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梦想』
阳光透过圣堂的琉璃瓦,每一块琉璃都载一块鲜活的阳光,他们碎成了千百块,最后全部汇成了彩色的光芒,洒在祷告台的前面。圣堂的玻璃大多都是不透光的,每一块琉璃都棱角分明,琉璃与琉璃之间都有鲜明的界限,但它们被心灵手巧的工匠砌到了一起,却并不会显得突兀,每一块琉璃瓦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它们七彩的颜色给前信息时代的信徒们提供了难以言喻的信仰自豪感,好像他们自己的人生也像这些琉璃瓦一样闪闪发光。
宗教,它抚平相互仇视的人们心中的仇恨。
宗教,它剥夺人们物欲的念想,使高尚的信仰支配人们的内心。
宗教,它将不同肤色、不同人种、不同语言的人都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祂创造『伊甸园』,他们信仰祂,全身心地服侍祂。
东方古老的周朝有句古话。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可前信息时代地的信徒们大多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农奴,他们是如何做到全身心地信仰那飘渺的『祂』?其实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正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那煎熬的饥饿与压迫,他们便将念想寄托在『祂』的身上,他们渴望一个更加『均衡』的世界,他们希望构建一个无人不饱暖,无处不均匀的世界。
于是他们抛弃自己的物欲,全身心地将自己献给祂,即便他们的信仰已经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他们仍然坚信祂的恩典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要是我说,祂是真实存在的呢?
祂是均衡的代言人,祂以自己的血肉浇筑以太列的辉煌,祂在自己最后的喘息送入人间,自此,祂和他再也没有区别,均衡的恩典会照耀到每一个信徒的屋顶。
秋的父母两人都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秋从小就皈依了宗教。秋从小就对音乐有极大的兴趣,她的声音十分空灵动人,在教士们齐声吟唱圣颂的大雅之声中,她的声音往往是最突出的那一个。神父奥斯慧眼独具,他察觉到了秋在宗教方面独特的天赋。
“这个孩子的声音,很具有感染力,和福音书中记载的祂有些相似,我们需要她,就像我们需要祂。”
于是神父奥斯找到了秋的父母,他告诉他们,他们的孩子有成为圣女的潜力,这对于两位狂热教徒来说不亚于祂的真迹显灵,秋的父母痛哭流涕,表示他们一定会好好培养自己的孩子,以便日后担任圣女的教职。
秋的声音确实与众不同,她的歌喉像是被山间饮过朝霞照耀下清泉的百灵鸟亲吻过,从她歌喉中缓缓滑出的音符,像是在大漠中顶着烈日久久的旅者,于破碎的风蚀蘑菇背后寻得一眼清泉,在痛饮甘泉的同时却遗忘了蘑菇崩塌的风险;像是在暴风雪肆虐的山谷中迷途的登山客,在山穷水尽之际突逢温暖的山间小屋;像是即将沉溺于深水怀抱的人们忽然瞥见了漂浮的悬木,即便竭尽全力也要抓住那生的希望。
她的歌喉是清泉、是温暖的山间小屋、是溺水者生的希望,她就是为此而生的。
有了教会的特别关照,秋顺利地“考上”了以太列首都神学院,大学期间她还另修了有关音乐的专业。宗教与音乐对于秋来说,其实两者差别并不大。起初,在父母的影响下,秋认为人行走于世间,不信宗教是万万不可以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己对宗教其实并没有太大感触,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被教会内部内定成为了『圣女』,自己甚至只想好好学习音乐方面的知识。
人们常说,读的书越多,思考的也就越多。秋从小就被父母强制要求每个月读两本有关神学的书籍,年幼的秋被神学书籍中的内容给深深吸引了,吸引她的并不是书籍中神明天使之类的超自然力量,而是人们在获得救赎后的喜悦,她甚至能通过文字感受到书中的人们因喜悦而淌下的热泪的温度。
前信息时代的人们普遍都是文盲,皈依宗教的人大多都是底层农民,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书,更别说识字教育了。他们平日以领主的折磨与腹部的饥饿为食,他们无法脱离现实世界中的苦难,他们将自己的美好生活寄托在飘渺不可触碰的神身上。
教会为了吸引民众信教,常在书里面描写遭受苦难的人们获得了祂的恩泽后,生活是多么幸福,他们不再有病痛,他们不再有饥饿,他们不再遭受压迫,他们不再畏惧死亡。
“没有病痛,没有压迫……”
“太美了,这样的世界……”
父母原本想早早地培养秋对宗教、对祂的忠诚,但是这却适得其反,神学书籍在她心中种下了梦想的种子,她想构建那样一个世界,那个只存在于宗教书籍中的世界。
可这真的现实么?
秋在十六岁那年接受了教会的成年『圣礼』,成年之后她被教会正式授予圣女之职,同时她也担任忏悔室的『聆听师』一职。
越是接近宗教的核心,她就越发厌恶宗教。
传教士们常对传教有着近乎狂热的热情,为什么呢?他们自以为自己承蒙了主的恩惠,理应将主的恩泽传播到大地的尽头,皈依宗教的人越多,他们的统治特权就越稳固。
人们为什么信仰宗教?
试想一下,如若宗教不打着解脱人类现实世界的苦难,祂如何吸引人们成为自己的信徒?
