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女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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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营救

元兴十二年,霜降。

“柔然人又来了!”

巡城的士兵开始集结,整个武城都喧嚣了起来。

柔然人如今驻扎在越州襄城,那座原本属于我朝的城池。

今年入秋以后,柔然的进攻就格外猛烈。

程明安到达武城的这一日,据说已是柔然半月之内的第二次进攻了。

柔然围攻武城两年有余,一直不退兵,但也打不进来,这里的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传令兵例行公事般绕着内城通知以后,大家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喝茶的继续喝茶,卖菜的继续卖菜,丝毫没有大战来袭的紧迫感。

看着街巷中来来往往的武城百姓和军士的状态,明安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太安逸了。

“小姐,我找到程诺留下的标记了,我们走吧。”韩晏在一旁悄声说道。

明安神智回笼,点了点头。

为了不引起李德的注意,明安和韩晏的身份文书都是假的,二人只带着侍女绿柳和韩晏手下的几个侍卫快马加鞭从建康赶来。

明安往日骑马,只图乐趣,像这样风雨兼程的赶路,还是头一次。一路上餐风露宿,只为早日到达武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程诺如今在武城找的落脚点是闹市中的一个大宅子,众人乔装一番,倒是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原本程家前前后后到武城的人手有六十余人,但是经过李德半年多的剿杀,还有之前两次营救的失败,现在只剩不到三十人。

程诺看到满面风尘的明安,不由心生佩服,他没想到四小姐来的如此迅速,看样子应该是收到信后就日夜兼程赶来,这么匆忙赶路,一般男子都受不了。

程诺原本打算让侍女带明安先去梳洗休息一下,但是明安心中焦急,迫切想要知道父亲的详细情况,便吩咐道,先说正事。

程诺就引着明安和韩晏到了议事厅。

明安急切地问道:“你当真是亲眼看见了阿爹?”

程诺点头,“确实是属下亲眼所见,还说了话,只是将军……”

程诺替程家做事已久,也经历过一些凶险场面,但是想到那日看到将军的样子,仍然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程诺轻咳了一声,低垂着头,沉声说道:“将军被锁链绑在墙上,我们无法带他离开。而且将军十分虚弱,只说了让我们快走,别再来送死这两句话,就晕过去了。”

明安听罢,心中哀痛不已,她的父亲是犹如战神一般的人物啊。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出征回来,明安闹着要父亲抱,结果却让父亲胸前的伤口崩裂,流了很多血。但父亲面不改色,还笑着说,吓到明安是他的不对。

现在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说句话就晕过去。

明安沉默了好一会,两只手交握着才能勉强忍住颤抖,闭了闭眼,“你说说前两次营救的情况吧。”

程诺回禀道:“我潜进武城将军府那日,从我进去到找到关押将军的密室,一路都很轻松,无人阻拦。我撤退的时候,也是很容易地就逃了出来。

但过去那大半年,我和李德的人交手多次,知道这绝不是他们的全部实力,之后又观察了几日,果然从我离开武城将军府以后,那里的防备就森严了起来。

将军的下落已经知晓,我就用四小姐给我的信物联系了李琰。让李琰配合调开再李德,我进去救人。但是对方人手太多,我们连续两次都失败了,所以才传信给四小姐的。”

“你们是偷袭还是强攻?”

“都试过了,第一次是偷袭,天色微明之际,我带人进去的,第二次是在傍晚强攻。”程诺想起当日离开建康之时,他曾夸下海口说必然会把将军救出来,不禁面露愧色,单膝跪地向明安请罪道:“属下失职,未能救出将军,还请四小姐责罚。”

明安示意韩晏扶起程诺,淡淡道:“李德此人,心思诡谲,他在越州经营多年,此番又是特意为程家布下的天罗地网,你与他周旋这么久,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自责。之后的营救行动还需你的全力配合才行。”

程诺拱手道:“但凭四小姐吩咐。”

