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崇
(五)绿珠
我是世家子弟,承祖先余荫,曾任荆州刺使。
都说我心狠手辣,善于经营,巴结权贵,贪赃枉法。实际我心中有一个填不住的窟窿,金银如山也挡不了那窟窿里呼啸而过的风声——令我有彻骨的寒意,一夜一夜无法入睡。
我叫做石崇。
太康初年,我出使交趾,途经白州,夜宿双角山下盘龙湖。
时值月明星稀,馆舍沉寂如坟,我倚阑眺望镜子般的湖面,似一个人慈悲得从不动容的心怀。
死水之下有否波澜?
忽然间,凝素的月色变得婉转妩媚起来了,发出一阵悠扬的笛声,如从九霄而下,又似来自远古。我心中的风声禁不住随之唱和,极目远眺——
我看见几个年轻的女子,着白衣,在湖畔的草地上翩翩而舞,有的如百灵一样轻盈,有的如幼鹿一般天真,有的如山花一般绚烂,有的又如柳絮一般妙曼。
而其中有一个人最为特别,我不知要如何比喻——她非比寻常的娉婷袅娜,又非比寻常的乖乖咄咄,带着一重原始的纯凭本心的诱惑,但不见缱绻,不见绮旎,不见春色,甚至也不见羞怯。
她一定是来自千万劫前的世界,我想着,似曾相识?
我有种顾影自怜的冲动,而镜子里只有一个苍白的中年男子。
是我?是他?是她?是你?是谁?
从交趾回来,我用明珠十斛在白州买下了那几位乡野女子。
她们一一来我面前谢恩,而我只记住了一个名字——绿珠。
她聪慧灵巧,能歌善舞,温柔可人,解我心意,众多姬妾中我所宠爱者,唯她而已。
有时外人不解,说,要论美貌,强过绿珠的大有人在,要论才华,比过绿珠的也多不胜数,要论芙蓉帐里的本领,金谷园中的荡妇淫娃各有绝招哪里轮到绿珠专房?
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后来连绿珠也不解了,尤其当我赶走孙秀的使者之后,她蜷缩在我的怀里,问道:“孙秀正是得宠之时,大人如此对他,他必不肯善罢甘休。大人何苦为妾身招惹祸患?”
我未答她,只望向如湖水般宁静的夜空。
绿珠她其实就是我,我的幻,我的影,这一点,只有你知道!
我不管你把她送来是何用意,我不管你还要我遭受怎样的苦难,绿珠就是我,我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我都要让她得到。
我要证明给你看,拥有就是一种幸福。
我要证明给你看,千万年来,我所执着的,其实只要有片刻的拥有就能解脱。而为了这片刻的拥有,我不惜倾家荡产,不惜头破血流,不惜轮回不休,不惜,我什么也不惜!
我要证明给你看——
缇骑来到我的家中,我正和绿珠在崇绮楼上饮酒。
不屑地瞥一眼慌乱的花园,我对她道:“为你获罪,但是我却不后悔。”
我是微笑的,我要让你看到。
然而绿珠却没有笑,眼里流下泪来:“妾当效死君前,毋令贼人得逞!”
说罢,未给我反应的机会,她飞身扑出了栏杆。
我生生怔住,直到自己的脖颈感到一阵折断的剧痛,鲜血淹然于我的眼前,我恍如窒息。
她就是我,绿珠就是我!
我颤巍巍探出身去看了一眼。她已经死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什么啊!
你是要这样对我,这样对她,这样对我们——我和她,我和你,你是为了什么?
我在东市被斩首。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六)念念
我又来到了地狱的入口,魂灵接踵磨肩,血雾蒸腾如云。
但是这一切遮挡不住我的视线,何况还有你,慈悲漠然的脸。
你竟没有丝毫的动容,看到浑身血污的我,只说:“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非男非女,似幻似真,是自己又是别人。但是我还是回来了,正如我离去时所承诺。
“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你问,湖水平静如寒冰。
难道你会不知道么?这都是你的所为。
“唉——”你叹了一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执着,我为了拥有,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失去,这样的问题永远也辩论不清。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念念比忘却更伤人,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我掸了掸撕破的袖子——坠楼时,我扯坏了她的衣服,我自己的衣服。“可是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我自向地狱更黑暗的出口处走,而你头一次叫住了我。
“等一等。”你说,“恶业深重,你知道自己将落入畜生道么?”
“是么?”我没有回头,我早说过,我不惜一切。
“执迷不悔,终有一日要堕入无间地狱,你可知道?”
我知道啊。我依然没有回头。
静静,又久久,你说:“去吧。”
于是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