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快走到我居住的小区时,我闻一股清幽的花香,噢,中秋将至,桂花飘香,我密不透风的脑子也稍稍清醒了些,心想:浪六是咎由自取,他是负隅顽抗、自绝于人民,还是良心发现、将功折罪,在于他自己的选择,只是我知其行踪,是隐瞒不报还是大义灭亲呢?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多么希望我看到的那只破旧的黑色皮包早就放在那里,而不是最近。
泰晤士河畔花园,是我居住的小区的大名,这样洋气的大名定然是来自于上个世纪90年代某位崇拜大英帝国璀璨文化的落拓诗人的手笔。老实说,我们小区和泰晤士河毫不沾边,若不是小区外面有一条小河,估计和水都沾不上边。
鼎鼎大名的泰晤士河畔花园是90年代的拆迁安置小区,我看它便宜,而且位置也还算不错,主要是低层,南北通透,于是便买了一套。
在小区的云舒阁(这样煞有介事、满腹诗意的取名风格是90年代的惯常手法)渐渐向晚、光明将沉入地平线的瞬间,我发现亭子中端坐着一位妙龄女子,齐肩的长发,弱柳扶风的窈窕,她大约是听到我的足音,回过头来,眸子里映出落霞的最后一点飞光,原来是玉露。
我过去抱住她,大约是秋意渐浓,她的耳垂有些冰凉,大致她等得久了,手也有些冰凉,我柔情萦怀。
“露露,你还没有吃饭吧。”
玉露楚楚可怜地摇摇头。
“想吃点什么?大小姐,我请客。”
“昭关酒家。”
“好啊,我们马上去。”我帮她整理一下纱巾,“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若是喝酒,你喝葡萄酒,好吗?”
“那你呢?”
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我也陪你晚葡萄酒。”
“不用啦,我喝葡萄酒,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吧。”玉露莞尔一笑,善解人意的女子是多么抚慰人心。
朝思暮想的人就端坐对面,可是却要装作心如止水的深沉模样,更有甚者,非得装作冷若冰霜、淡漠无常的样子,可是这些我实在是做不到。看着玉露明净的眸子里映出我的影子,我情不自禁握她的手在我的手心,她假意要抽回去,抽着抽着便留在手心。
菜蔬上来时,我要了一瓶二锅头,玉露执意给我换了昭关大曲。
“七哥,说出来恐怕你不会相信。”玉露吃了一口酱牛肉,眉飞色舞,“暮雪和江大牙分手了。”
“我知道。”我呷了一口酒,故作深沉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暮雪对我说,他们明天才会分手。”
“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吃了一惊,但还是装作见惯不惊模样。
“是他们认识两个月。”
“暮雪看上的应当是嘉鱼,而不是江大牙这样的虚张声势的海龟,而且这只海龟用的文凭还是克莱登大学的。”
“克莱登大学,比耶鲁大学还好么?”