“四小姐,按你的吩咐,今天又派人去偷袭了武城将军府,只是他们看来也不是很在意了,这次连追都没有追出来,看见我们离开,直接就收起了兵器。”程诺前来回禀。

明安点头,到武城已经是第九日,待的时间越久,明安的心就越浮躁,日日不得安眠,总是担心父亲。

明安命令程诺按照他们之前的行事作法,偶尔去偷袭武城将军府,几日过后,将军府的守卫已经疲乏。

明安看着程诺比起初见那日舒缓了不少的脸色,严肃道:“告诉所有人,要警醒一些,按照我们的计划小心行事,以免疏忽大意丢了性命。李德身经百战,谋略手段非常人可比,任何时候都不要掉以轻心。”

程诺敛了神色,忙道:“四小姐放心,一会我会再去嘱咐大家一遍的。”

武城将军府的布局图是李琰给的,程诺等人也是多次去过,熟的不能再熟。但还是和四小姐一同将今日的行动做了复盘,所有细节都没有放过。

李德听幕僚来回禀,知道程家人今日又偷袭了武城将军府,听了他们的行事作为,不由冷笑一声,“跟我玩瞒天过海这种计谋,老子打仗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这点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现眼。”

幕僚附和地点点头,谄笑着说:“将军英明,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那下次我们还继续配合他们么?”

李德冷哼一声,“他们亲眼见过程裕的惨样,忍不了多久的。他们现在这么做,是想要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一举进攻,你们继续配合就好,注意外松内紧。这次我要把程家的人一网打尽。”

想到程家这帮人的难缠,幕僚也不由咋舌。程裕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军权被李德接收,朝中的势力一部分被铲除,其余基本都被大司马府接收,程家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能前仆后继的为程裕来送命。

只是终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自以为高明的计策,早已被李将军识破。

现在只等着程家所有人冲到武城将军府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消灭。

行动复盘结束之后,程诺看着明安紧皱的眉头,问道:“小姐是在担心李德识破我们的计策?”

明安摇了摇头,和韩晏对视一眼,韩晏替明安解释道:“不是担心,而是李德早就已经看穿我们的计划了,他对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看不透这么简单的计策呢?”

程诺大惊,疑惑道:“那小姐为什么不改变计划呢?这样做岂不是没有意义了么?”

明安眸子微动,轻声道:“这个计谋本来就是让他去看破的。”

程诺还是不太明白,询问的眼神看向韩晏,韩晏看着明安点了点头,就继续解释道:“如今这么做,不过声东击西罢了,如此才方便我们实施真正的计策。而且不想暴露程家有援兵过来,以免李德有所动作。”

程诺恍然大悟,看着明安和韩晏成竹在握的样子,也没有追问真正的计策是什么。总之,凡事听从四小姐的安排就好了。

程诺离开以后,韩晏看着脸色十分不好的明安,宽慰道:“小姐不要太忧心,一切都在我们预料之中,成功的可能性很高。若到时候有了变数,不管怎样,即便舍了这条命,我也会救出将军的。”

明安看着韩晏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阿爹要救,你也给我好好活着。你是我的侍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死!”

韩晏轻扯嘴角,笑意在眼中流转,“有小姐这番话,韩晏虽死无憾。”

明安闻言,头都开始痛了,“怎么,如今我的话,你也不放在心上了?”

韩晏一惊,连连摆手,“怎么会?小姐说过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

“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说的,你做的到么?”

韩晏抬头看着明安的眼睛,心中情绪起伏不定。若是可以,他当然想好好活着,继续保护自家小姐。但是他知道将军对小姐有多么重要,而且昔日也是将军把他带回府中才有了今日一切,因此无论为了哪个原因,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将军平安。

只是看着明安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和面上显而易见的疲惫,韩晏不忍让明安再为自己分心,赶忙应道:“小姐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活到七老八十。等将来小姐成亲了,我还可以教小少爷习武的。”

明安一怔,定定看了韩晏好一会,被韩晏气得笑了出来,有些恼怒地问道:“你这话是真心的么?”问完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不要说话了,我不想听。”

