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其实,人应该换个角度去想想,你是幸福的,如果有人一直关心着你,千万别不懂珍惜。
农历腊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这天,高嘉林从十里铺回来进了办公室,赶紧把门关上,堵住外面呼呼的寒风。把衣服上的雪抖干净,到窗下煤炉一看,黑黑的凉凉的,一点儿热气也没有,这才想起来早上走得急忘了换煤球。高嘉林冻得浑身发抖,一面跺着脚搓搓冻僵的手指,一面在地上找到铁钳,夹了个煤球正要往小王屋里去烧,老景过来敲门,说有他电话。高嘉林顺便夹了煤球就往老景办公室去,到了桌前放下煤球接了电话,刚听了几句,感觉浑身都热起来了。
电话是县委书记秘书打来的,说县里专门开会讨论了他的户口和工作问题。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表现突出,又获得了全国新闻一等奖,县领导对他的才华非常欣赏,在会议上决定比照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的有关政策,为他转成城镇户口。县委书记还亲自到地区公安处汇报了情况,已经批下来了。并且县里已经研究通过,安排他到县广播局工作,人事部门调动工作的命令马上就批下来了,要他尽快到主管人事的常务副县长那里去一趟。
之前,高嘉林要吃商品粮了,就在外面传得很热,特别是在家乡传得更快,因为解决商品粮问题是一个重大的事情。对于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无异于从此以后就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此时的高嘉林掐掐自己的手,直到掐出两道深深的红印儿,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出头了,终于出头了。
接完电话,高嘉林也顾不上烧煤球了,掉过头跟老景打了声招呼,也不顾外面有多冷,冒着雪,骑上车就往家里赶。高原上的北风呼啸着,卷着乌云,漫天而来,吹干了土地上最后的那片湿润,像刀子一样割着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大雪迎面拍打着高嘉林的面颊,落到地上就像棉絮落在了被面上,一点儿也不化。干冻的土地像铁一样硬,却承载了水最为柔软最为美丽的姿态,远处能看到隐约的白杨树影在寒风的摧枯拉朽中毅然挺立。整个大山大川正在风雪中冬眠。
高嘉林忽然回到家,让二老感觉有什么事一样,但二老不知该咋问。父亲坐在炕头上,抱着孙女教她喊“爸爸”。母亲急忙颠着小脚去给他做饭。玉兰微笑着坐在火炉边,哧啦哧啦地纳着鞋底,些许担忧地问道:
“天这么冷,回来有啥事儿?”
高嘉林想抱抱妞妞,孩子眼生,直往爷爷怀里躲,嘉林只好讪讪地缩回手,非常愉快地说:“我农转非了。”
高玉德老两口没听见。高嘉林露出激动的眼神,急忙殷勤地望着母亲,接着又重复着:“我农转非了,我吃商品粮啦!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不再是农村户口了。”
“啥?”母亲拿面瓢的手一抖,面瓢险些从手里滑落,“啥叫商品粮?你从今个起就不是农民了?”
“妈,”玉兰急忙扔下手里的鞋底,过来接住婆婆手里的面盆解释说,“农转非就是吃商品粮了,在城里好找工作了。”
高玉德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脸上的皱纹能挤出水来,激动不已地说:“嘉林,你是国家干部了?”
说着,高玉德拿着烟锅朝鞋底敲了敲,站起来对着儿子嘿嘿笑了两声,“好,好啊!嘉林,快,快跟你二爸写信,说说你吃上商品粮了。”
高玉德说罢,笑得额头上的皱纹依然能挤出水来,不停的唠叨着,“这下儿子的沟沟坎坎终于趟过去了,终于趟过去了,再也不用听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了。”
“不是国家干部,等我上完函授大学才能是国家干部,马上就快毕业了。”高嘉林一字一字的给父母亲解释。
儿子有出息了,老两口也跟着风光,性格懦弱的高玉德从此也能挺起腰板了。
“咦!那多好,你赶紧去上学,以后就有出头之日了。”父母异口同声地说。
高嘉林偷偷看看媳妇,苦笑一下,玉兰朝他使了个眼色,高嘉林便把话岔开了。一家人吃完了饭,小两口来到玉兰的窑里。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进来顺着裤腿往上冲,冷飕飕,浑身直打寒颤。高嘉林皱皱眉,扭过头对着玉兰说:“这屋里不烧炕,你咋也不生个煤炉?”
