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多星期之后,艺茹又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
那些天,艺茹始终在说服自己相信大家对她说的话,手术之后慢慢会好起来的。所以,她带着期望进了手术室。
下午五点做完手术,晚上七点多从手术麻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术做完了,她要看看自己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可以下床走路了。她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了,早就躺够了,一直躺着的话,时间长了体质会下降,还会长褥疮。她多么想再自如地到处走一走,甚至压一压腿,跳一跳舞啊!她怀念舞蹈了,从来不曾离开过它这么长时间。
“醒了?”艺茹睁开眼时,看到父母在陪她。
“妈,手术还成功吗?”
“挺成功的。”佩文回答说。
艺茹的心中掠过一丝喜悦:“那过几天我是不是可以走路了?”
佩文没有做声,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手术后的几天里,艺茹过得挺高兴的。因为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次手术的成效。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她的上半身能动了,并且可以坐了起来。可是下半身呢,她觉得恢复的效果不大。基本上没有什么知觉。不仅不能动,而且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刚开始她以为下半身可能恢复得慢一些吧,可是日子一长,她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越来越怀疑包括医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和她隐瞒着事实真相。终于,在一个阳光依然明媚的早晨,艺茹的脾气火山一样地爆发了。
那天早晨她一觉醒来,又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腿。摸它,它没有感觉,想要动一动,两条腿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顿时,艺茹心里仅剩的一点期望落了空。火气一下子从脚趾头涌向了脑袋,她大声叫住了正想出去的母亲:“妈!”
佩文吓了一跳,立刻回过了头,语气很温和地说:“那么大声干什么?有事吗?”
“告诉我,我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别拿我当白痴!做完手术都多长时间了,我的腿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告诉我我的腿是不是瘫了?是不是?”
这时,老何也正走进病房,看到了艺茹几乎疯狂地吼叫。老何和佩文都被艺茹直截了当地追问问愣了。“瘫了”这个词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的词了。他们没有想到从艺茹吼叫的嘴里说出来更加刺耳。本来他们正想慢慢地将“瘫”这个难以接受的词讲给她,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接受。可艺茹已经自己把它说出来了,那怎么办呢?好像佩文和老何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老何首先对艺茹说:“这才刚做完手术几天啊,哪能那么快就恢复啊,咱们一定要有耐心。”
“骗我!你们还在骗我!”艺茹很激动,很生气,然后“呜呜”地哭了。这是艺茹出事以来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哭。
看着艺茹哭,佩文反倒生气了。她觉得,现在已经没有隐瞒她的可能和必要了。这件事她迟早要知道和接受的,因为这是事实。需要她必须坚强面对的事实!想到这里,佩文猛地一拉艺茹,拉她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一改往日的和气,对她说道:“你不是想走路吗?可以啊,请你自己走吧,走!”
一时间,艺茹被惊住了,呆呆地望着母亲,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佩文,你想干什么?她的伤口还没有好!”老何推开了佩文,又让艺茹躺下,盖好了被子。佩文倒退了两步,坐在了椅子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似自言自语:“我们还有瞒下去的可能吗?自己的病,小茹自己清楚。这是事实啊,是她必须坚强面对的事实!”
天啊,母亲说的话的意思是瘫了,她真的瘫了!这是她必须接受,必须面对的现实!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可能想过呢?那种病离她这样活蹦乱跳的人十万八千里呢。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双腿,不能走路。不能走路了,那就更不能跳舞了,那怎么行呢?在她为自己设计的未来里可不能没有舞蹈!更不能没有腿!她没有再哭,泪痕干在了脸上。脑子里一片混乱,隔了一段时间,她理出了一个头绪,问:“我的病还能不能治?”
“目前最好的方法是康复训练,关键是坚持。”老何说。
“效果呢?”
“只要坚持,总会有效果的。”
“小茹啊,”佩文走过来对艺茹说,“我已经和省里最好的老中医联系好了,过几天我就去跟她学习按摩,我相信,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总会有效果的。”
老何又说:“退一步讲,即使没有什么效果,那又能怎么样呢?人活着就是幸运的,就有希望,就还能够像以前一样工作、学习、生活。”
“我是一个舞蹈演员,跳了十几年的舞蹈,忽然就没了腿,你们叫我怎么生活?”
