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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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如同十多年前失踪的那样,现在的浪六依然是杳无踪迹。如同一个H₂O分子掉进了烟波浩淼的东湖,他溶解在人海之中,甚至都洗白了身份,教我如何能寻到?

秋近江南时,玉露被派到警官学院学习两个月,而且是全封闭学习,这倒是让我满意,只是玉露舍不得分开,她抱着我,一副缱绻难舍的样子,我心里想着浪六的事情,心不在焉。

她嗔怪道:“要分开两个月,你竟然都毫无伤感,甚至我都瞧见了你满心欢喜。”被人窥破了心事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必须加以掩饰,这于人于己都有好处。“露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看,我想你都想瘦了。”玉露摸摸我的腰,“咦,好像是瘦了些,不行,我得给你补补身子。”她蹙眉,“要不这个周末你到我家吃饭吧,我让他们做葱烧海参给你补身子。”

这么快就见家长,去或是不去,颇费踌躇。

“露露,要是你爸妈不同意我们交往呢?”

“不可能!”玉露自信地仰起脸,一道秋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羊脂玉一样的脸有了浮雕一样的质感,“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就离开这个家,和你在一起。”

“不要啊。”我在心里暗暗说,“我们要得到父母的祝福,这样才名正言顺。若是忤逆父母,即便我们在一起,我也会心存不安。”

“嗯,七哥,听你的。”

“露露,我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孑然一身,这样的身份,我估计你父母是不会同意的,若是后面生个娃,连个亲戚也没有。平心而论,若是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找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男朋友,我是不会同意的。”

“咦,七哥,我发现我想抛弃我之心总是蠢蠢欲动,你总是借机想和我拉开距离,说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不想要我了?”

我忙不迭地抱住玉露,在她的耳畔低语,“露露,唯恐失去,才会故作姿态,这是用走向爱的反面来表达爱的极反心理。”我叹了口气,“当然,这也是自卑的表现。”

丰盛已极,玉露的家宴声势浩大,我受宠若惊,暗暗地有些怯意。玉露瞄了我一眼,那波光盈盈的一眼,给了我些许的温暖和鼓励,我决定就算是孤注一掷,也要争取个未来。

菜蔬以徽菜和苏菜为主,臭鳜鱼,狮子头,这样徽派和苏派的代表作自然是少不了,还有一盘鲁菜的成名作——葱烧海参,其余的菜估计是玉露爸爸的作品——他炒菜用的围裙还没未解开。

一张大圆桌围坐了十多个人,玉露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表哥、表妹,玉露坐在我边上,逐一向我介绍,我有些紧张,我的手心湿漉漉的。“七哥,不要紧张,这里我说了算。”玉露回眸一笑,我的世界便亮堂了起来。

“小七,是吧?咱爷俩算是见面了。”玉老爷清了清嗓子,“本来嘛,我和玉露妈妈是不同意你和玉露交往的,你无父无母,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其三,你父亲浪六先生在我们东湖区名声也算不得好,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爸——!”早就摁捺不住的玉露终于拍案而起。

“扑哧。”玉老爷忍俊不禁,“往好的说,我们家是民主,往坏的说,我们家是没有家教。露儿,你容爸爸和你这位朋友把话讲完啊。”说罢,他端起酒杯,“我们大家共同举杯,欢迎小七。”他喝了口酒,“小七,我们一开始是强烈反对露儿和你交往的,但露儿反应更为强烈,女大不由娘,我们也看出她很喜欢你,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希望她幸福,不愿看着她难过。不过,小七,你得答应我们,要好好待我们家露露,不然,我们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

“伯父放心,我一定真心待她。”我站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东湖区是江州市最繁华的区,人口也是最多,超过100万,在人海茫茫中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到十月初的时候,我已经找了浪六一个月了,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已然和过去的世界划清了界线,藏身于冥然的未知,只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花槿和芳姨那里留下了蛛丝马迹。死而复生的他为什么要东躲西藏呢?想必是某些人不愿意看到他还活着,或是他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一旦露面便会被绳之以法,又或是他唯有如此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才能为以往的业障赎罪?

是死是活,也杳不可知,但是既然浪六已经躲藏了十多年,他还会再藏下去,若不是在花槿家他的行踪暴露,有谁会想到一个失踪了十几年(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人居然还活在这人世。

我在想:在花槿家留下的那枚烟蒂会不会是浪六故意留下的?如果是故意留下的,他又如何得知我们会去花槿家?如果不是故意留下的,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件暴露行踪的重要物证为什么不及时销毁呢?

