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乔觉
(七)善听
我在沙滩上小憩,雪白的身躯冷硬如石。新罗的海风不似南国,在春日里依然湿寒,汪洋空空,世界空空,寻不着活着的痕迹。
其实活着也许本没有痕迹,生生灭灭,念念与忘却——倘若只有我念念,而旁人都忘却,我的念念上哪里去留下痕迹?
正如我这样在沙滩上一翻身,虽有万万亿凌乱的沙子,而潮水涨落之后便什么也留不下。
空空。
空……空……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听见人声,女人在哭泣,男人在叹息。我懒懒地抬头一看,一群华服的新罗人簇拥着一位僧人朝这边行来。
这僧人身材颀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僧袍,赤脚,谦和,毫不张扬。只是他在那边一站,万物便失了颜色,汪洋及陆地,整个虚空都充满了他的存在。
他断然挥别那依依不舍的人群,大步走到我的跟前,道:“你在这里啊!”
我怔住,不由自主挺直脖子望着他——这是你么?全然不同的模样,全然不同的举止,是你在同我说话?
他冲我微微一笑:“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怎么不要?长久以来,我历尽万难,等的不就是这样一句话?
我“噌”地蹿了起来,依偎到他的身边。
他俯身拍拍我,道:“你真通人性。你就叫善听吧。”
于是他带我上了船。
大唐开元七年,新罗皇族金乔觉,独自驾着小船离开仁川港。
他立志要到中土学习佛法。
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白犬,名叫善听。
就是我。
为风暴所袭,我们搁浅沙滩,只好徒步前行。不久来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当地人说,这里叫九子山。传说当年闵氏十子同恶龙奋战,其中九子与青龙被化为山峰,花龙化为龙溪河,唯余第十子,其后代成为此间主人。
金乔觉望着山顶云蒸霞蔚神光离合,微笑道:“就在这里吧,善听。”
便一同攀上了山间的石洞,住下苦行。
金乔觉只以白土、糙米拌着野菜充饥,终日除了冥想还是冥想。
我则嚼食山雀和死耗子,终日除了望他还是望他。
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千万劫来我自信可看穿每一副臭皮囊,对于你的赝品,我总是一眼即可辨别。
然而此时,我的双眸茫然如夜,看着金乔觉端坐,世界仿佛安忍不动,又仿佛刹那沧桑。春的花瓣落了,燃尽在夏,灰烬被秋扬起,化为冬的纷纷。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呢?
我始终得不到答案。
那么金乔觉呢?他坐在那里又是求索着怎样的答案?
斗转星移,游山玩水的文人骚客发现了古怪的苦行僧和白犬。
消息传到了九子山现任主人闵公的耳朵里,他当时正发愿要供养一百个出家人,已找到九十九个,于是打算将金乔觉加上凑满数目。
他亲自来到石洞里,说:“听闻大师佛法高明,何不建立道场?我愿意捐献土地,大师可随便要求。”
金乔觉合十为礼,淡淡道:“贫僧只求一领袈裟的土地即可。”
闵公道:“这个容易,但如何够呢?”
狐疑间,已见金乔觉脱下袈裟来,轻轻向空中一展,山风骤起,木叶萧萧如奏尸波罗蜜音,在闵公与家人目瞪口呆之中,袈裟飞上天去,化为大归依光明云,将九子山全然笼罩。
“神僧!”闵公五体投地,“老朽山野俗人,不知神僧驾到,罪过,罪过。九子山方圆百里之地日后就是神僧的道场了。”
金乔觉忙合十道:“善哉,善哉!”
闵公又深施一礼:“老朽父子早有修善本意,但一直与佛无缘。今日得遇神僧,还望神僧慈悲,收我父子为徒。”
金乔觉面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转头看了看我,接着道:“既有善心,便可入我门。然只凭善心,却是不够的。”
“敢问神僧,还需什么心?”
“不要心。”金乔觉道,“要你放下,要你放到无心可放。”
闵公父子面面相觑。我却一凛,竖起了耳朵。
“唉——”金乔觉叹了口气,“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