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时间、无限与客观世界:1802年前的黑格尔时间之思
黑格尔青年时代主要对无限性哲学感兴趣。由于他的神学教育背景,这种无限与宗教有着密切的关系。当黑格尔沉迷于有限者与无限者的某种内在的“神秘合一”(unio mystica)的时候,他集中研究的是一种神性的无限性。在此意义上,黑格尔认为有限者与无限者的共属一体就是一个圣洁的秘密,而这种共属一体就是生命自身。且这生命自身不是别的,就是神之爱。神之爱因此就是生活的自我觉察的整体,是开端也是终结,因为它自己完成了生命的永恒之圆。黑格尔就此写道:
在爱中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作为它自身的双重化,亦即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与它自身的合一;生命必须从这种未经发展的合一出发,经过曲折的圆圈式的教养,以达到一种完满的合一。注19
因此,在这里唯一重要的仅是生命永不消逝的运动,而消逝性的有限者在此尚无其地位。换言之,在神之爱中,一切都是永恒的,时间性的有限者在这里并不重要。注20
在之后的一两年内,黑格尔也没有能力马上提出时间问题。无限化仍是这一时期黑格尔哲学的主要关注点。“把存在设定为生成而置于非存在中,把二分设定为绝对的现象而置于绝对中,把有限设定为生命而置于无限之中”注21,这样的动机在黑格尔《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中明确地浮现,它表明无限与绝对才是真正笼罩一切的背景。但是,黑格尔在保持这一主要关注点的同时,也已经试着对之加以修正。
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作为无限对立面的有限已经开始被提及。的确,从1800年起,黑格尔哲学开始注重考察绝对无限者与绝对有限者之间的顽固对立,并且更重要的是,黑格尔此时认为,通过神之爱已经无法消解这种对立。因为信仰者的共同体在世界中的生活与基督在世时不同,后者依靠基督之爱就可以持续,是永恒主观情感的连接作用的表现,但前者则是现实的,从爱中被割离出来的,它必须依靠与客观世界的种种(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关系才能够维持。就此而言,爱的连接效力就开始消散在主客二分的生活之中了。这就是说,神之爱虽然无限,但它在其现实的有限性中,也就是在信仰共同体即教团的生活中,却并非那么完美无瑕。相反,现实的教团生活或生命,客观上来看反而是对这种无限之爱的某种败坏,是其衰落的表现。这样一来,在完满无限的对立面上,黑格尔就已经看到了某种客观的有限世界的现实存在,并且承认它对于哲学思考来说是不可不去面对的。相比之下,原来的神之爱,就被当作只是来源于神和神子主观的爱而已,尽管它仍然被黑格尔认为是更为重要的。
关于1800年前后黑格尔把爱放到了生命形态的对立面的这一事实,黑格尔自己的解释是因为生命的(生活的)每一形态都可以作为一种客体、一种现实物而为有限的知性或反思所把握。这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毗邻于主体性的爱的积极面,出现了一个新的、被叫作“生命的形态”的客体性消极面,这也被黑格尔称为“客观世界”注22。在《1800年体系残篇》中,爱与生命的绝对对立也因此成为最为重要的哲学问题。客观生活世界是通过我们的反思被建立的,它将存在整体分割为无数个体性的部分,并且破坏爱的连接作用,将生命从爱的情感表达转化为多种多样的自然存在者,它们在彼此可能连接的方面才被看作活的生命,但在可能的反连接方面,则被看作死物质。后者不是通过爱,而是通过知性和反思的固化作用才产生的,它也是有限事物产生的根源:没有从无限统一的连接活动中被固定下来、割裂出来的部分,就不会有有限的多样事物的存在注23。在这里,黑格尔不仅说出了客观世界的割裂和多样特点,同时也说明了神之爱的缺陷,即神之爱虽然是永恒和神圣的,但现在却已经不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只属于生命的主体性层面,缺乏一切客体性的形态。而作为爱的前提的正是生命的分离和发展,也就是它形成了多样性,它们都处于客观的有限者领域。
