家有关系。”
这言外之意,姜知韫也是听出来了几分,垂眸不语。
“也是被逼无奈。”李尧谦低眉,“若是我李府再不从长计议,陇西之地被攻破,离国之将倾也不远了……”
姜知韫一听到禁词,正要示意李尧谦注意言辞。
“李府大可不必……”一旁的清瑶听闻两人对话,心中忿然。
但李尧谦却是苦笑着摇头:“我李氏本不是魏晋旧族,只是在世族发展中渐渐没落,原是武将世家衰落为寒门。李氏祖辈早就看透朝廷的不作为,一是为了保全自身,二是为守一方安宁,便不远千里来到陇西发展势力。只可惜……”
李尧谦正平静地讲述着,到了此处,不由得痛心,声音也渐低沉:“朝廷对我们的猜忌从未停弃。”
姜知韫前不久也经历了变故,自是知晓李尧谦的心境,便扬起笑容,上前拉住李尧谦的手,安慰道:“既是事实,多想无益。走,去尝尝你幼时玩伴的手艺!”
“堂堂姜家小姐居然亲自庖厨!”
“什么小姐,你不是说在你们府上不用分亲疏远近的?”
“喂,我说得可是不必拘礼,什么亲疏远近……”
“话多……”
一阵笑闹声过后,原以为的苦寒之地也于烟火气中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