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宫体诗的“自赎”
要革除轻艳浮薄的宫体诗风,自然需要呼唤骨气刚强的诗风。不过在引入骨气刚强的诗风之前,我们还需要承认,如果认为宫体诗是有罪的,那么犯下罪行的只不过是诗人龌龊的思想与污秽的词句而已,儿女情长、光阴易逝这些宫体诗的吟咏对象本身是无罪的。正如《诗经》中也有对“窈窕淑女”(《周南·关雎》)的追求,也有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的赞美,因“思无邪”(《论语·为政》),《诗经》中的篇章便可以作为永恒的经典,这与南朝文人的淫靡之辞有着云泥之别。
从这个角度来讲,宫体诗所犯下的罪行,未必一定要借助另一类诗歌来挽救,在宫体诗的内部,如果能摒弃龌龊轻浮的思想,重新律以“无邪”之思,那么同样的主题与对象,也可以吟咏出全然不同的味道,这正显示出宫体诗存在着“自赎”的可能。
如“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有《长安古意》一首,其中不乏宫体诗中常见的艳丽描写,如“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但也多了很多宫体诗所没有的气质,如其中的情感不再绵柔,而显得刚强笃定:“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如诗人所想不再局限于床帏之中,而多了旷远的哲思:“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如此,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与那些柔弱妩媚的宫体诗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从中明显窥见一种峻拔的骨气。正如民国时的诗人学者闻一多先生所说,卢照邻这是在“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来救宫体诗”(《宫体诗的自赎》)。于是在初唐人那里,宫体诗的内部似乎孕育出了自赎的可能。
这样的思路在卢照邻之后,渐渐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滔滔江河。如刘希夷的《公子行》,也似乎披着宫体诗的华艳外衣:“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而娇艳的表象之下,充盈着的却是刚强的情感:“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棲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这种对待爱情的坚贞态度与铿锵骨气,借着宫体诗的旧躯壳喷薄而出。
在情感的刚强之外,刘希夷也试图在思想的深度上改造宫体诗,如他的代表作《代悲白头翁》(一作《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道尽了物是人非、宇宙无限而人生有限的沧桑之感。这样的情感,已经与贵族士大夫们身处宫殿、床帏中无病呻吟的宫体诗迥然不同,而普遍适用于每一个看花之人,引导人们暂时跳脱于眼前现实之外,去思考浩渺宇宙中个人存在的意义。短短两句,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由此,以往宫体诗中横陈在床帏之侧的低俗思想,也得以焕然改过,凭借着对人生的深刻思考而有了直上云霄的力量。
据唐人所作的杂史小说,刘希夷的这两句诗受到其舅宋之问的激赏,宋之问曾请求刘希夷将这两句让给自己,刘希夷不允,竟然招致宋之问的妒恨,被用土袋压身而死(见《刘宾客嘉话录》)。小说家之言当然难以尽信,不过这两句的感染力之强,于此也可见一斑。
刘希夷的开拓,此后又在张若虚那里大放异彩。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所表达的情感与思考也大致类似于刘希夷,却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其中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明显能看到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影响。不过,刘希夷所寄寓的多半仍是人生苦短的悲哀:“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代悲白头翁》)即便去思考个人存在的意义,其思考所得仍是无可奈何,仍是单纯的哀愁。与之相对,张若虚却显得深邃、旷达得多,对待光阴的流逝,《春江花月夜》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月待人,那么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宇宙之间,似乎不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个人在无限的宇宙之中不再渺小无助,而与宇宙自然有了交流互动的可能。面对着浩瀚无垠的自然,诗人或许有短暂的错愕,却并没有因此陷入长久的自卑与哀怨,而是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冲淡平和的态度去面对一切。
在张若虚这里,宇宙的无限并不是为了反衬人生有限,进而沉沦于无穷的悲哀之中。从无限的宇宙中,张若虚反而汲取到了一种深邃而又静谧的精神力量。他因此动了离人之思:“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相思之中,始终有着明月的参与,似乎是在拜托明月代自己问候远人。不过这仍不能解心头之痒,进而要“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想要与月光一道,长久地陪伴在远人身边。无限的宇宙、浩瀚的自然,由此融入诗人情感活动之中,某种程度上成为能够在现实中陪伴诗人的友人,为诗人提供了具有超越现实意义的精神力量。
诗人于是接着写道:“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诗人、远人、自然、宇宙进一步交织在一起,尽管人生有限,尽管有着离别与相思的苦恼,然而却没有颓废,没有哀号,诗人之心随着春水而来去,随着江月而升落,俗情也因之得到洗礼涤荡,不再焦躁不安,渐渐静谧泰然。被落月和江树所摇动的感情,已经不是此时此刻的对某一个特定个人的相思,而是无时无刻、人人皆有、人人皆能被触动的普遍的相思。由此,有限的人生似乎从无限的宇宙中获得了某种永恒的意义,显得韵味悠长。而这,才是诗歌所应有的价值。
那么宫体诗的罪孽,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横空出世之后,也便一扫而空了。可惜的是,张若虚的作品存留下来的极少,仅有区区两篇而已。不过,能有《春江花月夜》一篇巨作存世,夫复何求!清代诗论家王闿运评此诗云“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湘绮楼说诗·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闻一多称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皆非过誉之词。
有趣的是,尽管《春江花月夜》的价值得到了后人一致的认可,然而其在历史上是否真正属于宫体诗的范畴却受到质疑,宫体诗是否真的存在“自赎”的问题也成为后人议论的话题之一(见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
不过,无论承认《春江花月夜》是宫体诗与否,都很难否认这样一个事实,《春江花月夜》与宫体诗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宫体诗或许有罪,其罪过在于思想上的龌龊与词句上的污秽,而不在于儿女情长、光阴易逝这些歌咏的对象。《春江花月夜》正是通过“无邪”且深邃的思想、清丽又婉转的词句挽救了儿女情长、光阴易逝等诗歌主题,正如闻一多也曾说过,这些堪称是“自赎”的宫体诗,“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宫体诗的自赎》)
从结果上看,这样的方法的确是有效的。此后的唐代诗人,不乏对儿女情长、光阴易逝进行细腻描写,却大都摆脱了宫体诗的低俗颓靡之态,而是向着人事代谢、古今变迁、宇宙永恒等广阔的领域探索,诞生出无数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