就黑格尔早期耶拿哲学的发展历程而言,以上分离和对立的出现进一步意味着:当初黑格尔所认定的那种在完备的无限性中与生命相等同的爱的循环已被打破了,一个新的循环必须在有限者与相对无限者之间被重新设立。因为随着有限客观世界的被发现,加之它与主观无限之爱被对立起来,世界整体将会分崩离析,而要改变这一局面,哲学家就必须深入思考如何在一种新的循环中将二者重新整合在一起。这个新的循环方式正对应于《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1801年)》一书的要点,即黑格尔所说的“哲学的需求”,它也是新时代哲学在面向这种对立局面时对自己提出的任务。对这种哲学的需求,可以做如下简略的解释。
1.存在着一个零散、受限的客观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在原初的统一性中出现,而是由于有限存在者的反思才从原初统一中被分离出来,并被有限知性固化为原初统一的对立面。但各种在知性反思中被限制的东西,都要求建立被限制者的整体,因为它们都承受着分离所带来的不完整性。
2.但这样被要求的整体却只是一种空洞的要求,一种假象,而并非绝对整体自身的真正显现,因为随着整体的真正建立,“诸限制的全面性遭到消灭”注24。这也就是说,假如受限个体的要求实现了,那么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些受限个体的现实性完全被取消了。这样一来,之前的分离也就毫无意义了。而真正的绝对整体,当然不应该一味否定分离出来的客观世界的意义。
3.之所以在这里出现的并非真正的绝对整体,而只是一种空洞的整体要求,是因为虽然后者把有限者导向无限者,满足了有限者的完整性需要,但那不过是依据片面的有限反思抹平或取消了那些对被限制事物的异质的多样性判断而已。或者说,它只是简单地想用知性中被要求的那一面(无限)去取代被认为有问题的这一面(有限)而已,并非真的要将二者结合起来。
4.而真正的哲学要求却是:一方面有限生命必须试着在其自身之内去争取无限性,也就是说要让自身不再与无限对立,而是自身就通向无限,并且这不是通过取消其自身,而是通过保存其自身的活动做到的;而另一方面,有限生命却又同时将在世的有限者作为单纯的现象进行把握和设定,这些现象都从绝对中被孤立出来,并且将自己固定为独立者,而这恰恰是需要被克服的。这就是说,有限生命不能仅仅固守自身的有限,而必须克服自己的片面性。前一个方面关系到对有限性的肯定,而后一个方面关系到对它的否定。双方都要在无限中得到满足。在这种要求下,就需要一个比“单纯与有限对立的无限”更高的“统一的真无限”来克服,在世界整体与孤立的、彼此不同的有限者之间出现的差异,而只有这更高的统一才是绝对自身。
与上述新的“哲学的需要”相应的事实是,在此种反思的分裂中,似乎存在着一个时间性有限者的自治领域,也就是与较低无限对立的那个有限存在者的领域。从《1800年体系残篇》开始,黑格尔似乎也顺势将时间问题纳入了视野中,并因此已经开始了其时间之思。但仔细考察黑格尔的原文,我们就会发现,也许是现存文本有阙遗的缘故,他用一种十分突然且略显粗暴的方式来谈论这一问题,并且这一阐述的真正目的与其说是要重视时间问题,不如说是要通过它来指明这一点:真正值得重视的是“真无限”的问题,想要从时间分析入手得到对此的答案,是行不通的。我们现在就来对这个部分加以详细研究。上文已经反复说明的有限和较低无限的对立,在《1800年体系残篇》中被他语焉不详地称作“时间的二律背反”注25。黑格尔对此的阐述极其含混简短,综合此处前后文,其大致要点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1.客体性关系必然是在时间之中的关系,因为所谓客观的东西,就是有限的、分立的、有始有终的东西。它们不是简单地并置在一起,而是处于一个彼此生成的整体之中。因为只有在生成序列中,才谈得上具体有限物的产生和消失,否则它们就成了永远存在的东西了,而这显然是荒唐的。现在,这个不断生成、消失的时间整体,就是生命的全部流程,它永不停歇地生成着客观世界的多样性。
2.作为时间性存在者的客体都是一些偶然的东西,没有内在的自我持续力量。这是因为一切客体既然都仅仅存在于一条不断向前的时间链中,那么显然每一客体都只是作为时间链内的一个瞬间,这个瞬间在下一刻就不复存在了。
3.一旦客观世界要求自己不受限于片段时间的自我持存,那么它就必定要求获得生命的整体而非片刻的生命。但这一整体如果不是偶然存在过的客体的组合物的话,那就一定是一种贯穿于所有时间性片刻之中的统一整体,或者说就是全部的时间之流。而如果只肯定这种整体的时间流的存在价值,就势必会取消那些偶然的、时间片断性的、在客观世界中的存在者的存在价值。因此这里就形成了一种绝对的紧张关系。
4.在此意义上,时间的二律背反意味着:尽管有限者的独立领域是存在着的,但此存在却仅仅以一种盲目的、时间片断性的方式显现出来。但如果不满足于这种片断式的存在,不满足于被限制者的不完满性和盲目偶然性,那么就只能引入时间流整体来取代它。但客观的时间整体是什么呢?它仅仅是一条无限时间链的观念而已,也就是作为一切消逝着的东西的反思性关联而已,但它自身却并不就是现实的,因为它在每一个片刻都不存在,而这又是因为,它的无限性是以否定每一时间片段的客观现实性为代价才得以表现的。换言之,时间整体从根本上来说只是一种虚无,一种较低的无限,而非真无限。