《围城》也不是每个人都读过,和玉露聊天还是浅显直白些比较好,“江大牙的耶鲁大学的文凭是买来的。”
“噢。”玉露恍然大悟状,“你说对了,暮雪说她喜欢的是嘉鱼,可是嘉鱼喜欢的却是另外一个叫林晴的女孩,她的心伤透了,才答应和江大牙谈谈的。而且,只说嘉鱼和林晴是网友。”
“其实嘛,江大牙也还好……”
“暮雪说江大牙变态,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女人,他接近女人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显得正常一点,他接近暮雪只是想拿下嘉华集团的法律顾问,现在,他如愿以偿,暮雪提出分手,他假意不同意,还装作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暮雪说看他表演这么辛苦,答应不会拆他的台,他这才哭哭啼啼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样的情形,我大约是想得出的。
“呵,江大牙是同性恋?!”我摇头,“在警官学院时,江大牙就以闷骚出名,对漂亮女生那叫一个爱慕,真是难以言表,物极必反,所以他装作不谙风情的书痴模样。”我吃了一口蒸茄子,昭关特有的白色茄子在北纬30度夏季炙烈的阳光下储存起的糖分在饭锅的蒸煮下植物纤维已经变得软糯丝滑,再拌上去年秋分时节收起的已经捣碎的蒜瓣,滴上以白色芝麻为原料的小磨麻油,一种妙不可言的味道在我的齿颊间流传,竟让我泪湿双眼。
我的喉咙哽在那里,玉露瞧见了,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来,转过头,揩了一下眼睛。“有时,菜的味道,也会让人伤感。”她哪里晓得,这菜有母亲的味道。
“七哥,别伤感了,我们喝酒。”玉露拍拍我的手,“你说江大牙会不会故意装作同性恋,这样,暮雪便会提出分手,而且他也毫无愧疚。”
“露露真是冰雪聪明,这也想得出来。不过,我想事实确实如此。大牙毕竟是大牙,聪明着呢。”
秋风明月夜,我梦到了我们一家人。
大约是要到秋季开学了,从青蓝色的高空降下来的秋意落在了江南。早晨的辰光最宜睡觉,我听到客厅有电话铃声,无非是通知浪六去区里或市里开会的电话,那时,我倒是希望浪六经常去开会,因为会后他会带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回来。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阳光通过窗户,透过蚊帐,落在我的脸上,这温热的感觉让我渐渐从泛着清波的梦中醒来。我看到另一张床上正躺着一位酣睡的女孩,长长的头发遮住半张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微微跳动着一个迤逦的梦,原来,浪迎春一直都是在我的梦里。
“小七,起床了。”正在吃馒头的浪六冲我喊道,“丫头还在睡觉呢,你让孩子们多睡一会儿吧。”妈妈不满地嘀咕道,“都快要开学了,这么晚还不起床,成何体统啊?家琳,这两个孩子都被你惯坏了。”妈妈情知不对,便去收拾碗筷,“你晚上还回来吗?”
“晚上?”浪六边吃馒头边穿皮鞋,“这要看省城那边是怎么安排的,家琳,你在家服侍两个娃也辛苦了,这钱你拿着,给自己买两件好看的衣裳。”
也许,那时的浪六还是个好父亲。
恍然惊起,竟是清梦一场,不禁泪沾秋衫。
到小鸟啁啾的清晨,我想好了,我要在警方抓到浪六之前找到他,根据他的态度,选择劝他自首或是帮他减轻罪责。
毫无睡意,我拿出一张江州市区地图,在花槿居住的小区和芳姨居住的七里香之间用铅笔画出一条直线,以这条直线为直径画了一个圆,然后我把笔一掷,浪六就藏身在这个圆中,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花槿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她并不是氰化钾中毒,而是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她生前便患上较为严重的抑郁症,需要靠药物才能勉强入睡,这些在医院的门诊记录中都有。
我不禁陷入沉思:如果花槿是自杀,为什么偏偏选在我们和她见面后不久?莫非是畏罪自杀?若是他杀,那么犯罪嫌疑人是如何做到让她自愿服用了这么多的安眠药?
