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网络剧的逆袭与突围
网络剧无疑是21世纪引人注目的新文娱形式,尤其是它的拥趸者是广大青少年,毕竟他们是未来的主人。网络剧因此很可能随着他们成为社会中坚力量而大兴于世,成为未来中国代表性的文娱形式。
网络剧即“网络自制剧”,简称“网剧”。顾名思义,它和互联网须臾不可分割,专为网络而作,首先在网络平台播出,随后才在卫视电视台等重播,具有“先网后台”特点,和传统电视剧有着质的不同。网络剧往往是由视频网站、草根网友、演艺公司自发制作,并在互联网、移动客户端等网络平台播出。2000年出现的《原色》是我国迄今为止最早一部成型的网络剧,它就是由吉林的五名大学生自编自演的,从编导、制片、拍摄到后期制作和上传网络都完全由他们自己完成。而“网络剧”这一说法也早在1999年前后就已经出现,但2012年《屌丝男士》的大获成功才真正标志着网络剧走进大众视线。从此,各大视频网站敏锐意识到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潜在市场。经过2013年的爆炸式增长,网络剧热度逐年攀升,作品数量持续走高。2021年网络剧备案剧目总数更高达1172部。当下,网络剧以动辄上十亿人次计的播放量,大有重塑中国文娱格局的趋势。网络剧的风行,成了这个时代不容忽视的文化景观。
网络剧之所以火爆,除却传播媒介上的优势,更在于其以不拘一格的决断姿态,打破了传统电视剧(以下简称“传统剧”)从理念到题材,从手法到风格建立起来并精心维护的各种规范。
相较传统剧,网络剧以其灵活自由取胜。第一,网络剧借助网络平台发布,网友可以在智能手机、PAD、电脑上随时随地即兴点播,节目内容具有多种选择性,时间选择非常灵活自由,观看方式多种多样。在体式上,它不需像传统剧那样,为配合其他时段的节目不得不在时长上整齐划一,不需要局限在特定的时段播出,不需要在形式上严格规范,经历从编辑到部门主管的层层审核。第二,传统媒体受到体制上的多重限制,条条框框多,提供娱乐服务时更注重教育与引导。网络剧则可以卸下包袱,轻装上阵,以轻娱的姿态面向观众,纯粹将娱乐、搞笑、幽默当作追求效果。第三,由于资金与人员的限制,相比动辄大制作的传统剧,网络剧更倾向于“小叙事”,因此有更大的空间去表现传统剧的典型题材之外的差异化内容。在网络剧中,情景喜剧尤其盛行,充满青春朝气。如朱茵、余文乐主演的音乐网络剧《再咬我吧》表现的是青年男女由浓转淡的爱情心路。长篇网络剧《编辑部的故事之e时代》聚焦网络时代都市人的情感生活,全景式地展现了网络编辑部里的人生百态,风格诙谐幽默,活泼喜庆。在传统剧盛行的时代,主导权显然掌握在制作方、电视台手里。网络剧却是观众主导的,部分网剧会边拍边播,根据观众的反馈来及时调整剧情走向或增减元素,弹幕吐槽、酷辣评论、社交媒体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确如搜狐视频CEO张朝阳所说:“自制剧的成功是依靠用户来决定的,是市场的一种选择。”[1]社区性、互动性使网络剧人气爆棚、活力四溢。如作为全国首部网络互动剧的《迷狂》主题曲是网友创作、网红演唱的,主要演员是通过网络公开征集的。在线播出时,播出当天就有上千网民参与互动。制作者还通过在线投票、互动留言、专家访谈、主演博客等方式与观众频频交流。
网络剧以其草根气质取胜。网络剧诞生在草根“霸屏”的氛围中,带有鲜明的草根文化色彩。这不仅体现在有些网络剧是由草根创作、出演、拍摄完成的(如《毛骗》《万万没想到》等),更体现在剧中的主人公常常是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草根。即使角色人设是精英,也往往流露草根气质,更多烟火气,更具亲和力,丝毫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网络剧更多采取平视的姿态展现红尘万象,贴近大众情感、愿望,表达了对草根人生的关注和对世俗百姓审美趣味的尊重。