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听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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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妈祖

我原本出自殷实之家。

却在我十二岁那年突生变故。

除了祖父在这场变故中丧生,家中产业也大半旁落。

我最小的姐姐出嫁的那天,祖母坐在堂屋拉着我的手,忧愁地说:“嘉乐,你知道吗?我们家所有的钱,也不够给你琦玉姐姐办一台像样的嫁妆了。所以,我们已经把祖屋抵押给典当行了,如果三个月之内筹不到足够的钱,房子就要被人家收走……”她有点说不下去,把头扭到一旁,像是在忍住眼泪,又像是深深的失望。

祖父母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却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却并不争气,从小到大的纨绔混世。

但他最让祖母失望的,并不是他的一事无成,而是他的早逝。不满四十岁,就因病而亡。

“不孝!不孝!不孝!”

祖母扶着棺椁,痛哭流涕。

“嘉乐,好在咱们家有你。”祖母捏了捏我的手,说:“老章家命不该绝。”

十二岁,我刚念完初小。可我的祖母说,老章家有我就有希望。

我惶恐至极。不明白自己肩上有多重的担子。或者说,老章家想压多重的筹码在我身上。

比我大三岁的琦玉姐姐,是贾姨娘的女儿。原本,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宗家钱庄高掌柜的四公子,高水根。

放在从前,他们家根本高攀不起老章家。

可惜,父亲无能,置章家破败不堪。我们上面的四个姐姐,三个嫁得不好,另一个,出嫁当日,就跟随婆家去了上海,五年来,音讯全无。

音讯全无,有时,却是另一种安慰。

祖母就时常念叨:“老二恰兰是享福去了,也不知道来封家书。”

转头,又黯然神伤。声音都放低了去,“她是伤了心了,不肯认这一家大小了。”

当年,二姐恰兰也有意中人。听说是教她的先生。一个面目清俊,却无权无势的落魄文人。

家里自是不肯将二姐低嫁过去。恰逢小姑母回湄洲探亲,同行的,是姑父的副官林涛。

那位英俊潇洒的副官对二姐一见钟情,缠着小姑母做媒。小姑母自然是乐意的。

小姑母并不是姑父的正室,但到底第几房姨太太,我并不确知。只是从祖母偶尔充满遗憾的谈话里,知道小姑母在那样的大户人家里,过得并不舒坦。要面对正室的刁难,要应对姨娘之间的争宠倾轧。小姑母生了两个女儿,直到她生下第三个孩子,她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因为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儿。

小姑父娶了众多姨太太,并不是奢靡淫耻,而是为了生儿子。

小姑母的好命在于,别人都没有生儿子,而她生了。

所以,她持宠之时,对姑父提了一个看似过分却又不太过分的要求,她希望自己能有独立的宅邸。

姑父看了看我那粉团一样的表弟,答应了。

小姑母乐见林副官跟恰兰姐姐成其好事。这样她的助力又大了一些。

林副官除了是姑父的副官,他的身世也算高门。祖父曾是晚清太子伴读。虽然后来,那位叫溥儁的所谓太子,下场并不太好,但林家出身高门却是实锤。

二姐恰兰读书多,所以,当林副官说起自己祖上时,她默了一下,眼里闪过讥诮。

她的先生虽然暂时屈居人下,可他胸有丘壑。

只是,那位志向远大,却穷酸的先生,对二姐并无男女之情。

他也有他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见识谈吐,都高攀不起的白月光。

世间情爱,大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是二姐既算大家闺秀,又是学过新思想的新女性。这样急匆匆另择夫婿的事,她做起来始终扭扭捏捏。

当时,父亲已经离世,家里却还有他留下的三房姨太太,五个稚子。

祖母心知不能错过林副官这样的人。

二姐清不清楚无法确知,但祖母很清楚,这将是二姐能嫁的最好的人选。

适逢妈祖庙春祭。

曾几何时,妈祖庙的春秋两祭,悄然变成了男女求姻缘的私祭。

小姑母跟祖母殚精竭虑,想了一个并不太天衣无缝的偶遇。

二姐端着的架子,需要有人搭一个恰如其分的梯子,铺一条水到渠成的路。

二姐受了这样的“暗算”。

直到她跟着小姑母,林副官等一大群人离开的时候,她心里的疙瘩也并没有完全解开。

她对送行的祖母冷笑一声,说:“祖母可知妈祖本身也是个姑子,她一生未嫁,如何来保障别人的姻缘?”

祖母谈起二姐,又拍拍她握在掌中的我的手,忧伤地说:“当年,是林副官看上了她。她那样别扭的性子,跟谁也过不好。我的私心,是想把老三嫁过去,老三能屈能伸,性子最是宽厚,必定既能过好她的小家,还能眷顾大家。可惜了……”

二姐恰兰是罗姨娘生的。罗姨娘是母亲的远房表姐,家道中落,寄养在外祖家里,一直贴身侍候母亲。母亲出嫁,她作为陪嫁过来。罗姨娘心思计谋都是父亲所有姨太太里最好的,母亲憨直,但祖母却在家里一手遮天。所以,罗姨娘一生也算郁郁不得志,不到三十就病逝了。

三姐茉莉跟我一母所生。

我们是家里的嫡女嫡子。这样的身份,在破落的家里,很是尴尬。

她比二姐只小半岁,读书也并不比二姐少。命却不算比二姐好。

让二姐去妈祖庙求姻缘那天,祖母也安排了她去,人算始终不如天算,三姐抢不了二姐的姻缘,可能也无心去抢。

不过那天,她也求到了自己的姻缘。一个书店的小伙计,人倒是精精神神,小板寸理得齐齐整整,灰色长袍干干净净。

直到三姐嫁过去,才有知情人悄悄说,早已经看到三姐经常去书店借书,不定是什么时候好上了。

三姐夫收入不高,三姐自己去了制衣厂做工,两口子精打细算,除去自己的衣食住行,还经常送点米呀面的回来接济我们。

饶是这样,祖母还是诸多遗憾。经常感叹:“都说妈祖好,可是妈祖却让我失去了两个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