我必须要争分夺秒,在区局对浪六涉嫌的三宗少女失踪案立案侦查之前找到他,可是在偌大的江州城,这谈何容易。我把1000多平方公里的东湖区分成100个方格,我打算每天走访一个方格,直至把浪六给找出来。但一天要走访10平方公里,简直可以说是走马观花,这注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周末时,我决定去爬东湖之滨的落霞山。

落霞山并不高,估计海拔不过600米,但在一马平川的江州城也算得上是巍峨险峻了。秋天的落霞山最为好看,色彩斑斓,仿佛是达芬奇的调色板一样,山脚下的橡子树叶子渐渐枯黄时,山腰处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是明黄,将色彩推向炫丽的顶点的还是漫山遍野的红枫,那火红欲燃的颜色绚烂至极,二月花也不及它。

落霞山东临大海,西濒东湖,北望长江,南拱江南,当东海上的最后一缕晚霞渐渐沉入地平线时,落霞山还笼罩在天国的霞光里,这也是落霞山名字的来由。固然,落霞山在江南是闻名遐迩的,山上的一座千年古刹——含山寺更是将落霞山的名气推向了高峰。

含山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至今1400年了,期间几次毁于兵燹,但都原样重建。寺庙香火鼎盛,最繁盛时,不但不要政府的补贴,甚至于每年都向社会捐资助学。

含山寺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都是青条石板,已被行人踩踏得坑坑洼洼。寺门前有两株古树,一株是银杏,据说是骆宾王当年随武敬业起兵反抗大周时路过江州时亲手所植,今已亭亭如盖,一株是香樟,是当年乾隆下江南时在含山寺亲手所栽,这株巨大的香樟把寺门口留下的篇幅基本覆盖了。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晦,如我的心情。

明澄的死,浪六的死而复生,失踪多年的浪迎春,还有,自上次玉露的家宴之后,玉露便不再理睬我。我那颗敏感而自卑的心再次恢复原形,我再次意识到因财富的多寡而形成的社会地位的高下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便是跨越了鸿沟,得到不是幸福和快乐,而是失去尊严和不自在。这样想想,也许玉露是对的。

求姻缘,求事业,求自在,我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在含山寺上了一柱香,在香火袅袅间,我的烦恼并没有消散不见,我的困惑也依然如故。我正准备走出大殿,丛里面走出一位青衣青裳的和尚。

“施主,可是求姻缘,求事业,求自在?”

我点点头,心想无非是要说些“钱财乃身外之物,要及时行善。”之类的话。

“施主,你运气比较好,我们监寺清风大师正好讲授佛学经典,你只要布施500元就能得到清风大师指点迷津。”

我心想:所谓大师之流,无非是些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辈,不听也罢。正欲离开,听到和尚在后面喊道,“我看你踌躇彷徨,似有心事,印堂发黑,定有灾祸。”

这样危言耸听用来招徕生意是商家的惯用伎俩,寺庙也用上了,我本不想听什么清风大师讲解什么佛家经典,但转念一想,钱也不多,就当捐助了吧。”

清风大师应当是至简装饰风格的拥趸,他的禅房除了一张床、两把椅、一张桌、几本书外,别无他物。窗外的满山秋色从木格子窗透进来,一阵秋风过后,片片的银杏树叶似从遥远天国飘来的赞美诗一样从天而降,青黛色的山峦被泼入大片大片红枫欲燃的红所渲染,将一幅中国的水墨山水画挤得满满当当,那一垄连绵不绝的秋云遮断了秋天的高远和晴朗。

等待清风大师,我心寂静。

不多时,从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杂沓,一个轻快,想必大师是走在后面。

掀开而帘,一个清瘦矍铄的僧人朗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我是含山寺的监寺清风。”

只是瞥了一眼清风大师,我记忆的日月星辰如电光火石一般洄溯,尽管已是十几年没有见面,又或是我想刻意抹去浪六在我记忆中的遗存,但他那玩世不恭的嘴角,浮薄轻佻的眼神,自以为是的表情,自私成癖的话语,我又怎么能抹得干净?

我确信,清风大师的眼睛里滑过如彗星坠地般的惊恐,这让我五味杂陈。

“施主,一切皆为虚幻。你所见的,并非你想要见的,你想要见的,并非真实。花已非花,我已非我。”

“这些年,一心礼佛就能免于下地狱么?”

