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空死一般的寂静，灰蒙蒙的笼罩着整个大地，乌云一层盖一层地遮蔽了整个天空，卷着微弱的风向南移动。一连几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趁着雨天，高嘉林到县文化馆翻阅杂志，正聚精会神看党报评论员文章，内容主要分析的是当下私营企业蓬勃发展的势头。一个人在一旁问：“同志，你看完这一本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高嘉林一抬头，只见眼前一个胖胖的青年正弯腰看着他手里的报刊，心中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惊讶地问：“柯南，是你？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发财去了？”
这几年，张柯南也没怎么变样，虽然风度不是很潇洒，身体微胖了一些但并不显得臃肿，肩膀宽宽的反而更显男子汉气魄。柯南立刻就认出来了高嘉林，两个人激动地相互拥抱，久别重逢的心情无法言表。张柯南握着高嘉林的手，捶着他的胳膊高兴地说：“早就听说你到县里工作了，正准备登门拜访；多有歉意，没想到在这碰到了。”说着，张柯南拉了把椅子坐在嘉林一旁，问：
“老同学，你真了不起，在省城都能看到你的文章，听说有部长篇小说准备连载了，你马上就要成为大作家了。”
说完，张柯南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同学高嘉林，身材还是那么魁梧健美，脸面略微有些黑，比起当年更加沉稳，浑身散发着一股成熟男人的气质。
听到柯南的夸赞，高嘉林心里又燃起了奋斗的火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长篇，是中篇，还没有最后敲定。你呢？还在副食公司吗？我到县里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见不到你？”
“没有在了。”张柯南脱口说。
张柯南明显发福了，看起来红光满面，身体保养的很不错，眼里有种类似高傲的神情，“我停薪留职了，跟媳妇她哥在省城做生意，这次回来，就是跟家里商量商量准备辞职。”
“辞职？”高嘉林的长眉毛倏地一挑，虽然听着这话并不感到陌生，但仍然惊讶，这样的话居然能从性格不够坚强的张柯南嘴里说出来。
柯南笑了笑，好像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凑近了跟他讲：
“你是新闻工作人员应该知道，这两年供销系统开始走下坡路了，你弟妹在县工商局上班了解的多，她专门打电话让我回来商量商量，是不是把县副食公司买下来自己经营。再说供销系统的下属企业可以转换为股份制经营，或者个人一次性买断经营。我想想也是，毕竟以前就是干这行的，这两年在外头也见识了好多，本来我不准备自己挑大梁，有你弟妹撑腰也就不怕了。今天来就是想找找资料，看看有没有党的新政策，要是也像从前那样一天三变，那就不趟这浑水了。”
“你放心，我这几个月经常开会，在会上听了好多有关鼓励有能力的人先富起来的消息。大的地方，像上海、广州不是早就有人行动了吗？你既然有这份心也有这个能力，蛮可以试一试。”想了想，高嘉林又诚恳地说：“别的我帮不上忙，如果你要找人写文章做宣传，我就在县委大院里，随叫随到。柯南，虽说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但就凭那天我被公社退回你去看我，我就认定你这个朋友是一辈子的，值得深交！”高嘉林听了不禁点头，眼光在他脸上打了个回旋，认真对他说。
说到这里，高嘉林感觉压抑在胸口的热血又沸腾了，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着火想抽，但想到这是阅览室，又讪讪地放回口袋里去了。
高嘉林诚恳的话语，张柯南听了也大受感动，压低了声音，“本来有了两个儿子，我想就这样算了，不想再去瞎折腾了，安安生生过日子有啥不好。跟我大舅哥在外跑了几年，学了很多东西，长了不少见识，也明白了很多事。这几天，我看报刊才知道，咱搞私营企业不只是为了自己，眼看着国营的企业步履艰难，有的已经实在经营不下去了，有那本事为啥不去拼拼？咱这样做不是瞎折腾，是为大家保住饭碗，说不定还能多挣钱，这就跟你在报纸上写文章宣传各地的万元户一样，他们富了也能带动其他的人致富。嘉林，你刚才说到宣传宣传，我就觉得很好，你不但是个好新闻工作者，还是个关心社会的热心人。”
张柯南一番实在的话，说得高嘉林心里也很舒畅，他不知道原来他们也可以在这方面谈得陇。生性温和的张柯南，其实只要时机到了他的面前，也能表现出热血的一面，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高嘉林把报刊往胳膊里一夹，拉着柯南的胳膊，说道：