如2016年较出彩的网络剧《余罪》,其主人公余罪一出场就给人一个地痞气十足、满口脏话的警校“学渣”印象。他读警校的目的无非是将来在自家门口当个片儿警,好让卖水果的父亲不被人欺负。但因他周身洋溢着市井气息,却被选中成为卧底毒枭组织内部的特情人员。在与罪犯斗智斗勇及与自身弱点搏斗的过程中,余罪人格中的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犹豫逃避渐渐被克服,底层小人物性格中朴素的正义感被激发,最终成了一名真正的英雄警察。网络互动剧《迷狂》从戒毒少女的视角展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痛与悔、吸毒带给社会和家庭的危害。这位少女从被动吸毒变为主动吸毒,从被动戒毒到主动戒毒,其心路历程令无数青年男女警醒。多集网络剧《河洛一家亲》从平民视角展现河南老百姓日常人生中的悲欢离合。深圳首部原创网络剧《谋生计》以喜剧手法讲述普通打工仔在都市的打拼经历。
网络剧以其求新求异取胜。据统计,网络剧受众的主体是“80后”“90后”“00后”,并且女性占据多数。她们大多受到二次元文化影响,渴望接受新鲜的观赏经验,传统剧那种典雅、规范、严肃的风格特征已无法满足其审美需求。“宅基腐”“穿越”等成为她们的兴趣所在,制作者们对此有着精准的定位。于是,涌现出了各种前所未有的剧情设定,如,男子穿越后变成女性、痞子成为警界英雄、同窗之间暗生情愫等。
可见,网络剧这种新型影视剧因网而生,逐网而兴,它由视频网站或网友自主创作,在网络平台点播,具有自由灵活、观众主导、草根发声、求新逐奇等特征。拥趸者认为网络剧别开生面,革新了影视剧的制作传播模式和观赏体验,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无尽欢乐,因此看得“根本停不下来”,并贡献了数以十亿计的收看数,让制作方赚得盆盈钵满;而主流媒体和部分观众则认为不少网络剧制作粗劣、趣味低俗,甚至离经叛道、有伤风化,于是出现了观众举报,相关部门勒令审查,《太子妃升职记》《盗墓笔记》《心理罪》《探灵档案》《暗黑者》等网络剧先后被停播下线等现象。
客观地说,在商业利益驱动下,网络剧在爆炸式发展中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例如,针对2016年爆款网剧《太子妃升职记》(以下简称《太子妃》),不少专家认为该剧走红并不是因“内容精致或品位出众”超越了其他影视剧,只是因其迎合了观众的偏好与口味。该剧制作成本偏低、制作水平较差,还比较粗糙,“在摄制、表演、剪辑、剧情设计、人文精神表达等诸多方面,都与传统优秀电视剧存在着不小的差距”[2],该剧的题材与人物情感也存在着打擦边球、迎合青年群体特殊趣味等问题。但上述评论也显示了在看待网络剧上的“代沟”。在青年网民看来,传统剧的拥趸者根本不明白网络剧有其独特的理念、追求与发力点,与传统剧不能用一把尺子去量。传统的国剧典范如《甄嬛传》《大秦帝国》等剧莫不追求历史的高度“还原”,精良逼真的道具、饱含时代感的场景、凝练古雅的台词一直是这类传统古装剧的标配。但《太子妃》等网络剧却不然,它们偏偏反其道而行,将这一套金科玉律大大地戏弄了一番:太监穿着短裤、凉鞋,太医头顶红色香奈儿logo,王公贵族背着“旗杆子”,还有美漫英雄式的盔甲……一时间,“史上最穷剧组”“榴莲是最贵的道具”“全剧组只有一架鼓风机”等槽点引爆了社交网络。吐槽该剧成为一种时尚,没看过该剧无法加入吐槽狂欢的人,反而成了异类。在话题热度和趋同心理的作用下,《太子妃》的收视点击率直线飙升,甚至超过了同期的年度大戏《芈月传》。
观众看过这类网络剧后会发现,虽然它们离经叛道,被称为“魔性神剧”,但并非一无是处,而是令人耳目生新。如《太子妃》剧中的人物服装乍看违和感“爆棚”,实则参考了众多欧美时装的设计风格,将时装与古装融合,并以金鲤鱼的图案象征太子身份的尊贵;自媒体上最火的影评人“毒Sir”也认为,该剧在镜头构图上达到了国剧良心作《琅琊榜》的高度,“构图工整,随便一张都是黄金比例”“任意一帧画面截图都是九宫格构图法的标准示范”“雷得坦荡,美得嗨翻”[3];在色彩的运用上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为了突出太子的腹黑,将太子庭院里的花都染成黑色,又用鲜红的纱幔暗示太子情感的热烈。太子妃宫殿颜色的前后变化暗示“她”的内心逐渐由男人变为女人……因此,该剧不仅简而不陋,在许多方面(如该剧的水下镜头尤其值得称道)甚至媲美投资上亿元的传统剧。