“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施主,你也许认错人了,我已非我,善行和忏悔可消业障。”

“浪六。”我直呼其名,不要兜圈子了,说说浪迎春还有那两个女孩的下落,花槿是不是你杀的?妈妈的车祸是不是你安排的?梅非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关?你失踪十几年,到底是在等待什么?”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我生,留有余罪,我灭,自当赎罪。”

“我读大学时,那些钱是不是你汇的?”

“一切皆为幻象,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清风一闭眼睛,高声道:“来人,送客。”

青衣青裳的和尚过来,搀起我的胳膊,将我送了出去。

下山的时候,秋风和畅,我心悠扬。自然,我希望浪六还活着,也许在我对他连绵不绝的憎恨的雨季也有短暂的晴朗,至少,在我梦到浪迎春的那个梦里,浪六还是个好父亲,也许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坏,只是自母亲去世之后,我对他的憎恶已经蒙蔽了我的双眼。

在绵绵的秋雨中,我听说玉露已经从太平桥派出所辞职了。我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去太平桥派出所了,所以,她离去的消息在我的世界里也不曾泛起一层涟漪,而且,这消息也并没有应和这深沉的秋意,让我感觉到薄薄的凉意,相反,我甚至有了些从樊篱中挣扎出来的快意。

没过几天,我便收到了玉露在希尔顿饭店举行婚礼的请柬,新郎是副市长的公子,我扫了一眼请柬便扔进了垃圾桶,我要把她从我的世界抹干净,就像她从未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一样。

大致欧阳和梁超都收到了这样的请柬,但他们都不露声色,至于他们有没有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梁超现在是副局长,每天的会议就占用了大部时间,加上来汇报工作的人又很多,忙得是焦头烂额。有时,在局里遇见,也只是寒暄几句。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在昭关饭店一起喝酒的日子。

天人感应一般,玉露婚礼那天我的情绪十分消沉。下午时,我百无聊赖,我便对欧阳打了个招呼,便回家了,反正我现在是刑警支队队长,时间上是自由的。

回到家,想像着希尔顿饭店的盛况,也许江大牙也会去的,只要他收到了请柬,他断断是不会失去这次结交副市长公子的机会的,那一对俊男靓女正深情对望,也许浪六是对的,一切不过是虚妄,世事也只是无常,只是,有什么东西迷住了我的眼睛。

本想起来炒几个菜,借酒浇愁,但这秋日的黄昏竟然有这么迤逦的梦,我还在梦的波光里摇荡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恍然以为是玉露打来的,拿起一看,是欧阳的,我的泪落下来了。

“七哥,城中村拆迁时,在鲍庄村的一户老宅的墙壁夹层中发现了三具尸体,有可能是光明中学失踪的三名女学生,我先带技侦去现场勘查,七哥,你什么时候到?”

“马上。”我强打精神。

江南典型的老宅,青砖黛瓦,粉墙游廊,窗户狭小,采光不好。两层的楼房,砖木结构,粗大的原木柱子、古色古香的飞檐翘角、飘着诗书香气的狭长游廊都显示出主人曾经拥有的财富和独到的审美眼光。

拆迁组在鲍庄村挨家挨户检查将要拆迁的房屋,看看有没有人居住,有没有物品没有搬走。查到这户人家时,一名工人觉得墙壁有些古怪,便敲了敲,发现墙壁居然是空的,敲开一看,赫然出现了三具干尸,便马上报警。

法医和技侦人员对现场进行的仔细的勘查,干尸用几层塑料布包裹着,“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隔绝空气,延缓尸体的腐败速度,还可以让气味不泄露出来。看样子,凶手还是懂些解剖学的知识。”一个法医说。

“能初步判断出年龄、性别吗?”我问一位法医,“发现有什么遗物没有?”

“浪队,这三具尸体都是女孩子,年龄在14岁到18岁之间。遗物嘛,在那边的储物盒子里,有编号。”

在3号盒子里,我发现一枚心型的琉璃胸坠,琉璃的里面还有一枚朱砂梅一般彤红的心。我如被划开天穹的闪电击中,瞬间,记忆的洪水便冲破了时间的大堤,我在记忆的洪水中挣扎求生。

那一年暑假,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浪迎春就要读初三了,那时,妈妈还在,尽管她和浪六龉龃掣肘,浪六在外面风流浪荡,对她也漠不关心,但只要妈妈还在,这个家总算是完整的。

那个暑假是浪迎春失踪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她似乎有些莫名的伤感,以前她总是喜欢去我们家附近的小河里游泳的,但那时,她竟然不去了。她的忧郁也传染了我,那个暑假,我也是落落寡欢的。

那枚心型的琉璃胸坠是我送她的,用了我半年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