“走，到外面去，我好好采访采访你。”
“我的老天啊！我怎么那么有福气呢！”张柯南显得十分地激动，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
“说说你这几年的状况。”高嘉林切断了张柯南的话，声音里不知不觉带有几乎期盼。
“好！既然你提起这个话题，我们就谈谈。看到商业在迅猛的改革，我就瞅准这个机会，大胆进行了承包……”
因为是兴奋，高嘉林脸上现在又耀着羡慕的眼神，他睁大了眼睛，坚决地看着他说：
“这样的眼界，非张柯南莫属，太了不起啦！”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只是强占了先机！”
就这样，他们畅谈了尽两个小时，天还没有落黑，高嘉林就走了。
不久，张柯南经过深思熟虑成功地买下了县副食公司，妻子马玉霞帮助他裁减了员工，保留了精干力量。在产品方面，除了原来的龙头产品以外，又开发了本地特产和深加工，陆续开发了数种市场评价良好的副食产品。除了在本县销售以外，邻近几个县甚至省城都有相应的代销点，而高嘉林对他和县副食公司的采访报道，也让更多人知道，高原上的小县有个最有名气的食品公司。
“嘉林，谢谢你，今天公司要摆宴特意招待你！”听得出来，张柯南在电话那头很激动地说。
晚宴上，张柯南特地叫上几个副总及两个要好的朋友专门陪高嘉林，他无比兴奋地说：“老同学，今天放开喝，喝个痛快，不醉不罢休。”
这一顿丰盛的宴席，高嘉林既不知道吃了什么，也不知道喝了什么，酩酊大醉，愣是让人把他抬回去。一觉醒来，高嘉林躺在床上直发呆。
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高嘉林揉揉眼睛，声音带有几乎沙哑：“谁呀？”
“柯南。快开门。”
张柯南一进门，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咧着嘴，连嘲笑带讽刺地说“嘉林，你真笨，就这二两小酒的本事。本来准备到舞厅去玩玩，给你找个美女，这下倒好，因为你一个人净扫了大家的兴！”
“下次补上，一定补上。”张柯南重复说。
“柯南，别开玩笑了，那场合我是不去的。”嘉林嘱咐道，“目前企业状况如何？下步别忘了抓管理。”
“不对，不对，该玩还是要玩的！”柯南很自信地摇着头说。
“等等！”高嘉林忽然叫喊起来，“您瞧，您现在是大老板了，怎么整天还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同学，只有你才是这样！现在有几个老板不是经常出没舞厅，在那里寻找刺激！”张柯南伸着头，扮作鬼脸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并不是说你有过不规矩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呀。我只是觉得，或者是这样认为，你当下应该把心思放在公司未来的发展上，像常青树一样永远长青。”
“那是。那是。”
之后，两人聊起企业管理，过了一会柯南便回公司去了。
张柯南也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勇气有胆量地收购了县副食品公司，当时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当年底，张柯南所在的企业被县里评为“优秀企业”，他本人被评为优秀企业家。
夜深了，月亮在天空高高挂起。高嘉林顾不上睡觉，因为省报要一篇私营企业改制的稿子，他正火急火燎赶写《私营企业的改制出路在哪？》这篇专题报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高嘉林就拿着稿子去找张柯南。张柯南看完这篇稿子有点激动，眼睛也湿润了，似乎有一种力量快要冲出胸膛，望着嘉林动情地说：
“兄弟，你咋了解企业恁深，这就是我的追求和奋斗目标呀！多谢你写出这么深刻的报道！”
“柯南，你应该清醒地认识到私营企业改制的出路，它代表着整个国营企业的发展趋势。你真棒，机遇让你牢牢抓住了，你是时代的排头兵，改革的先驱者。”嘉林望着柯南郑重地点点头，一番鼓励的话重重地敲在张柯南的心坎上。
张柯南两眼凝神注视着嘉林，充满真情地说：
“嘉林，你的时间观念和干劲真是我学习的榜样，你的话句句富有哲理！”
“时间就是第一生命，时间就是金钱。”高嘉林带着希望的神情朝他瞧了一眼，深情款款地说，他心里明白像张柯南这种人，属螺丝的肉在里面，他的心事也在心里面，从不向外人表露。
张柯南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高嘉林一下。面对昔日的同学，昔日的情敌，如今的哥们，他心中充满欢喜。