处处显露出“良苦用心”的网络剧之所以常常被斥为“低质粗糙”,根本原因在于它们违背了传统剧约定俗成的惯例,冒犯了成年人已经固化的审美理想,颠覆了将高度的历史“还原”与生活真实“逼真”奉为圭臬的传统艺术惯例。它另辟蹊径,刻意追求与观众既定印象的疏离感、陌生感,使观众的期待视野被打破。在网络剧中,这种有意为之的疏离感是对陈规旧制的挑战,是在探索新风格、建构新文类、建立新规范,显示了一种自觉的青春化、草根化的审美追求。许多网络剧并非真的像制作方和网民所说是因经费短缺而不得不走“简约”风路线,实则是一种基于对网络吐槽文化崇奉的自觉行为。因此,不理解制作方的意图与发力点,不理解网络剧的草根气质,也就无法对之进行中肯的评价。服务于其营销策略,制作方将“最穷剧组”“雷剧”“有毒”这些设计好的“槽点”当作烟雾弹放出,看似俗不可耐,实则意在炒作。网络剧《余罪》曾引发争议,争议主要集中在主人公余罪“反英雄”的人物设定上。一些论者认为余罪的人设有损人民警察的正面形象,但受众却普遍认为余罪的人设恰恰是该剧的亮点。该形象摆脱了传统警匪刑侦剧中正面人物的“高大全”的刻板形象,真实可信,有血有肉,这一性格丰满的“圆形人物”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
网络剧对传统剧观念和惯例的反叛还体现在对“连续剧”概念的拆解上。[4]连贯、整一的剧情对传统剧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但在网络剧中却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这种整一、连贯、有头有尾、重视起承转合的“连续剧”理念在网络剧中被颠覆,如《屌丝男士》《万万没想到》等网络剧并没有一个串联全剧的故事主线,而是各种段子的集锦。剧集前后也无明显逻辑关联,从中间或倒序看起亦完全无碍。显然这种结构模式更能契合当下人们碎片化的阅读方式。许多网络剧的情节总是在短时间内不断发生出乎意料的反转,不断打破观众观看传统剧培养起来的心理预期,让观众每有“万万没想到”的期待遇挫感。与传统剧注重建构剧情不同,网络剧更喜欢解构剧情。一些网络剧还采取边拍边播的方法,根据反馈及时调整剧情,以求最大限度地满足观众的观赏需求。这势必极大削弱“剧本”的主导作用,也常常使网络剧缺乏稳定一贯的情节线路。足见网络剧制作者有着与传统剧制作者不同的艺术理念和审美追求。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宜给网络剧贴上“低质粗糙”“剧情奇葩”“演技极差”这种简单化的标签,就不能完全用既有的电视剧评价体系来评价网络剧,就像不能用古典音乐的标准要求摇滚乐,以民族舞蹈的规范衡量街头舞蹈一样。试图将新生的文艺类型限制在传统的套路中是不明智的,不能因为某些新质打破了艺术惯例就大加挞伐。
网络剧诞生在兼容开放、自由多元、尊重差异、草根文化色彩浓重的互联网平台,其传播媒介、制作意图、目标群体、文化氛围、风格定位、盈利方式等都与传统影视大为不同,显然不能与传统影视等量齐观。我们需要充分尊重网络剧的独特性,基于网络文化的特点、网络剧的特点建构适用于网络剧的评价体系,辩证、开放、发展地审视和评价网络剧。这并不意味着网络剧的反叛性、求异性百无一害。实际上,网络剧极有可能在自我围困的处境当中走向衰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造成这种局面的可能正是其“反叛性”气质。