韩晏一向对明安的心思都了如指掌。他家小姐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小姐想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太懂小姐的意思了。

只是看着小姐的样子,韩晏也不敢细问。

罢了,小姐笑了就好。

李德经营武城时间长久,若不是程诺小心谨慎,恐怕程家剩下的这些人也早都折在里面了。

敌众我寡,强攻自然不可取。

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一等,等着李德的弱点到武城,方可行动。

明安到武城的第十一日,程福一行人终于到了,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十余位崔家的人手。

程福带来的除了明安从其他地方调来的人手和在程家多年的吴大夫外,还有最重要的两个人,李德的兄嫂。

明安当日知道是李德首告父亲谋逆之后,就将李德以及李家,放在了首要敌人的位置之上。

李家的信息,事无巨细,她通通都要过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安要找到李德的弱点,才能克敌制胜。

李德少年离家,孤身闯荡,杀敌勇猛,战功赫赫,短短二十年,就从普通士兵一路升至骠骑将军,如今手握十五万越州兵权,是朝中兵权最多的武将。

虽然他凭借出告旧主程裕上位,为世人所不齿,但是如今不管是谁,到他面前都要客气称呼一声李将军。

毕竟李德的心狠手辣众所周知。

当年李德跟随程裕出征西凉时,他为前锋。西凉士兵曾屠杀我朝边城百姓,因此李德在攻陷西凉的第一座城池之后,便没有约束手下,甚至私下授意他们可以随意烧杀抢掠,连幼童妇女也不曾放过。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另一位将军魏宏远阻止,恐怕西凉的那座城池就会成为鬼城。

在那之前,程裕一直十分赏识李德,认为假以时日李德必然会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虽然对他出手过于狠辣有些意见,但是毕竟人无完人,因此平日里程裕总是对他多加教诲,希望他可以少点戾气。

虽有慈不掌兵之说,但也要分情况。领兵之人确实不宜过度仁慈,但也要有仁爱之心。

像李德的所作所为,与蛮夷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西凉之事,并不是李德第一次有这样的屠戮行为。

程裕虽然爱惜人才,但是鉴于李德屡教不改,始终固执己见,便开始慢慢疏远他,只把他当做是一名奇兵,而不再作为猛将去培养。即便如此,程裕也始终没想过去压制李德。

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被李德所害。

李德出身寒微,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他的兄长李顺,住在距离建康不远的宜州,为李家看守祖宅,身上并无官职。

连带着李顺的儿子也只是打理李家族中的一些事宜,一家都是白身。为此,李德还被人诟病不少,觉得他有些忘恩负义,自己飞黄腾达以后,却不愿意回报抚育他长大的兄长。

倒是李德的弟弟李茂,得到的好处更多。他就是宫中安嫔的父亲,此前因着柔然的久不退兵,导致皇上对李德不满,安嫔被迁怒。

听说如今安嫔还被禁足在自己宫中,连新年、端午宴饮都未曾露面,估计是失宠了。

但李茂的官职却没有变动。

李家除了李德之外,就是他的弟弟李茂官位最高。而抚育他长大的兄长李顺却什么都没有,只在老家守着祖宅,外人看来,李顺这是在仰仗着弟弟们的鼻息讨日子。

但是程家人盯着李家众人两年多了,发现李德每逢年节送到两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分。

兄长一家不事生产,全都靠着弟弟在养。而且弟弟如今官居五品,李家在建康的一应事务都是他打理的。

单论对李家的贡献,弟弟李茂就远远超过兄长李顺,可是两家收到的东西却一模一样,那就很有问题。

毕竟李德除了手段狠辣之外,才智计谋也很不俗。明安假设自己是李德,在已经树敌颇多的情况下,若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很大可能会做成不在意的假象,那样才比较安全。

所以虽然看上去李德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兄嫂的抚育之恩,但是明安仍然觉得,若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那就是这两人了。

