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北诗风的碰撞与交融
宫体诗诞生于南朝,在南北隔绝的乱世之中,南方与北方在文化上的差异也日益显著。南方的政治较为安定,风物又多柔媚,承平日久的南方人多倾心于清丽柔美的文化,这给了宫体诗诞生、繁衍的土壤;北方则动乱频仍,少数民族与汉族文化之间不断碰撞融合,以致北方人重视实用,更倾向于刚强质朴的文化,全然处于宫体诗风格的反面。这样的特点,在南北方所流行的民歌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如北方民歌中的山川草木是这样的: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肠断绝。(《陇头歌辞》)
北方的山川,是“天苍苍,野茫茫”,是“旷野”,是“秦川”,一派宏伟壮观的景象。身处其中的北方人,既可以在雄壮的景色中一展胸怀,同时也需要直面北方酷烈气候的考验,“寒不能语,舌卷入喉”,这种充满刺激感的生活体验,显然与南方人的日常迥异。故而北方文化往往刚强粗犷,北方的民歌往往不用修饰,只需白描,就足有惊骇人心的力量。
北朝壁画(北齐时代)山西忻州九原岗出土
相较之下,南方风物的美则并不体现为宏伟壮观,而更多地表现在细腻悠长方面。如南方民歌中的山川草木是这样的: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子夜四时歌·春歌二十首·其一》)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子夜四时歌·春歌二十首·其十》)
北方人的原野中往往有着满目的牛羊,南方人的山川中则往往点缀着灵动的花鸟。如果说北方人更倾向于展现出一幅旷野的全景图,那么南方人则更偏向于截取风景中的一角构成一幅小品画。全景图震撼人心,小品画则陶醉人心,力量不同,风味也不同。
继而南北方人的情感表达也是十分不同的。如北方的女性这样歌咏爱情: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
对爱情的渴望,被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与情郎约会的邀请,全无欲说还休的羞涩,用“欲来不来早语我”一句,直白无余、潇洒利落地吐露而出。语言的质朴乃至大胆,实在令人猝不及防。九曲回肠的南方女性,与之有着泾渭之别: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子夜歌》)
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读曲歌》)
南方女儿受情感的煎熬,以致夜不能寐,然而相思之情,却始终不肯直接表露出来,非要去说那灼灼明月,去说那已经宽松的衣带。
这种南北方民歌中不同的风格与气质,恐怕各自登峰造极于《木兰辞》与《西洲曲》。
生在北方,木兰是难以享受安逸生活的,战乱是北方人生活的背景色。较之“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曲》)的身着红衫、楚楚动人的南方女儿,北方的木兰却因替父从军,只能“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辞》),蜷缩在冰冷的战甲之中度过漫漫长夜。
南方女儿的日常生活是“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西洲曲》),在泛舟采莲之时,偶然忆起滞留他乡的情郎,于是心头一紧,怅然若失。
北方的木兰却只能“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木兰辞》),在从军途中,伴着黄河流水、燕山胡骑的萧瑟之声,无助地思念着天涯一方的爹娘。
南方女儿在梦中亦为爱情所愁,“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渴望在梦中与情郎的相会。北方的木兰,只愿战胜之后能够返回故乡,“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辞》),回归能够与爹娘相伴的平静生活。
南方与北方,人们生活习性的不同、社会文化上的差异,在这两篇作品之中被生动地展现出来。当然,这两种不同风格、不同文化本无优劣之分,如作为代表作的《木兰辞》与《西洲曲》,都极具感染人心的力量,皆是诗歌艺术的瑰宝。不过,若降及一般的作品,南北两种文化风格,各自既有所得,难免也有所失:北方艺术长于质朴却也失于质朴,其善者固能浑然天成、动人心魄,其陋者也难免质木无文、味同嚼蜡;南方艺术长于修饰却也失于修饰,其善者固能清新婉转、意美情深,其陋者也难免轻薄颓靡、空洞失实。
故而,南北方的两种风格,只有相互碰撞交融,各自取长补短,才可以达到尽善尽美。正如唐人所总结的那样: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隋书·文学传序》)
南北双方的交流,实际上在南北朝时代,就已经在渐次进行之中。尤其随着北魏政权的建立,北方政局也得到了较长时期的稳定,南北双方开始有使者交通,南北文人也借此得到了交流的机会。不过这一时期,南方文化毕竟较之北方更为兴盛发达,故而南北文人之间的交通,大多是北人单方面地向南人学习。如北方的代表文人,被称为“北地三才”的温子、邢邵、魏收,实则都是南方文人的效法者,邢邵叹服南朝文人沈约,魏收则倾慕另一南朝文人任昉(见《颜氏家训·文章》)。此后北方文人更为广泛地向南方文人学习,南方文风于是开始大肆散布于北方,北方的“贞刚”之气中,也渐渐有了南方式的“清绮”之姿。
此外,到了南北朝后半期,尤其是南朝梁末期,由于“侯景之乱”的爆发,长期安定和平的南方也忽然陷入动乱之中,南朝文人为了避乱,大量逃往北方。由于南方的动乱,南北双方政治势力的平衡也逐渐被打破,北方在政治上愈发呈现出压倒南方之势。北魏日后分裂成东魏与西魏(不久后又各自演变成为北齐与北周,再之后北周灭亡北齐,统一北方,不久,隋又取代北周,灭南朝陈,统一天下),割据在关中的西魏政权趁南朝梁动乱之际,一举攻破了梁元帝临时所建都城江陵,灭亡了南梁,将大量南朝文人俘虏至关中,由此更加速了南朝文风在北朝的风靡。
与此同时,来到北方的南朝文人,一方面受到北方风物与文化的浸染,另一方面遭遇国家沦亡、朝代改易的冲击,原本的文风逐渐开始产生变化。如出身于南朝的文人庾信,曾与徐陵并称“徐、庾”,本是宫体诗的作者、南朝文风的代表人物,然而到北方之后,却一改往日轻薄浮靡的风格,其《哀江南赋》《拟咏怀二十七首》等诗赋作品,颇具深邃刚强之气。正如唐代诗人杜甫所评价的:“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入北的南人,原本的轻柔之笔竟也可以变成“凌云健笔”。
隋展子虔《游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历经北方文人主动学习南方,以及南方文人寄身北方,亲自体会到北方的风物文化之后,南北方文化的碰撞与交汇逐渐蔚为大观,无论是北朝的质朴还是南朝的华美,都在这一相互交融的过程中得到了升华。由此,南北朝诗风转变以及唐诗诞生的萌芽,也就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