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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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路的夜与台阶的血

夜里的农村总是有珠颈斑鸠的声音,哦噢,那是学名,家里人一般叫它布谷鸟哩,就因为它布谷布谷地叫着?但布谷鸟是杜鹃科的,将其与斑鸠混淆总归是不好的。

得得,反正总是要消停下来吧!管你什么鸟,白天在深山里边放开叫可好!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鸟便无所畏惧地叫着,仿佛挑衅我对它的容忍度。罢了,索性就学着电视里教的一样去数羊,不过照样睡不着。乡下的夜晚总是那般浓稠,我感觉是比黑芝麻糊还要黝黑的存在,而且我总是怀疑,怀疑黑暗里边有着狡黠的怪兽在低鸣。于是乎我总是不敢起床上厕所,总是不敢背对着墙,毋须面靠着墙才有安全感。我想,黑夜是所有人童年的惧怕的吧!惧怕不是讨厌,讨厌的东西像是香菇和肥肉,你总该还是能面对而无所波澜吧!可是惧怕的东西,诸如黑夜,软硬不实的地面,没带作业的书包……

特别是迷路的黑夜。

会有人记得人生第一次迷路吗?我想我是记不得了。但貌似迷路总是伴随着黑夜,看不清路,看不清人脸,记不得返回时的光景。

在中国中部偏南的一个不知名乡村,我在这里度过许多个寒暑假,度过许多个静谧的夜晚。我看着水泥地路面上驶过的小汽车,大巴车和拖拉机,当然主要是拖拉机;在田埂处,有老农挑着粪水哼着老歌;原来的黄牛也已经不怎么下地了,多半人家也不养牛了,像是寻牛启示这种东西很难看到了;中国邮政的广告醒目地喷漆在房子没有窗户的一面,当然主要是化肥,抽粪广告居多。这便是我白天的所见所闻,抽一条狗尾巴草叼在嘴边,捡一捡房檐处掉落的瓦片打水漂,去唯一有电脑的表哥家来一把《暴力摩托》,到黄昏时分,便被揪着耳朵拽回家里吃饭。不记得是哪一次,玩的昏天暗地,表哥家也没有人,整个房间里只有屏幕是亮着的,脚下穿着拖鞋的我略感寒意,肚子也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还没有人来叫我?

怕是都在外婆家聚餐,我想。

时间慢慢地流淌,我披着比我大好多码的衣服,实在不合身,不过没办法,身上的衣服要不是继承各个哥哥的,要不就是穿大号的,这样可以多穿几年嘛!母亲总是这样说,仿佛她总觉得我能长很大,长很高,我还没当过父亲,更别提当上母亲,自是不知道这种盼着儿女长大的心思是什么感觉。嘶,真冷!我哈了一口气,有白汽荡漾在空中,回家!快快回家!我想,这天我是怎么想到穿一双拖鞋就出门的?怕是脑子烧坏了。

就像巨大的幔子往一边合,两边的天空明暗各异。我从亮的这面往暗的那面走,好像主持人收下话筒,快步踱到后台,只怕是没有哪种主持人像我这般穿着人字拖。天知道我走了多久,路上树叶沙沙的声响混着不平的石子路,没用完的泥砖和瓦片堆在邻舍院子门口,爆竹的纸皮和鞭炮的残骸带来火药的硫磺味,一切触感和嗅觉都那么丰富,唯独没有路灯,只能看着城乡大巴车和老掉牙的拖拉机所带来的微弱的光。我筒着手臂,尽量将自己的肌肤表面不暴露在夜光之下。

没灯了,彻底隐匿在黑夜中的我不知所措。黑夜代表迷路,迷路代表黑夜,这保准是后面高中学习的充分必要条件。我看着周遭的一切,实在看不清什么。布谷鸟叫着,树叶的沙沙声,野猫时不时的喵一声,我拽着自己的衣领往上提,我想衣服里边的黑比世界遮蔽的黑要安全许多,自然许多。野猫又喵了一声,好像有一个暗夜中的精灵指引我,不假思索的我跟着,凉拖鞋啪嗒啪嗒地响着,路上的叶子落下又被吹起来,爆竹的气味时浓时淡。

“汪!汪汪!”我家大黄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狗尾巴一摇一摆的刺挠着我的腿肚子。我一向反感被狗狗舔,但当他舔了舔我那寒冷的脚趾,一股暖流便自下而上充满我全身。

“好啦好啦!”我轻抚大黄的头,它才稍从扒拉在我腹部的地方下来。我抬头一看,一阵刺眼的灯光照射出来,手电筒的背后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有光好过一切。

“大头兵!”外婆叫着我的小名。

“你个鬼伢儿,去哪头咯?”外婆把一件厚棉服盖在我身上。

“走!回去吃饭。”

