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烧的檄文
唐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冬月,一支庞大的船队从南岸润州出发,朝着下游海陵的方向驶去。
此时临近傍晚,落日照亮了江面泛着血红的颜色,江风鼓动着船帆发出“啪啪”的响声。江东尽头一片迷茫,远处冒出一片孤帆在江面上漂荡摇晃,远远瞧去,宛如一只断翅的白鸥,任它怎么挣扎扑腾,就是无法飞升起来。
最大的一艘船夹在中间,里面载着七八十人,船舱中央坐着徐敬业。徐敬业乃扬州起事领袖,上船后,他一直蹙眉低首、少言寡语。旁边站着副将王那相,所谓副将,其实就是护卫队长。此人壮如石磙,眉如黑球,左手握拳,右手扶刀,两只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头顶上挂着的油灯,随着船只颠簸左右晃荡,老是碰到他的额角;王那相也不躲避,由着油灯碰撞。对面坐着唐之奇、魏思温一行人,都是此次起事的要员,他们不时瞅一瞅徐敬业,然后瞅一瞅江面,或摇头叹息,或凝眉沉思,更多时候是低头不语。后舱里不时传来小孩的哭喊声,还有女人的叫骂声,他们都是随船逃亡的家眷。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江水,大伙都在寻思,大海那边的高丽国还有多远?
“骆公上船了吗?”徐敬业抬起头来,瞥了瞥唐之奇他们,又瞅了瞅船舱外面,眨眼之间,润州已被抛在身后,北边的扬州城万家灯火,看不到一丝战争的痕迹。“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徐敬业接着嘀咕了一声。
“上船了,公子也在他船上。”王那相指了指后面的一艘小船,眼睛却盯着徐敬业的头发。昨晚下阿一战,中央军李孝逸部借助火攻打败了起义军,徐敬业从军帐中逃出来,刚一钻进茅草丛,头盔掉落下来,紧接着头发就着火了,幸亏王那相眼疾手快,用幞巾将火扑灭。此时,徐敬业换上了幞头,帽子只能盖住头顶,露在外面的头发都被烧焦了,脑袋四周缀满了鬈曲的小黑球,闻起来有股臭肉味。“我已安排四名护卫在骆公船上,大都督大可放心!”王那相冲着徐敬业抱了抱拳头。
徐敬业放心地点了点头。扬州起事后,他最信任的就是身边的这名护卫队长,如果不是王那相,昨晚他已被烧死在战场。起事开始时,王那相率领几十名刀手,从黄河以北的沧州跑过来,投奔徐敬业。这三个多月来,大小战斗也好,出门会客也罢,徐敬业都带着他,王那相成了他的影子。
唐之奇、魏思温一行人掉过头去,瞅了瞅后面的小船,隐隐瞧见艺文令骆宾王站在船尾,面朝江北方向,缓缓地俯首揖别,唐、魏二人立马站起来,抖了抖衣衫,面朝万家灯火的江北,俯下身子,一齐抱拳揖别。
大家揖别的地方,正是起义军的首义之地——扬州。
短短三个月过去了,一场席卷大唐的起事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不只是这支船队里的人,就连岸上那些普通老百姓,都没有人能相信。
三个月前,徐敬业自任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同时任命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艺文令,正式宣布起事,讨伐武则天、还政庐陵王。按照徐敬业指示,两天过后,骆宾王草拟了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徐敬业阅后大喜,当即散布各地张贴,一时响应云集,短短十来天,起事队伍增至十万人马。没过几日,起义军不动一兵一卒,竟一夜之间拿下扬州;又不到一月,先后攻克润州和楚州。投奔徐敬业的人越来越多,扬州城都装不下了,官兵们就在城边的开阔处训练杀敌,喊声震天。有个晚上,骆宾王激动地登上城楼,眼看到城内城外旌旗猎猎、广大官兵斗志昂扬,忍不住大声诵读起《檄文》中的句子来: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攻不克?
自古以来,战场打仗讲究一鼓作气,乘势而上。为此,骆宾王、魏思温等人建议起义军乘势西进,直捣京洛,推翻武氏集团。结果徐敬业没同意。他认为,过早进攻京洛并非好事,还是要以扬州为根据地,走一步看一步。果不其然,徐敬业的瞻前顾后给太后武则天腾出了时间,她先后委派李孝逸、黑齿常之统军东进,夹击起义军。在高邮下阿,李孝逸借助风向实施火攻,最终打败徐敬业。
前一天晚上,从下阿逃回扬州时,城池东门已是一片火海,喊杀之声四起,军师魏思温立马作出判断:李孝逸的中央军追杀过来了。经请示徐敬业,他临时取消返回大督府的决定,直接去码头渡江至南岸润州,同时命令袁丰平、陈如圭快马告知艺文令,火速处理相关文书,然后渡江到润州会合,乘船集体逃亡。
接到通知时,骆宾王愣了半天。他简直不敢相信,昨天天亮前,他还听说大都督击溃了李孝逸的渡河部队,短短几个小时过去,怎么让人家给火攻了?军师魏思温干什么去了,他难道不知道风向吗?