他的话自然是听懂了,刘玉兰轻轻咬着嘴唇,表露出一丝欢喜的笑容,看着他的脸回答:“白天也不在这儿,就天黑睡觉。妞妞跟着奶奶睡,我一个人省点儿煤吧!”不等他说,玉兰便问:“是不是要托门路,要找熟人吗?需要啥?”
高嘉林望着通情达理的玉兰,低着头吞吞吐吐轻声说:“咱家鸡圈里还有几只鸡呀?”
“好。我晚上给你捉,十只够不够?”没等高嘉林点头就又说:“光鸡还不够,得弄点鸡蛋。咱家还有几斤,过一会儿我再去借几斤,凑够二十斤拿着也好看。”
高嘉林点点头,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玉兰手里说:
“回来得急没顾上给你跟妞妞买啥东西,你拿着,说不定啥时候用得上哩?”
玉兰听了他这话,红了眼睛随即笑笑说:“我倒没啥,就是你常回来看看爸妈和妞妞,你看妞妞长这么大,还不会叫爸爸哩?”说完,自己就开了门出去。高嘉林跟在后头,玉兰在雪地里一边扎头巾一边回头对他喊:“你先到爸的窑洞里等会儿,我去后山看看一会儿就回来。”话音刚落,玉兰顺手拿着斗篷,不顾冰天雪地,顶着刺骨的寒风,迎着砸在脸上的雪,挎着篮子急忙出了家门,很快消失在白皑皑的雪地中。
高嘉林在窑洞里跟父母说着话,不一会儿天黑了。眼看玉兰还不回来,心里着急,正想出去找,就听见栅栏门响了,急忙抱着妞妞出去一看,玉兰一只胳膊挎着个篮子,一只手抓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一步一滑地往院里走,母亲跟着出来对那男人喊:“支书咋来哩?”
高立志一边扶着玉兰,一边跟玉德老伴说话,“我去后山相媳妇回来,正好在山洼里碰上玉兰,雪滑崴了脚,就把她送回来了。唉!也不知道篮子里啥宝贝,死活都不让我替她拿?”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刘玉兰心里清楚,这篮子东西是自己男人的命根子,不管下多大的雪,吃多大的苦,也要奋不顾身的保护。她用半个脸冲着他微微地笑。望着妻子冻僵的手,崴伤的脚,高嘉林心里酸溜溜的。妻子真心的付出无法言表,想起自己在县里还不断的和黄雅萍来往,实在是无颜面对妻子的这份感情。高嘉林急忙接过玉兰手里的篮子,小心地放到窑洞的炕沿下边,妞妞早伸着胳膊让妈妈抱。玉兰一面抱着妞妞一面跟高立志说:
“支书,你看,又麻烦你。对了,媳妇相得咋样,合适不合适呀?”
高立志嘿嘿一笑,凝神注视着高嘉林说道:“那像高老师恁好的运气哩?差不多就行了。”引得高嘉林几个人也都笑了。高立志望着雪越下越大,也不啰嗦,点个头就走了。
晚上,趁着鸡都进窝了,玉兰逮了十只鸡,扣在篓里等着高嘉林第二天一早带走。高嘉林看着鸡在篓里叫唤一阵子,就安静下来了,露出羡慕的眼神,像作结论似的说:“你用啥宝贝养的,个个都肥嘟嘟的?”
玉兰被男人夸得不好意思,伸手把头发往后抿了抿笑着说:“都是上回巧珍回娘家,教她妈和姐咋养鸡,我也跟着去学了。你别说,巧珍不单人长得好看心也好,手把手地教我不说,还来咱家看了好几回,就怕我学不会。”
“您心灵手巧,很快就会学会。”
“是的,我感觉到也不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嗯,好吧,”刘玉兰断定,“我们的日子会像干柴一样红红火火!”
两口又说了一会儿话,准备铺床睡觉了,嘉林的母亲在外头叫门,玉兰开了门问:“妈,啥事?”