如果你仔细走过农村的路,就知道这里是没有围栏一说的,特别是这华中南部一带。公路俩旁就是自盖的屋子。我就是在那一条公路的笔直前方停下来的,表哥家离外婆家很近,直线走到底,200米不到,可怎么的就是这样一条简单的路,我却能迷路呢。这种事情纯靠感觉,那只猫咪在哪,或许如果外婆没出现,我是不是跟着猫咪去了异世界?得得,想象总归是好的,可脚底发冷,外套灌风可叫人怎么也受不了。,外婆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拎着手电筒,阿黄尾巴又在扫我腿肚子。后来到家里了,我们从一条辅道往下走,再往深走就是自家大院。左边是柴房,右边是灶房,院子里靠柴房的是一间蜂房,靠近灶房的是一排鸡笼,阿黄一般睡中间……走进来之前先是外边一扇铁门,小小的,矮矮的;跨过院子时要小心中间的鸡屎,踩上三层石阶后,随后里边三米高双开的大铁门,便是外公家的主厅了。

“来来来!大头兵!”不知道是哪一个亲戚一把拽过我,硬硬的胡渣蹭着我的脸,烟雾从他的黄牙里飘出来。

“叫人撒!大头兵!刚去谁家玩的电脑?忘记啦?”母亲带点调侃性质地责问我。

“哦噢!三家!三家好!”(称外公为大家,外公的三弟自然称小家)

“欸!嘞才可爱嘛!”

男人们操起桌子打麻将,四张主凳,旁边再隔空摆几张胶凳,上面放着茶水和烟;几个抱孩子的母亲磕着瓜子,身体颤动着哄着孩子睡觉,这样烟萦雾绕,哐哧啷当的地方怎么睡的着呢?奶奶辈儿的边上绕着外孙内孙,要不是抢着电机遥控器,就是抢着零食。茶几上煮着营养快线,木质托盘里放着几碟花生,几碟南瓜子。农村一楼的地都是水泥地,所以瓜子壳自是随便吐,甚至于一些烟灰,饭桌上的渣滓,小孩喝的奶都一并躺卧在这。

我最后一个吃完饭,是迷路回家的缘故吧,我想。

月亮风凉,时光无言。男人们扯着嗓子说自己这把实在是亏,女人们渐渐哄睡孩子,也聊起了家常,无非便是不认识的人,越是没什么交集,聊的越起劲。我实在觉得聒噪,母亲何去?

“妈妈。”我在大厅里说了一声,但很快被麻将洗牌声给掩过去了。

“妈妈。”我轻敲一楼次卧。

“妈?”我在厕所门口蹲着。

“妈!”我朝旋转楼梯口喊着。

“妈!你在哪?”

“妈!妈妈!妈妈欸!妈?妈妈…”

奇怪,每一次我想寻找某人时,就陷入谁也听不见的漩涡中。我打赌母亲就在楼上。

“妈妈,你在楼上吗?”我那时腿短的很,跨一步台阶得用俩步。

“我上来啦!”转角处那块楼梯又窄又陡。

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大头”。我来了妈,我上来了妈。

“啊!”一种粘稠的液体止不住地流,“妈妈,妈!呜呜……”我扯着嗓子喊,“快起来!”一个厚重的双臂把我拎起来,就如娃娃机里边的机械臂一样。

“让开!让开!”我躺着这个男人的背上,我的双腿被机械臂夹的紧紧的。

“莫样,莫样勒伢子,遭噎啊!”一个女人拿着毛巾塞到我的下巴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下巴磕破了。

“妈妈,你去哪了?”

“妈妈在这呢,妈妈在这呢。”

那年父亲在哪里,我早已不记得。背着我的这个男人我应该叫大舅,也就是妈妈的大哥。那天路很滑,怎么跟我走的路不一样?我们往着三家家反方向的地方走,风刮着很大,树叶沙沙的声音更甚,我好像又听到暗夜中的黑猫喵了一声。母亲捧着我的下巴,我能感受到湿润的毛巾浸满了血。从后边而来的灯光应该是外婆带的超大手电筒,我躺在大舅的背上很安心,厚实的背部肌肉,暖热的体温以及那双刚硬结实的小臂。

我躺在村里私人诊所的床上,“我日~”大夫往下拨了拨镜片,“勒莫搞的啊?”

“瞎玩撒!玩疯了(家乡话玩疯了就是玩嗨了)!”妈妈煞有介事地吐槽。

“要缝针。”

“打麻药不勒?”

我最后也没记得打没打麻药,不知道是困了还是麻了,我闭眼中扫过那一只黑猫,它喵了一声,我们四目相觑,它舔了舔它的爪子,仿佛我也能成为夜行动物。我想去追那只黑猫,我想一定要追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睁眼时,下巴包着大大一个的纱布,大舅交叉着手站着,母亲坐在床边拖着脑袋。

“妈~”

后来个把月我都带着那个大纱布,就像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长大到现在也仍旧摸的到那道疤痕,每每想起,除了对大舅的感激,我想就是对台阶害怕,至于每次回家走旋转楼梯时,都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在转角时留的血,会记一辈子。再而上台阶时流的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