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傍晚,林峰来了,背着个大大的旅行包,气喘吁吁地闯进了艺茹的病房。
林峰的长相与艺茹相比似乎逊色了几分:中等身材,身体略微有点发胖,圆脸,戴着一副镶了黑边的近视镜。一看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但人还算精神。他现在是某广告公司策划部的经理。说实话,当初艺茹从众多追求者中选中了他,就是看上了他老实、厚道的性格。现在的女孩子找对象还是找像锁在保险柜里的那样的比较好,否则要是在不经意间,他的身后聚集了一大堆苍蝇、蚊子之类的害虫,那这个女人这辈子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艺茹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她就按着传统的观点去选人,不找有钱有势的,不找长得帅的,只找老实可靠的,可以相互托付一辈子的。
对于林峰,找到艺茹这样美丽又有很深的艺术修养和良好气质的女孩曾使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认为这辈子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了,他也认为他一定能和艺茹一直走下去,不离不弃,直到白发苍苍。他曾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他是绝不会背叛艺茹的。如果他们之间有背叛的话,那背叛的那个人肯定是艺茹,绝不会是他。他是这样想的,并且正想满怀信心地这样去做的。谁知道,还没等他去做,艺茹却躺在了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浑身缠满了绷带,输着液,紧闭着眼睛。
他握住了艺茹的一只手,只觉得这只手有点凉,然后又把它放进了被子里,盖好。他坐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依然安详,依然美丽。白皙的皮肤,弯弯细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紧紧闭着的大眼睛,高翘的鼻子,樱桃似的嘴唇,她有一种东方女孩的天然的美,端庄、秀丽又不乏朝气。从前,无论这张脸做出何种表情他都觉得她是美丽的、可爱的。因为在他心里,艺茹是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只要有她在,他的日子每天都是亮堂堂的。
本来,艺茹这次下部队演出,林峰是不想让她去的。他们正打算结婚,需要买房子。那天林峰看中了一套房,打算和艺茹一起去看看,商量买房子的事。可艺茹却坚决要下部队演出。她像个革命战士似的,态度坚决地说:作为一名在部队工作的文艺工作者,下部队为战士们演出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领导安排了,她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买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等她回来再说。林峰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可是现在她回来了,却……想到了这里,林峰一阵懊悔,不愿再往下想了。他忽然意识到他要去问问医生,他要弄明白、搞清楚艺茹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他站起身,就想向外面跑。正在这时,佩文推门走了进来。
“林峰,你来了。”
“艺茹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严重吗?怎么还没醒啊?”林峰第一句话直接问道。
佩文叹了口气,把林峰拉出了病房。“手术很顺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十天以后还要给她做一次大手术。只是恐怕以后……”佩文不想对林峰隐瞒什么,她想把艺茹的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但话到嘴边,还是卡住了。
“恐怕什么?”林峰的眼瞪得圆圆的,看着佩文,急切地等她把话说完。
“恐怕是很难再站起来了,更不要说跳舞了。”
“莫非,莫非是瘫……瘫了……”林峰愣在了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佩文。
佩文点了点头。“还好不是高位截瘫。”
“有法治吗?”
佩文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前最好的方法是进行康复锻炼,但效果不大。”
林峰没了言语,站在那里好像全身失去了知觉,嘴里只在重复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愿看到,但事实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接受。”
林峰双腿发软,重重地靠在了墙上。他仰着头,脸色很难看。
“林峰,你不舒服吗?”佩文扶住了他,“刚出差回来,很累的,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你叔叔。”
头昏昏沉沉的,一会儿像灌了铅似的重,一会儿又像是充了气的气球,快要炸开了。林峰踉踉跄跄地跑到医院大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竟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毫无意识,毫无目的地选了一个方向勉强向前走去。初秋的夜晚已经夹杂着几分袭人的凉意,天阴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堆堆乌云堆在空中,随风移动。马路上一排排昏黄的灯光像一条条长龙伸向远方。他就顺着这条长龙一直往前走。
走到夜市,迎接他的是一片热闹和繁华。他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他走到这里,抬头望见那样的景象,心里沉沉地一颤,继而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感。他倒了回来,又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到了海边。此时,海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那年年岁岁矗立在海上的指引航向的灯塔,依然亮着,发出明亮的光。海似乎睡去,只剩下永无停息的涛声和海鸟的声声哀鸣。
艺茹喜欢海,所以,有时间的话他们就来这里散步。他们在沙滩上玩耍、嬉戏,每次艺茹总是很开心,像个天真的孩子。玩累了,他们就依偎着坐在沙滩上,望着无垠的大海和天空,遥想将来,等他们老了,也像现在这样坐在海边,听潮声、看夕阳、回忆往事。那些逝去了的美好的片段,他不敢再往下想。现实的状况是,艺茹躺在医院里,浑身缠着绷带,或许,她再也不能陪他看海,再也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了,再也不能……他流着泪,奔向大海,凉凉的海水浸透了他的鞋子和袜子。站在水中,他冲着大海狂喊:“何艺茹,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不讲信用?太狠心了,你!”与海对话,海没有回声,更没有共鸣,只有永不停息的涛声和海鸟的阵阵哀鸣……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悔恨和失望,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束手无策!