母亲手里端着炭盆,里头都是红彤彤的木柴,热烘烘地往地上一放埋怨道:“嘉林回来了,你也不说生个炉子,当心冻着喽!”说着把胳膊上的一件棉大衣往儿子身上一披,瞪了他一眼,“二杆子,别冻着了。”这才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窑洞里去了。
刘玉兰愣愣地看着婆婆出去,咬了咬牙把眼里的泪咽下去,这才对男人说:“早点儿睡吧,别着凉了。”善良的母亲只知道心疼儿子,却忘了大半个冬天,儿媳妇都是这样顶着刺骨的寒风,在冰冷的窑洞里睡觉,都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
静谧的村庄,静谧的夜晚。两人躺在炕上,高嘉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玉兰,一夜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朦朦亮,高嘉林沿着公路望着路两旁光秃秃的杨树枝,随风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心里充满无限遐想。高嘉林一只手推着自行车,车把上和后架上挂着十只鸡,肥嘟嘟的鸡冻得哆嗦,咯咯直叫;一只手小心地提着一篮子鸡蛋,足有二十斤,深一脚浅一脚,马不停蹄地沿着公路往县里赶。担心万一骑车路滑,把鸡蛋摔了。一路上碰到稍有不好的路面,都下车推着走。就这样,高嘉林直到中午才赶到县里。快到县委大院时,心里琢磨着,直接在县政府见孔副县长总归是不好,还是到他家去等他,这样最妥当。
想到这儿,就掉转车头到政府家属院去等。门卫见是嘉林,望着自行车上的东西,眼睛眨了眨也没多说什么,告诉他孔副县长的家在哪儿,让他进去了。
站在门口等了没过多久,高嘉林就看见孔副县长穿着中山装,外头套着棉毛大衣,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一摇一晃地走来,越过高嘉林掏了钥匙去开门。
高嘉林在他身后叫:“孔副县长。”孔副县长这才看到还有一个人立在门外。看着有点眼熟,仔细想想才明白是通讯员小高,县委的临时工。望着他身上的雪花,裤脚鞋帮上还沾着泥,点点头叫他进来。孔副县长夫人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回来就要往桌上端,他朝家人摆摆手说:“等会儿。”就坐在藤椅上轻描淡写地问:“啥事儿?”
高嘉林勉强压着发烫的脸皮,把带来的鸡和蛋都放在门口,站在孔副县长面前,把昨天县委书记秘书的话叙说了一遍,便小心问:“孔副县长,您看,我的全民合同工批了没有?我是指,我到县广播局上班的事儿。”
孔副县长一听,他那胖胖的脸上挤出了几道皱纹,蚂蚁拄着拐杖也爬不上去,两眼冷冷地看着高嘉林,阴沉着脸不高兴地说:
“你说,县委书记已经把你工作的事批下来了?批文呢?我怎么没有见到?”
“是的。”高嘉林说道。
“你想安排到县广播局?”
高嘉林内心充满着希望说:“是。”
“我告诉你,县里的正式退伍军人多得很,成千上万,那些人还安排不完,咋能轮到你?”不知为什么,这位孔副县长极为不满,激动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伸直手臂往上一抬,抬到与高嘉林鼻子同高,大声地叫高嘉林出去。
高嘉林浑身都崩紧了,感觉内心就像火燎一样难受。多年来小心维护的自尊,顷刻间几乎要完全丧失了。他痛恨孔副县长的脸色,他痛恨孔副县长的官架子,他痛恨孔副县长的腐败,是嫌弃这个穷人送的礼太寒掺了!此时,在他心里,孔副县长是个典型的地地道道的瞧不起农民的十足小人。他耐着性子礼貌地讲:“是这样的,孔副县长,我工作的事已经得到县委批准了,批的文件已经转交给你,县委书记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说的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不可能,我们县里等着安排工作的人多得很,哪有那么好的事?再说县委书记怎么会给你签字?门儿都没有,绝对不可能。”孔副县长一挥手,脸色更难看,一脸的怒气,似乎他的话毫无掩饰,仿佛暴露在中午头的阳光下。
“孔县长,”高嘉林露出悲伤的面孔说,“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不可能!不可能!”说罢,孔副县长手一挥,脸上露出气愤的样子让高嘉林离开。
一时,高嘉林站在那里没有离开,几乎肉体上感觉得到的是一种耻辱。对面前孔副县长的脸,走路的姿势,一举一动,他都觉得恶心,简直真想往他的脸上吐口吐沫。高嘉林无语了,此时任何话语都不能表达他内心的愤怒和羞辱。高嘉林急切成功的愿望落空了,如此窘境下,丢下东西,急转身快步走出了孔副县长的家。
孔副县长夫人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饭,望着他发那么大的脾气,问:“谁呀?值得惹你生那么大的气?”
“还能谁?泥腿子一个,还想安排工作,还是好单位?”
高嘉林心里清楚:“安排他工作是经过县委书记和副书记签字同意的,在你们当官的眼中是小事,搁在俺身上那是天大的事!”