也许花槿的家里会留下些线索,我决定周末去她家里看看,便让欧阳把钥匙送来了。
九月底,关于任命我为东湖区公安分局刑事支队队长的批复下来了,梁超和欧阳嚷嚷着要我请客,我说最近很忙,明澄的案子和那三个女孩失踪案一点眉目也没有,心里很是不安,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周六,我本打算去花槿家里看看能不能找点有用的线索,但玉露打来电话,说要我帮她去商铺收租,我说收租还用去现场吗,直接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吗,玉露说不行啊,家里非得要她照顾点生意,我说好吧。
点上一支来自古巴哈瓦那的雪茄,吐一口那呛人的烟气,嘉鱼忽然觉得住这样一套富丽堂皇的豪华别墅里也是一件挺无趣的事情。带着微醺,他打量四周,那难免会被人以为崇洋媚外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装修风格,居然还给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留下了发挥的空间,说中西合璧也好,说中洋混杂也罢,主人想要表达的西洋文化和中式风范都表达得含混其词。
总之,他觉得是不伦不类。这样的风格,和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一样,看似光华璀璨,实则阴晦苦涩。
自上次梁队带队造访之后已是过去三个多月了,但嘉鱼的心一直悬在半空,没法落地。他从梁超这个人的眼神中读到了坚韧和不破此案誓不罢休的决心,本来,他是很欣赏具备这样品质的男人,但这次,这样的品质竟然灼伤了他。
他知道明澄这个案子不会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的,他也想不到是谁害死了明澄,但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明澄的死想必与那个女人有关,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要保护那个女人,正如多年前她保护他的那样。
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嘉华集团股份的半年财报,集团在股市的表现愈发疲软,自去年圣诞节前后长阳了几天后,便一直绿了大半年,偶尔集团披露的一些兼并的消息,就是这样的题材也仅仅维持几天的翻红。
嘉鱼对集团的主营业务——铁矿石和钻石贸易已然失去了信心,本来集团和巴西的淡水河谷合作还算愉快,利润也还可观,但随着淡水河谷体量的增加,集团渐渐失去了和他们谈判的筹码,利润比杭州出产的丝绸还要薄。
就更不用提南非的钻石生意了,前几年就传闻国内一家矿业公司在研发人造钻石,当时,他还不以为然,没想到,去年人造钻石就风靡全球市场,人造钻石价格只有天然钻石的五分之一,但在光泽、纯净度、光学性能等方面几无分别,而且,人造钻石和天然钻石即使是全球最为权威的鉴定专家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从南非进口的数量不菲的天然钻石已是沦落到要自证清白的程度了,无疑,这是对集团又一沉重打击。
嘉鱼深知,越是每况愈下,越得制造虚假繁荣,唯有这样,才能安抚银行那颗敏感的心。每家银行都是逐利而且自私的,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动辄予以密切关注,要么要求提前还贷。迫不得已,嘉鱼通过不停地捐款为集团赢得好名声,这样从银行贷款也变得容易些。
前段时间,嘉鱼向他的母校江南理工学院捐助一亿元,以资助困难学生和科研创新,但嘉鱼真正支付的真金白银只有500万元,其余的嘉鱼承诺用每年的税后利润支付。
江南理工为了这笔在校史上排名前三的巨额捐款举行了盛大的记者招待会,在会上也是江南理工校友的江州市农村商业银行的董事长颇受感动地表示要给嘉华集团股份贷款10亿,这雪中送碳的10亿元也掩盖了嘉华集团业已存在的危机。
对母亲的回忆仅限于在某个雨夜,洄溯长长的河流到达回忆的源头,那时,嘉鱼才8岁。母亲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不见的,父亲嘉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母亲和她的老相好的离家出走了,至于是哪个老相好的,嘉华也说不清楚。
其实,在嘉鱼还小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母亲在这个家是待不长的,强势暴躁的父亲对柔弱执拗的母亲动辄呼来呵去,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
直到现在,嘉鱼都不知道母亲的真实名字,无论是否高兴,嘉华对母亲的称呼一概是“贱妇”,贱妇做的菜永远不合嘉华的胃口,这也是嘉华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不回家的借口。
嘉鱼并不怨怪母亲离家出走,换成自己,也是会走的,他只是怪母亲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而是把他留在这个毫无温暖的家里?他还恨自己,恨自己也学着嘉华的样子对母亲呼来呵去。