他坐在那里,无论眼睛望向何处,总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墨一样的黑暗!他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夜竟然如此黑暗,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黑得让人恐怖!今夜,这样一个漆黑的夜,他将铭记一生!
他迫使自己接受艺茹致残的现实,可是又叫他怎么才能接受!
眼看着到手的幸福就这样泡汤了,他怨恨,怨艺茹当时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非去不可;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把她留下来。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又回到了从前。
他怨恨着,恼怒着,矛盾着,遗憾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夜风吹来,透心的凉。
到了家门口,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一定是他的母亲秀梅还没有睡。人上了一定岁数总是觉少的。
一进门,秀梅看到儿子回来了,便问道:“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不是说明天回来吗?”林峰进了门,无精打采地往里走,胡乱地答应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在客厅停留,径直朝卧室走去。秀梅看到林峰这副狼狈模样,觉得很不对劲,走上前去,一手挡住了卧室的门。
“咋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林峰有些不太耐烦地说,因为对于艺茹出事他还没有想出办法怎么向秀梅开口。
“我不相信,你是我儿子,我还不知道你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还不是小事。”
“妈,你烦不烦啊?”林峰拨开秀梅的手,走进了卧室。他一歪头躺在了床上,两只手放在脑后,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秀梅一看到林峰这副状态更觉得不对劲了,要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的话,她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直觉告诉她,林峰今天这副模样一定跟何艺茹有关。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魂不守舍的。莫非何艺茹……?但都快要结婚了,怎么还想三想四的呀!你要是从心底里相不中林峰,干吗非要浪费四年的时间啊。这对你对林峰有什么好处呢!想到这里,秀梅脱口而出,问:“是不是何艺茹……?”
林峰听见“何艺茹”三个字心里打了个激灵,手臂略微动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到底怎么了?”
“艺茹出事了。”也不知怎的,林峰随口吐出了“艺茹出事了”这五个字。
秀梅听到这五个字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出了什么事?”林峰没有做声,眼角流下了两行泪。秀梅沉不住气了,使劲摇晃着林峰:“你倒是快说呀!想急死我呀!”
“她从山上掉了下来,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
“抢救?有没有生命危险啊?”
“已经过了危险期,但是伤到了腰椎,腿恐怕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艺茹瘫了?”
林峰没有做声。
秀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蒙了,她使劲地在脑子里转动着腿不行了和瘫了是什么意思,她很快就想到了和一个瘫痪的人在一起的一系列的问题和麻烦,紧接着又想到了她儿子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啊,竟然要和一个瘫痪病人在一起,但转念又一想她儿子还没有跟何艺茹结婚啊,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他有义务照顾艺茹一辈子吗?没有义务。因为他们现在还没结婚。就算结了婚,遇到了这种情况,离婚的还不是多的是吗?这么一想,秀梅似乎想通了,也大致理出了个头绪。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秀梅问林峰:“想过了没有?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还有什么呀?当然是你和艺茹的婚事了。”
“妈,现在艺茹还在昏迷,你不先关心一下她的病情,反倒讨论起我和她的婚事来了。你觉得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这几年来,艺茹对你那么好你都忘了?”
“忘哪能忘啊?我看我们主要是现实点,不管怎么说现如今她瘫痪了,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瘫痪病人在一起吧?何况她是搞舞蹈的,没了腿她还怎么跳舞?怎么挣饭吃?你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吧?你就是养,能养得起吗?”