就在张柯南副食品公司红红火火开办的时候，高嘉林收获了又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奖项：他采访的一篇有关深化县级企业改制的新闻作品，获得了全国新闻一等奖，在整个地区引起了很大轰动，这是该县几十年来首次有人获得如此殊荣。为了表彰高嘉林为县里做出的突出贡献，县委县政府专门通令嘉奖。
一次会议之后，县委书记握住高嘉林的手微笑着说：“小高，好好干，以后有机会。”此时的高嘉林还没有弄明白书记话里真正的含义，习惯性地笑了笑，朝书记点了点头。
这一次获奖，其实是在高嘉林意料之中的。德顺爷爷早就说过，“只要敢想肯干，人生路上迟早会有收获的。”但他没有预料到这次得奖，将成为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把他推向更加广阔的人生舞台。
得知他得奖的消息，张柯南打来电话祝贺。
高嘉林急忙扔下手中稿件，对着电话痛快地说：“赶快过来，找几个同学庆贺一下。”
放下电话，高嘉林在屋里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
几个老同学见面寒暄之后，高嘉林就和张柯南说起了县副食品公司的事。张柯南满脸笑容地说：“目前县副食品公司运行正常，公司最大的绊脚石是一些老员工难以管理，凝聚力不够，还有就是公司负债太多。”
“这个问题好办，人民日报等各大媒体经常刊登企业管理的文章，公司应该采取全员竞争上岗，优胜劣汰，你回去扒拉扒拉报纸一看便知。”高嘉林不假思索地说。
“这个主意好，那就麻烦老同学帮我写一下全员竞争上岗的实施方案，再顺手帮我写企业管理制度、财务制度和请假制度。拜托了！”张柯南一口气说了十多项管理制度，调皮地拱了拱手。
高嘉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由于喜悦半开玩笑地说：
“乖乖呀！你想给我累死？让你请一顿饭还怪难呢？又得让我熬好几个夜，你得给我付劳务费，不能白白使唤人。”
“大哥，你不帮我谁帮我？再说，人生路上真很累，唯有朋友最珍贵！”
张柯南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周后，由高嘉林出谋划策撰写的《全员竞争上岗实施方案》出台后，张柯南所收购的县副食品公司在这个地区，首个打破全员大锅饭制度，实施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用工奖励制度。张柯南与全体新老员工齐心协力，很快扭转了亏损局面，将公司的运营推上红红火火的发展轨道。
过了多日，雅萍来看他，却并不是为了祝贺他得奖。长久烦心于柴米油盐的她，恐怕此时还不知道呢，而高嘉林也不想告诉她。虽然他现在坐在县委大院的办公室里，虽然他这些天来常常和雅萍见面谈心，但他清楚地明白两人之间的沟壑不知啥时能填平。其实，两个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黄雅萍经常用充满暗示的目光看着他，抽泣着告诉他，她的婚姻是多么的不幸，高嘉林始终都把持着自己的底线。两个人都是围城里的人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随便走出来呢？他们可以随意出来，双方的爱人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自己本质上是农村人，到时候黄雅萍后悔怎么办？扎根于工作的他平日里很少回家，从某些方面来讲，黄雅萍是给他不少家的感觉。可是，高嘉林心里清楚，是谁从家里拿来鸡蛋给他？织好了围巾送他？时常趁着没人的时候，偎依在他的肩膀说家里的事？为什么李军不理解她……可这个多情的女人，以独特的风韵搅乱了他的心，让他神魂颠倒却不能静静的安下心来，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不幸……
黄雅萍坐在高嘉林的床沿上，一边抹泪一边说：“嘉林，你过得好吗？你不是说家里的根本就不识字，你跟她怎么能有共同语言呢？你婚姻一定是充满痛苦的吧？就像我一样，他从来就不理解我，整天就知道算账，可把整个账本都摸遍了，算盘扒拉的无数遍，也没见他算的怎么样！这回裁减职工，要不是柯南他就下岗了！嘉林，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真的是一种折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嘉林！”
黄雅萍动情的语言已经使高嘉林无法阻挡。他的心也碎了，像碎纸片一样被风儿吹得七零八落。
“雅萍，”高嘉林面带同情和宽容的表情看着她，同时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现在你只是自我感觉！”
“可我……可我，的的确确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你在抱怨生活？”高嘉林无由头地问道。
“水深火热是生活吗？”像是很清醒似的，黄雅萍又重复着说。