直到出了政府家属大院,高嘉林那颗愤怒的心才暂时缓解下来。寒风一吹,脊背和前胸都感到一阵凉意。他推着车子慢慢走在家属院通往县委大院的路上,路边不断有叫卖小吃的声音,一家私营餐馆里飘出羊肉泡馍的香味儿。机关餐厅里应该已经没有饭了,就算有也是残羹了。
高嘉林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南关。想了想,还是去县供销社,那周围也有两家私营餐馆,顺便再请黄雅萍吃饭,告诉她自己农转非的事情。无论如何,这也是她一直期盼的。
到了南关供销社门口,高嘉林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县政府办公室的通讯员小沈,见他正背对着门口跟几个售货员聊天。其中一个女的问他:“唉,听说你们那个高通讯员,就是常跟我们这儿黄会计见面的那个,他农转非了,还到县广播局工作了,真的假的?”
高嘉林解决商品粮的事迅速在小县城传开。一个农民的儿子,靠自己的实干精神,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来,惊动了县里领导,书记又亲自到省地汇报情况,破格解决商品粮,这不仅是县里的第一个,就是算上邻近几个县市也是罕见的。
小沈两眼盯着货架,说:“哎,你们新进的花布不错呀?”
“别打岔,快说,是不是?”旁边也有人跟着问。
小沈四处看看,高嘉林急忙隐藏到门口柱子后面,心里还在自嘲:“高嘉林啊高嘉林,什么时候你也不这么光明磊落了。”耳朵却还仔细地听着小沈说话:“农转非这事儿啊,确实办成了,还是县委书记亲自跑的。但安排工作这事儿,我看是够呛?你们不知道,听我姑父说,这孔副县长在文革时,就是个有名六亲不认的家伙,他办事很较真,生搬硬套,纯粹的教条主义者。只要跟他认准的政策不一样,甭提有多较劲。唉,要说这高嘉林确实是个人才,当初他教书的时候,我就听过他的课。讲得好,但人才要是碰上认死理的人,还真是难上加难呀!”
“哦。”几个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尤其是还没结婚的两个小姑娘,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像高嘉林这个年纪,既有才气也有帅气的男人还是很吃香的。
几个人正在说话,冷不丁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问:“嘉林没安排工作,为啥呀?”小沈面朝里,一眼看见黄雅萍进来,便支支吾吾说有事先走了。剩下几个女子开始说风凉话:“黄会计你别急呀,不是暂时没安排吗?像高嘉林那样的人,到哪儿都是拔尖的,反正,你离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就是,你不是常说,等人家安排好了工作,工资也够你买蝴蝶衬衫了,能把人家马玉霞科长给比下去了,再离也不晚吗?”
“哎,怎么说到马科长了,她不是副食公司张柯南经理的老婆吗?跟高嘉林有啥关系呢?”
“跟高嘉林当然是没有关系,但人家男人不是有钱吗?现在流行的还不是有钱吃得开,老相好的!”
“是的。以前就吃过,再回头好好吃吃,说不定更香哩。”女人们用尖酸刻薄的话说个不停。
老售货员张姐见他们说些出格的话,忍不住瞪了一眼,急忙冲众人大嚷:“干什么?上班时间聊天,当心我告诉经理,干活去!”大伙都嬉笑着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黄雅萍脸上挂不住了,一脸怒气恨恨地说:“是。我就是等高嘉林安排工作以后再离婚,就是等跟他结了婚再去找张柯南,怎么着了,有本事你们也去呀?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完,一甩蓬松的头发,踏着高跟鞋到后院去了,留下柜台上几个人,她们拉着张姐埋怨。
高嘉林听到这里,已经冻得双腿发麻,也无心思去找黄雅萍了,迷迷糊糊推了车子往回走,不防撞上一个人,那人操着浑厚的嗓音关切地说:
“走路不看路,当心碰着人。”
“哦,是张局长。”高嘉林抬头一看,是人事局局长张强。
“你怎么了?”张强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的高嘉林,小声问道,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几年前,张强在大马河乡担任党委书记的时候,高嘉林曾多次采访过他,两人交情深,平常也经常见面。张强局长很看重高嘉林这个“楞头青”小子,也经常鼓励他干一番大事业。一见高嘉林,老张很高兴地问他干啥来哩?高嘉林苦笑着说买点儿东西,张强却细心地发现他走路都有些虚飘飘的,拉住他的车把,说:“走,这么长时间不见,请你吃饭。”不由分说,拉着他到了邻近的一家餐馆,要了两碗热汤面。私营餐馆的服务是很热情周到的,饭上来以前,先送过来一壶热水,一杯水下肚,驱走了高嘉林肚里的寒气。恢复了一些力气,就跟张强局长絮絮叨叨讲起了今天的事,唯独落下了在供销社门口的那一折。
张强听了,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认真地说:
“你的人事调令什么时候下来?”