“妈,你说完了没有?快出去吧,我要睡觉了。”林峰一拉被子,蒙上了头。
昨夜林峰一夜没睡,迷迷糊糊地到了天亮。早上起床,一拉窗帘,天已大亮。一看表,八点多了。他迅速洗漱完毕,匆匆吃了点早饭就往外走去。
“干吗去?”秀梅叫住了他。
“去医院。”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秀梅和林峰一起走出了家门。
秀梅看到了艺茹,又详细询问了艺茹的病情,更加不赞成艺茹和林峰的婚事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她也该享清福了,可绝不让林峰娶这样一个媳妇进门。林峰这个孩子就是太心软,到时候自己会想清楚的。
早上,艺茹已经从特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看来病情已经稳定了,但依然睡着。
林峰来到医院,就让佩文和老何回家了。他们已经陪了她一天两夜,很疲倦了。林峰一个人坐在艺茹的床边,看着那张熟睡的脸,看着她均匀的呼吸,药瓶悬挂在空中,依然不停地滴着,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他守护着她,就像守护着一朵凋零的花朵,守望他们最后的爱情。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懦弱,他们之间的感情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他迫使自己幻想艺茹没有病,只是睡着了,但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是的,这是现实,的确是他推卸不掉的、必须承认的现实!如果说,昨天晚上,在知道艺茹受伤的消息后,他是彻底蒙了,那么今天,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与挣扎,他开始慢慢接受现实了。
放弃她?单就感情而言,一段四年的感情怎么能够说放弃就能放弃呢?如果那样,别人会怎么看呢?会不会一个个都斜着眼睛,指着他的脊背骂他没有良心呢?那他林峰的名声可在外了,别人会不会因此看不起他?
不放弃她?她已经这样了,难道他真的甘心和一个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只为着四年的感情,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他付不起啊,也不敢付。或许,母亲的观点是对的。这件事搁在谁身上谁都会这样做的,可是如果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看到别人在这个时候放弃却只会指责别人了。这可能就是做人的难处和人性的复杂吧。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高高瘦瘦,很帅气的小伙子,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束精心挑选的金色的百合。百合花开得正旺,散发出阵阵清香和大自然的气息。小伙子走到窗前,把花插进花瓶中,转过身,看着艺茹,轻轻地说:“我为你精心挑选了一束百合,它象征着旺盛的生命,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
“先生,请问你是……?”
“我是她的观众,看过她的舞蹈,很喜欢,也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今天听说她出事了,顺便来看看她。怎么样?严重吗?”
“你恐怕再也看不到她表演了,因为她的腿坏了。”
“是吗?”那个人一脸惋惜,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瞬间之后,脸上又重现平静:“只有腿不行了吗?”
“应该是吧。”
“不管怎么说,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林峰略微点了点头:“谢谢你对艺茹的关心和认可……”
“你是艺茹的家人?”
“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本来打算要结婚的,可她现在却……”
小伙子叹了口气,语气略深沉地说:“好好照顾她吧。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关心和照顾。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小伙子拍了拍林峰的肩膀,走出了病房。
林峰将他送出病房,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嘀咕:好好照顾,不相干的人说话总是不费力气!
晚上,佩文和老何来了,给林峰带来了晚饭,吃过饭,林峰回家了。
一进家门,秀梅第一句话就问:“在医院待了一天?”
“嗯。”
“过来吃吧,等你半天了。”
“吃过了。”林峰无精打采地往里走着,一屁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又一歪身,躺下了。
秀梅自个儿吃了饭,没顾得上收拾,就又凑了过来,在林峰的身旁坐下,问道:“想好了没有?”
“什么想好了没有?”林峰反问道。
“别装糊涂!当然是你和艺茹的事了。”
“不知道!”林峰翻了身,把头埋进了沙发里。
“哎哟,我的好儿子啊,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个主意!”
秀梅没完没了的唠叨让林峰感到心烦,他“呼”地一起身,生气地对她说:“艺茹现在还在昏迷,你总不能现在就让我跟她说分手吧?”
林峰这样说,秀梅半晌没说话。她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妈也知道这件事你的心里很矛盾,很让你为难,但你以后还要有自己的生活呀,她已经这个样子了,她家里人想躲还躲不了呢,咱们能躲,为什么不躲?”
“说得容易,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她醒了,我要是和她分手的话,别人会怎么看待呢?我想,会有很多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啊!”
“哎,别人说什么就让别人去说吧,我们总不能只为别人活着吧?我和你爸爸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可不想让你再受一辈子苦!”
“妈,我知道,但你们要给我时间,不要再催我了,相信我会慢慢处理好的。”
“你?我还不知道你?软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