骆宾王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草草烧了文书簿籍,安排随从准备逃命。当时,桌子上面摊着一张白纸,上半面写满了字,下半面垂下来,都快掉到地上了。骆宾王都走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转身回去,将白纸对叠成一小块,塞进棉袍的袖筒里。今天早上,随从马文书还喜滋滋地报告说:
扬州城里凡是人头成堆的地方,都在看骆公的檄文。他恳求骆公亲自草书一张,然后张贴在南城门上好好显摆一番。骆宾王当即答应了小马的请求,刚刚写到一半,没想到快马带来了坏消息。
没过一会儿,骆宾王和马文书风风火火赶到了码头。几名官兵扛着大刀,正在盘问来往行人;其中一名士兵举着火把跑向城墙,踮起脚尖,点燃了贴在墙上的檄文。骆宾王瞧了瞧马文书,连忙从袖筒里抽出檄文,悄悄塞进鞋里。又一会儿,另一名士兵拿着刚刚搜到的檄文,瞪着眼睛,盘问对面的小伙子。小伙子刚从润州乘船过来,手提一只木箱,身穿一袭浅色长袍,看他脸皮白净、文质彬彬,应该是个读书人。
正在盘问的士兵个头矮小,是个黑脸汉子,他将搜出的檄文卷成一团,踩在脚下,一手将小伙子按倒在地,一手拿着大刀叩打他的肩膀。年轻人顿时涨红了脸,屈腿跪在地上,他显然想站起来,结果让士兵一刀劈倒下去,小伙子的额头上流出血来,他抬手抹了抹血,直瞪着士兵,嘴上骂着脏话。黑脸士兵举起大刀,又要劈过来,骆宾王冲着马文书使了个眼色,马文书连忙跑到士兵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挂铜钱,双手递了过去。
黑脸士兵接过铜钱,瞅了瞅马文书,又瞥了一眼骆宾王。这时,小伙子猛然起身,一头撞向士兵,黑脸士兵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连大刀都脱手了。小伙子顺势从地上抢过檄文,一边吹着纸团上的灰土,一边抖索着双手,打算将檄文展开,他额头上流下的血珠滴落在白纸上。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小伙子一边大声地仰头诵读,一边举起皱巴巴的檄文,眼睛直望着头顶的天穹,“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相公,你还不知道啊?徐敬业都让李孝逸给打败了……你就别念了,赶紧走吧!”有人悄声提醒说。
“是呀,听说徐敬业都跑到润州那边去了。”有人指了指对面的江南方向。
“那骆宾王呢?他还在扬州城吗?”又有人问道。
“徐敬业虽败犹荣,骆宾王凭此檄文,必将彪炳千古,武则天定将遗臭万年……”小伙子举起檄文,哈哈大笑起来。
骆宾王和马文书直盯着小伙子,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人群里甚至响起了喝彩声。这时,只见那黑脸士兵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大刀朝着小伙子劈了过去;随着一声惨叫,年轻人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手上还捏着那份檄文。
城墙上的檄文眼看就要烧完了,只剩下一点火苗子,正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骆宾王捏着拳头,正欲冲上前去,马文书转身将他抱住。黑脸士兵瞥了瞥骆宾王,从小伙子手上扯过檄文,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朝着城墙跑过去。黑脸士兵的个头过于矮小,踮起脚都够不着火苗,他抬头瞅了瞅,又想了想,干脆将檄文穿在刀尖上,高高地举起来,推送到火苗上。檄文“呼”的一声烧着了,城墙上一片红光。黑脸士兵像举着火把一样,举着燃烧的檄文,掉头返回过来。这时,小伙子已停止了动弹,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码头上过往的人纷纷聚拢了过来,他们瞅着小伙子,嘴上嘀嘀咕咕,竟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谁要是手上还有骆宾王写的《讨武曌檄》,趁早给我拿出来,要是再让我给搜出来,跟他一个下场!”黑脸士兵指着小伙子,缓缓放低大刀,将正在燃烧的檄文直接搁放在小伙子的后脑勺上,“嗞——”的一声,一股毛发烧焦的臭味立马弥漫过来;小伙子动了动身子,又动了动脑袋,然后剧烈地扭动起来,黑脸士兵将大刀死死地抵住他的脑袋,一会儿,火焰烧旺了,小伙子挣扎了一阵,慢慢不再动弹了。
“你——”骆宾王红着眼睛,刚一张口,就让马文书捂住了嘴巴。马文书瞪了瞪骆宾王,拉着他一路小跑,径直朝着江边的一艘小船奔了过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将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大家直瞪着士兵,自始至终不敢有丝毫反抗。现场冒着滚滚黑烟,散发着尸体焚烧的臭味,一些老人和妇女抹着眼泪离开了,那些来看热闹的孩子被大人捂着眼睛,也迅速走开了。
骆宾王刚一上船,船只像箭一样离岸而去。马文书一直扶着骆宾王,他感觉到骆公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此时,骆宾王泪流满面,呼吸粗重,胸口处剧烈起伏。他戴着幞头,江风吹乱了露在外面的头发,马文书劝他坐下来,他没吱声,就这么一直站立着,始终不愿坐下来,眼睛直盯着北岸的那团火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推开马文书,像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船上。他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拍打着江水,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对不起呀相公,是我害了你呀,是我的文章害了你呀!”
骆宾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直到对岸的那团火渐渐地变小、变弱,最后完全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