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生路遥憾事多
天一蒙蒙亮,杨志就离开了新婚娇妻的温柔乡,出城协调马匹的运送了。
还在因为宿醉头疼的常青不得不感叹,这个老师是真的尽职尽责。
另一边,刘备一夜未睡,一直在做自己离开之后的各种安排,简雍虽然也被平原王灌得迷迷糊糊,但还是勉力跟着辅佐。
这下只剩下常青无所事事了。
其实还有件事,那就是再去劝说一下常纯,让他同意常氏族人迁居去琅琊,至少也得是一部分族人。
后汉书记载,绍复遣兵数万与揩连战二年,粮食并尽,士卒疲困,互掠百姓,野无青草。青、冀这一线未来两年恐怕要被袁绍和田楷祸祸成人间炼狱,常青虽然对常氏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血脉亲族,再加上常纯这个老爷子虽然嘴上处处不饶人,实际上对他还不错,常青也不忍心看到他临死之前还要经历这么多苦难。
不知道是因为残留的酒精还是头疼引发了幻觉,常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沂水畔,诸葛珪坐在轮椅之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阿青,答应我,你会一直向前,一直,一直,直到你的生命的尽头,在那里,所有你一路上同行过的人,都会在那里等你……
常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默默道:想要一直走下去真难啊。
常青躺在榻上,翻了个身,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祖父,这些人都在盯着自己,用那种复杂的眼神,那种自己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行了!行了!常青挥舞着手脚,试图驱散头疼,结果一下子磕到了床榻的一角。
酸麻刺痛一下子就让常青清醒了过来,常青照了照镜子,随意梳洗了一下,快步出门向常氏庄园而去。
果不其然,常纯的态度依旧坚决,平原这里是常氏的根基,不管是袁绍还是公孙瓒,常氏都不会和他们起冲突,也不会随意让族人迁徙。
常青实在是没耐心了,厉声对常纯说:“伯祖!你可知就在昨日,据此不过几十里的一个庄子,被袁绍派遣潜伏进来的士卒,把全家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若非刘使君行事仁义,两军对垒之时,谁会在乎一家一姓之生死?等到战事紧急之时,常氏的这些家产,不过是这些公卿眼里的一块豚肉罢了!”
常纯看着焦躁不安的常青,一言不发。
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常青实在是想不明白,常纯为什么就是不松口,连一二百家族子弟都不肯放,就好像要竭力撇清常氏和常青的关系一样。
万般无奈之下,常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做起了最后的挣扎:“伯祖,小子不知在何时何处冒犯了伯祖,若能解伯祖之恨,小子任伯祖打骂,只望伯祖看在常氏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命的份上,听小子一句劝吧!”
又是久到让人难受的沉默。
当常青终于要忍耐不住时,常纯开口了:“常青,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常氏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命,我且问你,常氏族中,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常青抬起头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自我高祖父兄弟六人白手起家时算起,已历七代,当时的六兄弟,有两家已经绝嗣,是靠着本家过继,才能延续至今的,如今,常氏有族人三百八十二人,其中还未加冠的有四十三人,未及而立之年的,有六十一人。”
常纯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常氏本常山平棘人,高祖父与兄弟贩马为生,光武帝时,为避战火而迁居平原,此后我常氏依旧养马、贩马,常氏在平原虽无千顷良田,却在渔阳、上谷、代郡有马场十三座,有战马万匹,族中子弟,少年时便须往马场中学习相马、驭马之术,我刚刚所说一百零四人,皆通习此术。”
“常青,这些人,你想要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让常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跪在地上,说道:“小子难解伯祖之意。”
常纯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常青面前,盯着常青说道:“老夫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常青你野心难制!嘴上说的是为了常氏族人的性命,实际上不过是想让族人跟着你,做你的升阶之石罢了,等到你投身到乱世之中时,这些族人,他们的性命,还是自己的吗?还是说,变成了你常将军的晋身之基?”
“你不要试图在老夫面前遮掩,老夫年近七旬,这点东西还是能看出来的,更何况……”常纯又凑近了一些:“你这幅眼神,和当年的常燮一模一样。”
说完,常纯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端坐下来,调侃道:“可惜常燮命薄,还没等到自己乘风而起就死了,不过也好,他比你这个小娃娃更会蛊惑人心,若是他来此,说不定真能让他带走一多半常氏子弟。”
“斯人已逝,伯祖何必如此讥讽祖父?”常青咬着牙说道:“祖父在司马徽先生门下时,从不汲汲于名望,而是一心学经,黄巾之乱时,荆州疫灾难制,以至于灾民流徙到颍川,祖父不避疫病,亲往援助,这才不幸染疫,逝世于病榻之上,无论如何,祖父也应以好求知,行仁义之名留于后世,伯祖不该说祖父是野心炽盛之辈。”
常纯哈哈笑道:“他不是?他不是当初怎么想到舍了全族人的性命也要去救那什么张俭,他不是又怎么会在司马徽门下还装模作样,他不是的话,又为何要顶着染疫的风险,去救助那些非亲非故的灾民?”
“在伯祖眼中,世间就没有仁义之人吗?”