如果以上分析没有大的问题,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黑格尔在1801年《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中,紧接在对新的哲学需要的分析之后,为什么马上说“无限者对知性而言是虚无也终结于虚无”注26。这就是说:
1.被限制者整体,也就是时间整体,是绝对不可见的,因为它仅仅是一切消逝者的纯粹否定性关联。换言之,在任何一个客观的时间片断上,我们都不能以当下肯定的方式见到它。况且,无论是有限者自身,还是这一整体,都不应该仅是不断消逝着的东西或它们单纯的否定性关联而已,否则就没有任何东西实际存在。而所谓整体也只是一种空洞的、不客观的主体反思形式而已,也就是一种对知性而言的虚无。
2.假如时间之流是一个整体,那就意味着,所有时间片断的客观性最终都要在这个整体中被否定,对有限时间片断的知识就是有限的客观知识,而否定时间片断,也就是对所有有限性知识的否定。在绝对的、单调的无限性中,一切有限存在者及其认识都将被取缔。
3.如果上述二者同样不可接受,那么就必须设想,在反思性的时间整体的绝对性之上,要有一种包含了有限性的肯定意义在其自身之中的绝对性,由此才能达到二者的和解。这种统一在黑格尔看来,只能作为对一切时间的真正扬弃而存在,因为“真正的二律背反并非并行地,而是同时把受限者与不受限制者设定为同一,就此必定同时扬弃对立。二律背反假设对时间做特定直观,时间——当下的受限契机与这种契机被置于自身之外的不受限制性——就必定同时是两者,也就是必定是永恒”注27。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方面,有着对时间片断上的有限客观存在者的直观;另一方面,也有着未被限制的时间之流,它生成并设定着一切时间片断。当然,这一切设定,同时也是对它的否定。在这个意义上,一种同时作为设定和否定的虚无化运动已经存在,而这是从有限和无限的绝对对立中反推出来的结论。因为所有设定的东西都会被否定,所以整个运动是虚无的;而因为这种否定活动是通过承认客观者的存在和它的消逝为前提来进行的,所以它只是一种推论。这就是知性所能理解的最大范围。在其中,对有限时间的真正扬弃究竟是怎样进行的,根本没有得到说明。
因此以上所言根本不能证明,此时的黑格尔已将时间性当作一个严肃的问题来对待。他毋宁是将时间进程单纯作为否定性杂质,或者作为“无限焦点的半径”加以界定的。注28之所以要否定消逝着的有限者,只是源于对有限者的不完满性的反思,或者说,源于对它与无限绝对对立状况的反思,因为“反思由此将其产物固定为跟绝对者绝对对立的东西,它造成了这样一种永恒的法则:保持为知性,不变成理性,坚持在反思的作品那里,这个作品(作为被限制物)在与绝对物的对立之势中仅仅身为虚无”。这里的“虚无”意味着消逝的有限者,而已消逝的东西只能一再地在反思中得以映现——这个过程被黑格尔称作“无穷可重复性”。注29这种无穷可重复性只代表了一种由于反思的二分特性而被设定出来的较低的绝对而已。
而较高层面上则有真绝对或真无限性。这种无限性高于时间性存在的相对整体,因为它不是抽象地设定这一相对整体并把它置于有限者的对立面,而是在有限者中当下地生成着的真的时间整体。“在理性的这种自行产生中,绝对者变成一种客观全面性,这种全面性自身蕴涵一个整体并且是完美的,在自身之外没有根据,而是通过自身奠基于其肇始、手段与终结。”注30这就是说,无限者生成自身,它出于自身而在一切有限者之中朝向自身。而在这样一种自我生成着的进程中,有限者之为有限者的存在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的保存问题,显然并未被真正地谈论。假如它能够得到谈论的话,那也必须首先看到这种对真无限的需要,这样一来,它才能摆脱反思的方式而得到真正的解释。换言之,这种绝对的同一在此时的黑格尔的眼中,只是作为永恒存在自身或作为积极的基础性存在而被直观和信仰。迫切需要得到哲学解释的,恰恰是这种目前被认为是直观和信仰的东西,而非什么客观的时间或者时间之流整体。一种绝对统一在这里仅仅是被要求的,而尚未被现实地意识到了。它保持在意识的黑暗深渊中:“绝对者是夜”,而“虚无是初始之事”。注31这种统一必须被视为一切哲学体系的出发点。注32由此,黑格尔也就中断了对时间性的阐释,因为一切有限者的意蕴在一开始就不是要关注的核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