“小茹,”佩文说,“只要你把心态放平了,再加上我们一起努力,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一定会好起来的。”
“都别说了,这样的话谁都会说。我就不相信一个没了腿的舞蹈演员会有什么好!”艺茹越说越激动,竟然一把撩开了被子,“我要下去走路,我就不相信我的腿坏了。它们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了吗?”
“你疯了!”佩文一把拦住了她。
“妈,怎么会这样呢?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艺茹抱着佩文放声哭了起来。
“你觉得委屈、难受,想哭就哭吧。都哭出来,就好了。”
也许,本来生活就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意外,在没有提防的时候打乱了生活中的一切。艺茹觉得她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人生的低谷,生活的漩涡。在她完全没有提防的时候打乱了一切。她被一种巨大的恐怖压抑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面对今后的生活,她失去了内心的平衡和支点。舞蹈、演出、工作,瞬间在她的眼前消失,于她,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从前灵活的双腿,如今却如此笨重,就像两根木头,失去了任何用处。她不敢活,也不敢死,没有理由,也没有结果。她突然变得很自卑,不愿再见到任何人。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难看。她宁愿让人们认为她何艺茹已经在那次事故中死去了。留给大家的永远是以前那个好印象。
她总是很敏感地观察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她认为,像她这样一个废掉的人,总有一天会讨人嫌的,包括她的父母亲人。谁都不愿意也没有耐心长期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瘫痪病人。这是现实,同样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艺雪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在她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病房里陪艺茹。
艺茹一直没有睡,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记得,小时候她就经常望着夜空发呆,那漫天的星星和那些关于天上的传说常常引发她无数奇妙的遐想。到后来,她长大了,又迷上了天空中飞驰而下的流星。在她看来,流星,尤其是流星雨是浩瀚的宇宙带给地球的奇观。
“姐,看,流星。”恰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了美丽的一瞬。艺雪看到了欣喜地指给艺茹看。
艺茹也看到了,略微点了点头。
“我喜欢看流星,因为它很美。你呢,姐?”
“对于美的事物,人人都会喜欢的。不过,现在我更加喜欢像流星那种生命的存在方式,给人们留下一个最美的印象,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不也应该这样吗?能绽放美丽的时候就要尽情地绽放你的美丽,不能绽放的话,就消失,彻底消失!”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人只要活着就是美丽的。像你,是学舞蹈的,之前在舞台上能尽情地绽放你的美,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呢?就比如我吧,学的是翻译,毕业了在外企当翻译,每天就只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和文字打交道,能向谁展示我的青春、我的美呢?所以,形体上的美是一个方面,我觉得一个人真正的美在于内心,在于一个人的社会价值。姐,你现在虽然失去了以前的那种外在的美,但你依然可以拥有内心的美,依然可以创造社会价值。”
艺雪的这些高论,艺茹略有沉思,但她还是不能想象,像她这样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的人,还能创造出什么社会价值。过了一会儿,她问艺雪:“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也跟爸妈商量好了,我要回来。这次回上海是去办辞职手续的。”
“是因为我吗?”
“也不完全是。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再在外面漂泊了。我想回来了。在父母身边多好啊,随时都能吃上妈妈做的我爱吃的饭菜。”
“小雪,要是你为了我要回来的原因占多数的话,我劝你还是要再仔细考虑考虑。我现在都这样,不值得你为我付出太多。如果再耽误了你的前途的话,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假如我不死,我就去养老院。”
艺雪听了姐姐说了养老院这个词,忍不住“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她说:“你才多大呀,就去养老院?你也太逗了!”
艺茹却很认真:“我这个样子,跟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也差不多了。不去养老院去哪里?总不能拖累你们一辈子吧?”
“姐,你也太悲观了吧。事情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看社会上不是有很多瘫痪病人,他们不是都是正常的生活,都能自食其力吗?”
“可我是跳舞的呀,没有了腿,我还能做什么啊?”