如何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成功突围,经历淬火后重获新生,是网络剧从业者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网络剧在一路高歌猛进中也存在许多问题。反叛性是网络剧在传统剧的包围中开疆辟土、独树一帜的利器,也可能成为故步自封、自绝生路的祸端。网络剧需突之“围”是自身在快速发展中所暴露的诸多缺陷,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视营销与炒作为救命稻草,偏离制剧重心。蹭热度、抄袭仿制、制造噱头等乱象遍地横生。例如,根据2016年震惊娱乐圈的某明星离婚案改编的《宝宝别哭》还未上线,便因无下限消费明星,遭到广大网友和多家视频网站的联合抵制,在一片骂声中狼狈收场。还有一些网络剧因邀请日本AV艺人参演,在收割了巨大的点击量的同时也饱受诟病。虽处在“酒香也怕巷子深”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但作品本身的过硬质量才是制胜法宝。大量从业者舍本逐末,将营销与炒作当作首要目标,此举难以得到观众的肯定。
第二,社会责任意识淡薄,一味迎合特殊趣味。网络剧受众的主体是“80后”“90后”“00后”,尤以女性占多,穿越、宫斗、玄幻、CP等是其趣味点。为了赚快钱、赚热钱,制作方过度迎合某些特殊口味,“强行宫斗”的尴尬剧情屡见不鲜。“网剧如果要靠一些题材上打擦边球来博眼球,不是一条长路,而是一条死路。不如鼓励作者在题材创作上少些投机心理,多一些实验性质的探索,选准题材,台词严谨,节奏感强,才能换来一路绿灯。”[5]
第三,飞速发展中存在创新活力衰竭,向传统剧回归的隐患。网络剧还处在开拓、形成阶段,远未建立规范,仍需要保持蓬勃的创新活力,积极探索。但许多制作商瞄准了滚烫的网络剧市场,只想趁机捞钱。于是,大量的跟风之作、仿制品充斥,甚至“新瓶装旧酒”,将传统剧的老一套搬到了网络平台。不断重复成功的题材不仅会使观众产生乏味、疲劳、厌烦,还会使网络剧安于现状,阻滞网络剧走向成熟。制作者们应该保持敏锐的创造力,在题材、类型、风格、手法上尝试更多可能性,在这方面,由几名大学生制作的网络剧《毛骗》提供了积极的启示。它以一群“毛骗”——街头小骗子为表现对象,在题材、风格、手法上颇具新意,值得借鉴。
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使网络剧步入了“黄金时代”,凭借传播平台的巨大优势和巨大的市场潜力,网络剧很有可能会在将来重构文娱格局,一览众山小。但目前,仍处在起步阶段的网络剧需要继续积极探索,以创新活力开疆拓土,也需要时刻警惕各种不良习气,不断提升艺术品位,凭借更多内涵丰富、品质精良、风格多样的佳作赢得全社会的认可。中国本土网络剧的发展在经过了2009年至2013年的“投石问路”、2014年至2016年的“畸形爆发”后,已经没有必要过于关注量的膨胀和点击率的攀升。2017年以来,网络剧制作逐渐告别了“野蛮生长”,显示出提质增效、精耕细作的新趋势。《延禧攻略》《庆余年》《隐秘的角落》《河神》等制作精良的重量级作品、《爱很美味》《谁是凶手》等小而美的短剧集、将“女性题材”“生活流”“现实主义”等冶于一炉的甜宠剧《是亲密的你》、聚焦当下的现实题材网络剧《冰雪之名》《冬奥一家人》等多元共生、百花齐放,正在成为网络剧发展的新景象。
(何志钧 曾长城)
注释
[1]熊元:《“屌丝男神”董成鹏》,《二十一世纪商业评论》2014年第11期。
[2]侯坤:《网剧“淬火”方能真繁荣》,《中国艺术报》2016年1月25日。
[3]来自微信公众号“毒舌电影”独家剧评《感谢〈太子妃〉,让我又认识一个认真搞笑的导演》。
[4]有些论者尚未察觉到此变化,依然将网络剧定义为“由视频网站专门为互联网制作并通过视频点播技术(Video On Demand)进行播放的网络连续剧”。
[5]尹春芳:《网剧“清毒”:左手严审,右手自律》,《深圳特区报》2016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