母亲离家后一年,母亲的娘家人向警方报案,说母亲是被嘉华杀害的,警方自然不敢怠慢,传唤了嘉华,这一传唤就是一个多月,但嘉华誓死不招(也许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招的),关键是尸体找不到,到底是不是个刑事案件,警方也无从定论,无可奈何下,只得把人给放了。
静雅是在母亲失踪3年后来到这个家的,那时,嘉鱼在读高中,嘉华集团还没有上市,他们家也不住在九里香。
那是一个初夏的中午,天空蔚蓝而干净,来自南太平洋的季风带来的梅雨还在路上。合欢花也刚刚绽放,那一抹洋红色在一片葱茏间格外醒目。
满面春风的嘉华把一位漂亮娴静的阿姨带到正在写作业的嘉鱼面前,那澄澈的眸子里流溢的慈悲让嘉鱼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但他还是装作矜持而冷漠的样子。
“鱼儿,叫静雅阿姨。”嘉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马上纠正道,“叫妈。”
嘉鱼怯生生地叫道,“阿姨好。”
嘉华显然对嘉鱼忤逆自己有些不高兴,正准备训斥时,被那个叫静雅的阿姨制止了,“不要勉强孩子,慢慢来。”
嘉华顺阶而下,“鱼儿,我和你静雅阿姨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莫名其妙地,嘉鱼听到这话心里竟然涌起莫名酸楚的醋意,但他还是很懂事地点点头。
数年之后,嘉华才知道静雅是当时还是江州市副市长的梅非的小情人。当年,梅非对静雅的新鲜感如同季风一样刮过去了,但静雅却还对梅副市长痴迷不已,对梅副市长来说,痴情深情的静雅无疑是不可控的危险源,他要的不过是在不同女人之间自由切换所带来的新鲜感和驾驭感,他要的不是天长地久的长相厮守,而是萍水相逢的一夜欢娱,但他的苦衷又有哪个女人可以理解?她们和静雅一样,无非迷恋他挥霍权力的洒脱以及由此带来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
每当梅副市长在凌晨醒来,看着枕边那些尚在宿醉中憨憨痴痴的女人,一种无尽的空虚便在他的心里生成且愈来愈大直至最后连他自己也被吞噬。
作为向外转移过剩产能的一部分,静雅就这样梅副市长无情地推向市场。不过,她的运气倒是不坏,梅副市长推荐的这人是嘉华集团的董事长,一个靠倒腾铁矿石发家的家伙,这家伙模样也不坏,说话也不算粗鄙,最重要的是,这家伙不像梅副市长除了正房还有偏房,他鳏寡孤独,尚无妻室。
尽管梅副市长没有向静雅承诺什么“过得不好,就回来。”这样回赎的话,她也愿意欣然前往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的未知将来,她知道,这一次,是绝当,她要一个人独自前行了。
陪了梅副市长那么久,静雅想想,她还是不了解这个衣冠楚楚、道貎岸然的男人。直至最后,她还在幻想,他牵起她的手,劝她不要走,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他牵起她的手,把她交到嘉华的手上,并说了些“比翼双飞、百年好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样的漂亮话。那一刻,她的心碎了,她要把恨意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她要报复这个男人,她要报复这个世界。
结婚之后,静雅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憨的男人其实比谁都精明,其聪明和狡黠程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想或许他早就知道她是梅副市长的情人,他装作欢喜若狂地娶她或许只是装给别人看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他自此便攀附上梅副市长这棵大树。
婚后头几年的生活倒也可以用温馨来形容,因为静雅和嘉华有了共同的目标——把嘉华集团弄上市,于是,嘉华哀求静雅去梅副市长那里走动走动,要求国资入股嘉华集团、银行贷款提供便利条件,等等。静雅在这个待自己还不错的男人的哀求之下,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答应去找找梅副市长试试。
成果卓著,江州市城投公司以2000万元持股20%正式入主嘉华集团,江州市联合银行向嘉华集团提供2亿元的信用贷款,嘉华的诉求一一得到了落实。
由此可见,梅副市长并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倒像是一个有情有义恋旧的人。
静雅记得,当那天从市政府大楼走出来回家时,她还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并没有见到梅副市长,只是请他的秘书把她的诉求记录下来。那天,她洗完澡走出浴室,却发现嘉华把头埋在她换下来的内裤和胸罩间失声痛哭,她一下子呆立在那里,手足无措,她知道他是在找寻她与梅副市长欢爱的证据,她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