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全球化2.0:供应链的分布式工厂
布局:“地理再发现”
跨国公司的供应链迁移,不是基于财富增长性的不足,而是基于对财富再分配的恐惧。美国依然是维持供应链秩序的主要操盘者,它通过设定供应链上的价值节点分配,从而保持整体的控制权。这也正是发达国家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在工业领域的体现。世界贸易组织作为全球化的基石,从2016年开始就受到巨大的冲击。美国极力推动双边贸易,来取代过去久经考验的多边市场,这离不开对供应链的控制。供应链主导权的争夺,是贸易交锋背后的主战场。
企业之间的国际供应链,本来是自由发展、效率至上的逻辑,现在变成了安全至上的国家竞争。国家间的供应链角力,开始被严肃看待。国家效应这个被折叠的因素开始活跃起来。当供应链的安全变得需要捍卫的时候,“战争思维”难免会出现,人们再也不能按照20年前的全球化分工原则以及惯例行事了。在海外和本土的生产基地,一场“供应链去中国化”的争斗已经展开。
2023年,飞往墨西哥各个大城市的飞机上有很多中国面孔。前往此地并非易事,签证往往一证难求。在这些活跃人士中,有大量的汽车工程师前往新莱昂州的蒙特雷等城市。墨西哥汽车在这里聚集生产,尤其是新能源汽车正在这里扎堆,大批来自中国的汽车零部件企业也在这里创建。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有十多家汽车铝合金压铸件的上市公司,在墨西哥进行投资或者扩增工厂。由于当地工程师非常缺乏,于是大量的中国工程师就会到这里进行手把手的帮扶。
而就在2023年3月,美国50多家跨国企业的领导人也高调现身越南。美国正在成为越南最大的出口市场。这个日益兴起的东南亚制造业中心吸引了来自国防、飞机、金融、互联网等领域公司的注意力。
频繁的商务活动正在改变供应链的面貌。制造基地应该在哪里落脚,成为美国尤为关心的话题。
离岸制造开始成为跨国企业极其重要的经营武器,它也对美国产生了新的冲击。制造基地如果远离创新源头,就会大大损伤创新的活力。由于很多创新都发生在初创公司或者小公司,而这些公司需要依赖良好的供应链才能快速做出产品并进行迭代。当供应链上成本变得昂贵的时候,产品的开发就会拖延,成本也不可接受。一个美国公司打算为美国先进功能纤维制造创新研究院提供让衣物面料坚挺的硬化剂,需要快速风干的胶水。它采用定制的配方,需要用不同的胶水反复测试才可以完成。这个初创公司所在的小镇没有胶水供应商,那么这里就会缺乏化学粘接的知识。而千里迢迢邮寄来的胶水还需要进行改良才能适用。受限于简单的胶水,这家硬化剂制造商就很难往前走得更远。这些从产值来看不值一提的胶水,或者特殊的自锁螺钉厂商,都会拖累初创公司那些富有新意的创新能力。
将制造重新拉回美国本土的“回岸制造”呼声一直很高,尽管它被浮夸地称为“再工业化”,但只不过是将一些大型工厂在本土落地而已。然而回岸制造的难点并不在于一两个大型工厂的回归,而在于它周围的生态是否足够强健。任何一个工厂都不能独自建立起来。一个投资巨大的大型工厂,如果周围没有如毛细血管般存在的供应商,也没有训练有素的劳动力,那么这样的制造是很难有竞争力的。
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钢铁、机床、家具、家电等制造行业都在加速离开,带走了周边的供应链。这些多年来逐渐“硬化”的土地,也很难真的再将制造业带回来。而现在,“近岸制造”(Near-shoring)成为美国政府的一种选择。作为美国的近邻,墨西哥是“近岸制造”快速成长的典型。2023年墨西哥已经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其中也有中国制造的背影。墨西哥大量产品来自中国,实际上中国已经成为墨西哥的第二大进口来源国,仅次于美国。在墨西哥,中国的投资也在快速增长,已经有1 300家中国企业入境投资。浙江华立集团擅长在海外建造工业园区,它在墨西哥的华富山工业园成为中国制造新基地。国内办公家具行业的龙头企业圣奥和青岛海信,也都在这个工业园。墨西哥传统的电子、汽车和服装产业,借着“近岸制造”的加强而得到极大提升。墨西哥供应链的繁荣,正是“近岸制造”的一个样板。
这种供应链的落地制造,只是硬币的一面。另一方面,为了确保对于重点技术的把控,美国也在推动一种“友岸制造”(Ally-shoring)的策略:按照价值观来选择供应链队伍。2020年5月,美国国际开发署官员提出“友岸制造”的说法。一年之后,美国政府发布供应链百日审查报告,正式采用“友岸制造”的概念。涉及关键矿产资源的供应链受到重点关注,包括电动汽车的上游矿产资源,以及军工行业不可缺少的稀土元素等,自然还有芯片,都成为“友岸制造”的重点。“友岸制造”推动选择性的技术联盟,并以此划分供应链围栏,商业上自由流动的合作伙伴变成了一种俱乐部会员制。
这些对于生产基地的各种想法,意味着全球供应链形态正在重塑。原有的供应链体系就像开始缓慢启动的大陆架,沿着新的地理方向,寻找新的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