教士们编织出宗教的华袍,将祂的恩泽披在自己身上,将祂的外衣分发给世人。久而久之,就连教士自己都相信,祂真的存在,谎言编织者居然相信了自己编纂的谎言。
上层阶级信仰宗教,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利益,同教会相互勾结。
教士信仰宗教,是因为宗教的核心领导阶层需要属于自己的喉舌。
底层民众信仰宗教,他们无法摆脱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只能从精神世界寻求解脱。
“大家各取所需,上层阶级捍卫了特权,教师们收获了崇高的信仰感,底层人民得到了精神的解脱,这有什么不好的?”
有人曾对秋说过这么一句话。
“虚伪的外衣,打着神的旗号咀嚼世人的痛苦,将自己卑劣的剥削披上神圣的外衣,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宗教?”
“…………”
“…………”
她不能说,她不能说,她不能说!
如果让父母知道了她对宗教的厌恶,父母该多么失望!如果让教士们知晓了她对宗教的亵渎,恐怕审判异端的火刑会被重新启用。
于是她将教会当作舞台,自己不仅是黄昏大剧院的头号歌姬,而且还是教会的首席圣女,她聆听世人的忏悔,她代替祂,『卡扎特罗』,原谅忏悔的人们。
教会的忏悔室是个狭窄而黑暗的小房间,秋同忏悔者仅仅隔着一扇小窗,那些血淋淋的话语就顺着黑色的纱窗从一个人口中传入另一个人耳中。
“卡扎特罗在上,我将我的孩子送给了我的朋友,我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我实在是养不起他们了,我不得已才将她送给了我的朋友……原谅我吧,主……”
“我谨代表祂聆听你的忏悔,赦罪之人,你是否愿意向,祂,『卡扎特罗』,承认你的罪过,你是否愿意用余生洗刷你的罪孽?”
“我愿意!我愿意!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祂令我向你传达,祂已经原谅你的罪过,祂对你昭下御言:‘惜子,勤劳,笃行。’”
听完秋的话语,忏悔室里的人如释重负,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满怀轻松,自在地迈出了忏悔室。
几天后,秋知晓了,这个男子将自己的女儿卖给了朋友,一个刚刚认识一天的“朋友”
…………
忏悔……
“卡扎特罗在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他开玩笑,但是谁知道他居然就这样脆弱,我……”
“我谨代表祂聆听你的忏悔,赦罪之人,你是否愿意向,祂,『卡扎特罗』,承认你的罪过,你是否愿意用余生洗刷你的罪孽?”
“我愿意!我愿意!我这几天老是梦到他,我愿意以后每年都给祭奠他!求求主对我施以恩泽,让我沐浴在圣光的洗礼中!!!”
“祂令我向你传达,祂已经原谅你的罪过。”
几天后,秋在报纸上看到以太列某学校一学生因校园暴力而自杀,领头的施暴者正是前几天来忏悔的年轻人。
“生命为何而忏悔?是因为他们真心悔过?是因为幡然醒悟?”
“…………”
“生命为何而忏悔?”
“因为他们进入了忏悔室,他们为了忏悔而忏悔。”
那天,秋早早地上了床,她一直有个习惯,睡前通常会看一个小时的书,可是那一天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她只是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虚假的聆听师和为了忏悔而忏悔的忏悔客,人们都戴着厚厚的面具……
她好想就这样一睡不起,她感到一阵无力感席卷自己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她瘫倒在床上,金黄的秀发散开在床上,发丝轻柔的香味混杂在空气中,她所期盼的未来,是否有些太过遥远了?
她仰着头,看向飞萤扑向高温的白炽灯,第一次碰撞,飞萤被电能转化而来的高温烫伤了,它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往旁边飞了飞。第二次,它竭尽全身的力量扑向白炽灯,它不畏惧高温,将所有的节肢都牢牢抓在白炽灯高温的表面,它没有坚持多久,就因为高温灼伤了它的节肢而落了下来。
飞萤扑火,向死而生。
即便那白炽灯并不是真实的火焰,即便是那虚假的电能转化而成的光热,飞萤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扑向它。
第三次,它的节肢已经被烧得十分脆弱,它摇摆着残缺的翅膀,延展着头部的触角,它努力振翅,它最终挂在了白炽灯与天花板连接的地方,无法脱离,也无法继续前进。
它既没有追寻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火焰,想回头,却发现早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飞萤扑火,向死而生,即便那火焰是虚假的,飞萤仍然一如既往地扑向它,高温开始破坏它体内的器官,它感到虚弱,它朝向死亡,它闭上眼,它最后于火光中窥见自己起舞的身影……
“飞萤扑火,向死而生……”
秋口中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意识逐渐模糊,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她将要沉沉的睡去,她要短暂地告别这个世界。
是否有这样一种选择,以一种支配的力量,让每个人都沉沉地睡去,每个人都能在梦中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梦中没有病痛,梦中没有别离,梦中没有饥饿,梦中没有压迫,梦中只有喜悦,取之不尽的喜悦。
多少人在睡前一直构想自己想做的事情,好让梦中的自己实现这个飘渺的愿望,可每当梦醒之刻,人们都会逐渐忘却梦中的体验,人们总是埋怨美梦太短,他们总是害怕醒来。
生命因何而沉睡?
只因他们害怕醒来。
教士们沉溺在主的梦中,不愿醒来。
肉食者翱翔在权力的海洋,不愿离去。
底层民众在苦难的沼泽挣扎,无法求生。
睡吧,睡吧……
秋闭上了她的双眼。
在梦中,她远远地见到了一个女性,她正在用木梳仔细地梳着自己长得摊在地上的头发,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用细长的手指握着木梳,轻轻地梳着头发,一遍又一遍。
秋想说些什么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忽然,她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从后颈传来,陌生女性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秋的肩膀,她拥上了秋的后背……
“终于见面了,我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