艺雪看到艺茹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便闭上了嘴。她知道,这个时候姐姐是非常沮丧,心里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你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因为在她还没有受到很大启发,思想上受到很大震撼的时候,她就认为她的想法,她的观点是对的,别人说的一切都是吹毛求疵,都没有深入她的生活,都是安慰她的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说,但能办到的就少之又少了。
沉默了许久,艺茹的情绪好像渐渐稳定了,又问艺雪:“你真的决定回来?你以前可是挺愿意在上海的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看看上海现在的房价、物价都多高啊,我觉得在上海的生活压力很大。还不如在我们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里生活得舒服自在。真的,姐,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再说,你残疾了,等爸妈老了也需要人照顾啊,我要是离很远的话,将来谁照顾他们啊。想想你当初不也是有的是机会留在北京吗?你不是主要为了父母才又回到了这里,去了部队,当了文艺战士。让我说,当时你要是留在北京的话,肯定又比现在好多了。最起码不至于受伤吧?”
艺茹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艺雪,觉得艺雪忽然长大了,懂事了,想问题多了,也知道替别人着想了。她既然主意已定,艺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但她想起了吴浩。
“你回来,那吴浩呢?他怎么办?”
“姐,你就是天生操心的命!管他干吗?我是想好了,他要是真对我好,替我着想,他就应该来,要是他不来的话,没的说,那就只好拜拜。”
“那多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他不来说明他对我没有什么真感情,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刚考上了上海市的公务员,丢掉了多可惜啊!”
“姐,你有没有想过啊,公务员在哪里都能考,而我艺雪天底下可只有一个啊!”
艺茹点点头,默不作声了。这是艺雪自己的决定,只要她愿意,她快乐,就由着她去吧。她长大了,她自己要走的路应该由自己选择。
第二天,艺雪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从考上大学第一次坐上这趟火车,到现在艺雪已记不清坐了多少次了。兴许,她这次从上海回来之后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去上海。上海曾是她工作、生活、学习多年的地方。从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来看,这些年,上海给予她的太多太多,这在她的生命中留有重要的位置,是她永远不可能忘记的。所以,要让她一下子离开上海的话,她的心里会有千千万万的不舍。但这千千万万的不舍加起来都抵不上她对父母对姐姐的不舍。现在是他们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扭头就走。
送走艺雪,佩文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对艺茹说:“小雪之前还像个孩子,现在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似的,她不在,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你们真的愿意小雪回来吗?”
“我们家现在需要她。”
“我就说如果我不死的话,将来送我去养老院就行了。你们这样地照顾我,什么时候是个头!”艺茹觉得她病了,他们家所有人都承受着同她一样的灾难。他们正在和将要为她付出和承受的,是她不可想象的。或许她死了,对他们所有人都是种解脱……艺茹想到这里,没有再往下想下去,对于死这个想法,她还没有仔细考虑,但她会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的。考虑她是不是真的一死了之。她知道,死与不死成了她面临的很大的选择。想到这里,只听佩文接着她刚才说的话说道:“你才多大啊,就想去养老院。”
“妈,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多余,本来,你和爸爸慢慢上了年纪,应该由我照顾你们的。现在反而由你们照顾我了,还拖累上了艺雪。”
佩文了解艺茹,对于艺雪作出的这个决定,艺茹的心里是充满自责和内疚的。艺茹就是这样,遇到事情往往替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所以,艺茹这样说,佩文并没有生气,而是用比较轻松的口吻说道:“你现在病了,正需要人的时候,亲妹妹不帮忙谁帮忙啊?”
“我想,也许我死了,对你们都是一种解脱。”
“什么话?你!”佩文停下手中的活,愣愣地站在了那里,直直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艺茹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一种惆怅、哀怨、气愤、担心等等所有的情绪集合在一起的眼神。艺茹避开了母亲的眼神,把头歪向了一边。佩文缓过神来,走到艺茹的床前,坐下,对她说:“当时,你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抬到医院来时只剩下了仅有的一丝气息。只要你还活着,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即使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百分之百地努力去救你啊。因为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是幸运的。一个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身体上的残疾并不可怕,关键是意志,人的意志不能倒下。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有许许多多的残疾人靠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努力做出了一番成绩吗?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对我和你爸的最好的报答了。”
艺茹回过头,看了看母亲,流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