高嘉林抬眼看了她一下，觉得黄雅萍的脸上带有不尴不尬的浅笑。呵呵！这个故伎重演的女人，她又想干什么？她又想耍什么花招？焦躁突然又爬满了高嘉林的全身。
“水深火热，什么水深火热？”高嘉林心想，“你要是水深火热，那天底下普通的老百姓该怎么过日子！”
高嘉林没有吱声，杂乱地想着，脸上布满了阴云，忽然把话隐藏在心里。
“嘉林，真心想陪你幸福。”黄雅萍用深情的语气说着动情的话，就像以前俩人一起谈诗论文时一般，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地说，“一直这么静静的陪你，去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不知道去过多少路口，红灯也不停留，就这样默默为你守候。因为我爱你，我给自己一个理由。”
高嘉林闷头闷脑地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黄雅萍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之后，喜怒无常的黄雅萍，撒了一会儿娇又在高嘉林的耳旁轻声哼起，声音极其温柔，“哥哥你往前走，小妹妹我跟你当帮手，手拉着哥哥的手，齐心协力去奋斗。”
终于，高嘉林明白黄雅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语的意味了，他不敢多想，只能以沉默来宽慰她的悲伤情绪。方法或许过于含蓄，过于委婉，但意志仍然是坚定的，一如当年和她结束一样。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把梦想变成现实。此时，他不能不认真考虑和刘玉兰的关系，他已经深深地伤害过一个女人了，不能再伤害另外一个。刘玉兰无私的全身心的爱，唤醒了他对人生的追求。可黄雅萍不这么看，她认为只要嘉林离了婚，那就一定会和她在一起，她有文化又漂亮，和她在一起是天生的一对儿。要现在离婚吗？嘉林还不是城镇户口啊？不要紧，她可以等耐心地等，等他真正成为城里人了，他一定会向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她入怀。此时的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个“非农业户口”了。哦，应该是高嘉林拥有城市的户口。
女人呀，你曾知否，当男人爱你的时候，你挥手而去，你生性固执，言语伤人，不知不觉爱离你远去；当你回过头来，再去寻找爱的时候，其实爱已经随风而去。女人呀，你曾知否，爱是绝对没有过错的，但给予爱的方式却一定有对错之分。
黄雅萍在犹豫中痛苦度日，高嘉林奋斗的脚步却没敢停歇。每天，高嘉林穿梭在县城和乡镇之间，有任务时跑任务，没有任务时写稿子，付出总会有收获。一次，高嘉林陪着县长下乡调研，回来后一连熬了几夜，殚精竭虑，写出一篇《县级农业发展之路的根源》的调研文章，里面既包含了县长此次调研所提出的见解建议，也包含高嘉林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不顾疲惫，坐上去省城的长途车，高嘉林亲自把稿件送到省人民广播电台。不出几日，省广播电台全文播出，一字未改。听到播音员那圆润的声音，播讲这篇稿件时，高嘉林明白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鼓励和认可，也是对县里农业发展的极大鼓励与支持。
又过了几日，省里来函，由于这篇稿子播出后反响较大，字字都说到农民心窝里，省里领导建议让县长到演播室亲口讲一下，把调研文章录音播出。台里也不敢马虎，立即发函给三合县县委宣传部。一听到这消息，刘部长拉着嘉林急急忙忙赶到县长办公室，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县长听罢高兴得合不拢嘴，大声说道：“好事，对促进全省农业发展有帮助这是头等大事，一定要去。”
秘书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太满意了，也顺着县长的话说：
“我们县的农业发展思路可以在全省推广了，这绝对是个天大的好事！”
“小高，您可为咱县立了大功了！”县长冲着大家说了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高嘉林高兴地听着，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一声……他的全部神经仿佛都在跳动。
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耕耘，也在于收获。高嘉林的收获，是在于得到了县长的信任。从省城回来后，这下高嘉林可拽了，成了县长的大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