程福费了一番心思才将两人绑来,一路上还要遮掩,所以晚了这些日子。

崔家的人也是在越州才汇合的。

明安离开建康之时,家中诸事都交给了母亲崔氏,没想到崔氏会传信给清河崔家,要了人手过来。人数不多,但都是崔家的精锐,也算是如虎添翼。

崔家这边带队的是崔衡,他曾经随着崔家家主一同到访过大将军府,明安是见过的。

崔衡看向明安,他来之前听家主讲述,说是大司马府的倒台是这位四小姐一手所为,心中对她很是钦佩。

“家主吩咐过,到武城后,我等全凭四小姐吩咐。”

明安点头,“诸位一路奔波劳累,先去后院稍作休息,我们晚些时候再来商议。”

明安先去见了李德的兄嫂,两人都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丝毫不起眼。

明安对李德的兄长李顺说道:“给李德写一封求救信,告诉他,你在我们手中,让他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事。”

李顺嗫嚅道:“这位姑娘,我们一家和弟弟关系并不亲近,你这样做没什么用的。”

李德的长嫂在一边哭着点头。

明安冷声道:“那就写点让他在乎的东西。实话告诉你们,我是程家人,就是被你弟弟谋害的大将军程裕的家人。我费尽心力把你们弄来,若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话,我只能把拿你们的性命来告慰那些被李德害死的人了。”

两人眼神惊惧,程家的事他们是听说过的。

明安继续缓缓说道:“我们两家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因此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痛快死去。不知两位有没有听说过,刑罚之中有一种叫做……凌迟?”

一旁的韩晏配合地拿出匕首在手中把玩着,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地上的两人。

李顺夫妇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原本在家中待的好好的,突然被人绑走,一路上惊恐交加,这会儿听了明安这样说,更是害怕到了极点,因此不管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李顺不会写字,明安便找人代笔,用李顺的口吻给李德写了封信。

之后明安吩咐程福找个隐蔽的地方将两人分别关押起来,由他亲自看守,万不可出现错漏,这两个人是他们保命的底牌。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柔然攻城,李德离开武城将军府。

明安和众人将计划拆解演练了多次,确保万无一失。

明安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万一她估计错误,李德并不在乎李顺夫妇的生死,那么就只能破釜沉舟了。

明安到达武城的第十七日,柔然再次来袭,李德率兵上了城墙。

城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前线。

程诺带着李顺的信件和其随身携带的一枚玉佩来到了武城将军府,直接说要见李德,说是有攸关李德兄长身家性命的事情相告。

此时自然见不到李德,下人只能先带着他去见了李德的幕僚。

程诺将东西都交给了幕僚,然后说,要见程家想见的人,否则从现在起,每过一个时辰,就送回来李德兄嫂的一部分,要是耽搁得久了,说不定你们拼一拼,也能拼出个完整的人。如今我们手中有两条人命,对你们手中的半条人命,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幕僚追随李德多年,自然知道李德心中是极其看重兄嫂的,此刻看见信件不敢疏忽大意,赶忙派人将东西送到李德手中。

李德刚从城墙下来,看到这样的东西,又听到那样的话,恨不得立刻回到武城将军府将送信之人严刑拷问一番。

只是柔然尚未退兵,他身为主帅,如何擅离职守。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程家人居然会抓到他的兄嫂。哪怕是他的弟弟,他也不会这么为难。

程家突然改变策略,李德不由想到了程明安那个多智近妖的人。若真是她来了武城,李德不得不谨慎对待。

仔细思索了一番,实在不敢拿兄嫂冒险,只能妥协。

反正程裕离死也不远了,即便被救走,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这边幕僚收到李德的传信后,带着程诺等人前往关押程裕的地方。

程诺和韩晏对视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四小姐是抓对人了,也就不需要再用后面的计策了。

这次的地方已经不是上一次程诺看到的那间密室了。

程裕被铁链束缚着,链条直接穿过他的琵琶骨,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墙上,程裕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韩晏此前已经听过程诺描述过,但是亲眼所见,还是震惊异常,只得庆幸小姐没有看到这一切。

韩晏向幕僚伸手,“钥匙拿来。”

幕僚道:“放了你们手里的人,我自然会将钥匙给你们的。”