常纯不屑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可能刘使君算半个吧,可他不也有自己的私心吗,他在平原做的这些仁义之事,不也是为了把平原国收入囊中,好助力他争霸天下吗?至于你祖父,我和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
常青依旧争辩道:“如伯祖所言,如今天下应时而起的诸侯们,都是野心难制之辈,都不会拿常氏子弟的性命当回事,那伯祖还不如跟随在愿意行一些仁义之事的诸侯麾下,至少这些人还会在乎自己的名望,行事不会过于激烈。”
“你是想说,刘使君就是这样的仁义诸侯,我常氏跟在你左右,将来就不会随意丢了性命?”
常青用力点点头,感觉总算是有些希望了。
谁知常纯摆了摆手,淡然道:“那就等刘使君立足稳了之后,老夫再带族人过去吧,嗯,到时候老夫要是还活着的话,至于你,乳臭未干,怎能将常氏子弟性命交到你手上?”
这个老顽固!常青怒气冲冲地想着,正酝酿怎么反驳,常纯却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
“老夫看袁绍也不是什么暴虐之主,常氏的前途,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走吧。”
眼见常纯下了逐客令,常青知道自己在这个老爷子面前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平原城,打算找一下杨志或者简雍,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回到平原城后,常青就直奔官寺,正好遇到了安排完马匹事宜的杨志,正在帮着简雍处理文书上的事务。
帮着二人一起忙完,常青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二人能指点一下自己,看看怎么劝服常纯。
杨志在常氏做过一段时间的宾客,期间跟常纯接触很多,对他的脾气也很了解,听完常青的叙述后,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阿青,常公这人为人宁折不弯,你从一开始就选错方向了。”
说着,杨志也叹了口气:“我之前也想错了,本以为这种事上常公不会这么……刚直。”
常青有些不明所以:“老师能否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一边的简雍解释道:“这你都不明白?你一个孙辈的小子,拿出一副救命恩人的态度去让家族长辈遵从你的安排,换简某来也不会答应你。”
“这种事很重要吗?”
杨志和简雍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常青,严肃道:“很重要!”
常青一时语塞。
简雍继续说道:“像常公这样的刚强老者,又一辈子都在为家族鞠躬尽瘁,如何能接受自己死前还要靠你一个小辈才能保全家族,如果简某猜的不错,常公恐怕是想等袁氏入主平原之后,靠自己一死来维护常氏周全。”
常青撇撇嘴:“人都死了,还能怎么维护家族周全。”
简雍摇摇头:“袁氏五世三公,总归要爱惜自己的名声的,常公若以死明志,恐怕袁绍还要格外优待常氏。”
“那岂不是更不会随我回琅琊了?”常青急道:“简先生可有办法帮我?”
简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酒壶来,自顾自饮了一口,幽幽说道:“常青,你为何不去成全常公呢?常公今年也要七十了吧,高寿之人啊,所求不过是死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事上。”
常青和杨志面面相觑,但常青明显还不死心:“简先生此言,太过以己度人了吧,我看伯祖精神奕奕,估计还指望着五世同堂呢,如何会有求死之心?简先生不愿意帮忙,我去求刘使君便是!”
说完,常青便向着官寺外走去。
没走两步,却听到身后杨志呵斥:“常青!站住!”
常青满面惊怒,回身看着杨志。
“向简先生道歉。”杨志压下怒气:“君度先生不在,杨某虽是常氏家仆,却也不能不替君度先生训斥你几句。”
常青看向怒火中烧的杨志,又看向满脸尴尬的简雍,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太过分了,更别说还扬言去找堂堂一国国相这种事,简直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但是不去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常青现在已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劝服自己的伯祖了。
想到此处,常青一下子就泄了气,只是躬身向简雍行了一礼,说道:“简先生,是小子冒失了,还望简先生宽恕。”
简雍摆摆手,随意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简某也不是很在乎这些东西,只是简某还是认为,此事由着常公去就好,袁氏想要整合河北,不会做的太过分的。”
常青无奈点头,他知道,危险的不是袁氏,而是之后两年的战事,双方打上头了,谁还会顾及那么多?但这事也确实如简雍所说,常纯既然有了死在维护家族路上的意愿,那就不是常青能劝住的了。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带着亲朋、家人一起在乱世中不断前行,现在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个亲人奔向死亡。
说实话,挺难受的。
简雍见常青这幅寞落的样子,叹息一声,将自己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常青接过酒壶,仰头便要一饮而尽,却未见有一滴酒流出。
“啊……简某忘了,刚才已经喝光了。”简雍把头扭向一边。
常青一把把酒壶塞回简雍怀里,气冲冲地说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简先生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说完,常青又面向杨志,问道:“老师,咱们可是明日出发?”
杨志点点头:“按国让先生所说,今夜关司马那里就会把士卒撤下来,明日一早就向南,在高唐渡河,渡河后便直趋都昌。”
常青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把多余的心绪都抛到脑后,正色对杨志道:“到都昌之后,刘使君可还有安排?”
“听国让先生说,似乎要分兵一千,护送咱们回琅琊,昨日刘使君已经去信田刺史和臧霸,只不过时间仓促,还未有回信。”
简雍这时插话道:“这事使君和我说了,只要都昌之围一解,使君就会派关司马和他麾下最精锐的一千士卒随你们一起去琅琊,届时就算臧宣高想要动手强抢,有关司马在,也能护你们周全。”
“如此,青谨拜谢!”常青又是向着简雍躬身下拜,行了个大礼,这次简雍没有推脱,反而端正了身形,回道:“简某替使君受此大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