“听说也就是这一两天吧?”高嘉林苦笑着,下来了又怎样,领导不签字还是白搭。
望着愁容满面的高嘉林,张强很明白似的对他瞧着,随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说:
“老伙计你放心,来的时候我就跟你保证过,是金子一定叫你发光。一切都可能改变,无论好事或者坏事;一切都要过去,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现在我的保证仍然有效,不管县长签字或不签字,只要你把批文给我,我立马就给你办手续。你现在别生气,也别着急,要密切注意,一拿到批文调令就马上到人事局来找我。”
听到张强的保证,高嘉林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心里畅快了许多。正要说些什么,饭端上来了。张局长一边给高嘉林抽筷子一边笑着说:“我也没什么本事,就请你吃一碗热汤面,等将来咱有钱了,再补回来。”说完,张强脸上堆满笑容。
“放心吧,张局长,会有那么一天的。”高嘉林看着这碗热汤面,抓着筷子,心下一阵轻松,给出了预言。
“这就对了!”张强凝神细心观察高嘉林说,“你的脚下是块土地,你不会被打倒的!”
“哼,让一切都见鬼去吧,还有……”
“还有什么?”张强不解地追问道。
“还有那个不负责任的孔副县长!”
“不是我说你,高嘉林,”张强很严厉地指出,“你心里绝对不能有邪恶的想法,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他是反的一面,甚至是愚蠢的一面,难道说你还要与他为伍,和他的思想一样吗?”
高嘉林点了一下头,心里却愤愤地说:“虽然我是可怜的人儿,但我与那位县长不是同路人!”
“你的思想可不是可怜的人哟!”张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欢快的蹦跶。
这句话就像海绵一样一下子把高嘉林心里的苦闷吸干了。
那天之后,高嘉林依然热情地忘我工作。
寒冬腊月天,午夜的狂风带着严冬的寒意,顺着门缝窗户缝呼呼灌进来,落在脸上手上,冰凉刺骨。高嘉林写累了冷了,站起来捧着双手对着嘴哈哈气跺跺脚。
平日里,偶尔闲下来的时候,高嘉林就跟老景、小王讨论问题,或者是到县里图书馆去读书看报。
最牢靠的婚姻是思想深处的价值观乃至外在条件的匹配。虽然黄雅萍也想要牢靠的婚姻,但她思想深处的价值观除了享受,其它再没有什么可与高嘉林匹配了。后来,她来找高嘉林无数次,高嘉林像中了邪似的躲避她。其实,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见面,高嘉林早已厌倦了。
光阴似箭,这一年高嘉林吃了不少苦,整天忙忙碌碌,风里来雨里去,真正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过年在家待了几天,家里自然是给了他最大的温暖。高嘉林已经开始不再适应那里了,他向往的是城市文明带给他的享受和愉悦。从本质上来讲,无论是他还是乡亲们,都打心里觉得他和地道的农村人是不一样的,至于哪里不一样谁也说不出来。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妞妞穿着新衣服,欢喜地在院子里奔跑,地上的雪都化干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就剩山洼里还有一些积雪掩盖着枯黄的茅草,放眼望去,山顶上还戴着个白顶子。母亲把红红的辣椒穿起来,一串一串地挂到屋檐下头,鲜亮的红色映着金黄的玉米棒子,骨子里都透着那股喜庆,预示着来年红红火火。到了半夜,快十二点时,父亲拿出来一挂鞭炮递给他,高嘉林接过来,挂到院子里椿树上点着了,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响声,从院子里透过矮墙往外传开。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弥漫着淡淡的鞭炮味儿,一团蓝色的烟雾随风飘起。紧接着,山窝窝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各家各户热热闹闹过大年。
玉兰站在高嘉林身后,心情极其高兴,捅了捅嘉林的胳膊,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妈说,就妞妞一个娃太孤单了,要是有个弟弟就好了?”
顿时,高嘉林身子一僵,迅速看了一眼玉兰,用手做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等过完年再说吧?”
“嘉林,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刘玉兰声音微弱地说,那态度确是十二分的恳切。
高嘉林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她,这样看了很久。
“你别多想了,等过完年再说吧?”高嘉林很生硬地说。
玉兰听了,低下头没再说话,她怎能猜透高嘉林的心思。可是,她的这些话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异常痛苦,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一分钟过后,他们又平静下来。
夜很深了,大山深处都是连绵不断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