韩晏冷笑一声,“李顺夫妇那里没有我们的信号,他们仍会按照原计划行事,你们若是不想将来找到缺胳膊少腿的人,就不要耽误时间。”

幕僚一时无言,李德说要尽最大可能保证李顺夫妇的安全,他只能无奈交出钥匙。

韩晏打开链条在墙上的锁,先把程裕放下来,至于身体里的铁索,只能回府以后找大夫来处理。

韩晏用披风将程裕裹得严严实实,在众人的掩护下,抱着他快速离开。

幕僚带人跟着韩晏他们,他们却丝毫不在乎,任由其跟在后面。

眼看着他们进了一栋宅子,侍卫问幕僚:“先生,我们怎么办?闯进去么?”

幕僚气愤道:“蠢货,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这儿来,人质肯定不会在这里,派两个人先回去禀报将军,其余人在这里盯着。”

韩晏带着程裕回到程家众人落脚的宅子后,怕程裕的样子吓到明安,便没有声张,直接将人送到了吴大夫准备好的房间中,然后才派人去通知了明安。

明安匆匆赶来的时候,府医正在房中为程裕包扎诊治,纵使明安心急如焚,也只能在门外等着。

过了许久,吴大夫才从房中走出,一出门就看见了明安,想着程裕身上的伤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明安看着吴大夫纠结的表情,心中的不安加剧,轻声问道:“吴大夫,我阿爹情形如何?”

吴大夫想到程裕身上遍布的伤痕,心中悲愤,垂首回话:“将军伤势很重,身上都是被拷打的伤口,因为外伤一直没有治愈引发了其他疾病,如今高热,还在昏迷,情况十分凶险。不过我从建康带来了许多救命药材,只要将军能醒过来,就还有机会。”

院中一片静寂,半晌吴大夫才听见明安几近嘶哑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阿爹么?”

吴大夫抬头,看到明安眼中一片通红,心中酸涩,让开了门口:“我要去为将军配药,四小姐可以进去看看。只是将军身上都是伤,我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因此四小姐千万不要动将军,以免碰到伤口。”

明安点点头,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终于走到床边,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躺在满是血污的床上,明安想要去握父亲的手,却又想起吴大夫的话,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过去那双厚实的大手,如今只剩伤痕累累的皮包骨。

听说身上也都是伤,明安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着,五脏六腑更是狠狠地疼着。

吴大夫端着药进来,看向明安,“我要为将军处理伤口了,还请四小姐回避一下。”

明安移步去了旁边耳房,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要一想到父亲如今的模样,明安就想将李德碎尸万段。可是现在柔然兵临城下,武城军心动摇不得,李德,她不能杀。

转天,柔然退兵后,李德竟然上门了,明安怕自己看见他,会忍不住动手,便叫程诺出去传话。

李德最大的弱点被人握在手里,只能亲自登门拜访。

只是并没有见到程家背后的人,只有下人出来传话:“程家人不会迁怒无辜之人,所作所为只为自保,但若有人逼迫过甚,那就只能同归于尽了。你与我府上相安无事,那李顺他们就会平安,所以他们的安危,全在大人自己。至于何时放人,自然是我们离开之时了。”

程家人自动暴露在李德眼下,看来是把他的兄嫂当成保命符了,只是在没有找到人之前,李德只能投鼠忌器。

最难捱的两天过去,程裕的烧终于退了,只是人还没有醒。吴大夫心中倒是没有刚见到人时那么慌张了,只要能退烧就还有希望。

明安日日守在耳房中等着父亲清醒。

韩晏替她守在程裕身边,帮着吴大夫给程裕换药。

整整五日过去,程裕只是偶尔醒来一会儿,神智也不是很清晰,连人都认不得,就很快又昏睡过去。

这一晚明安累极,靠坐在床上,闭着眼休息,迷迷糊糊只知道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情,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挣扎间,听到绿柳惊喜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将军醒了。”

明安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接过绿柳手里的披风裹在身上,就向父亲的房间奔去。

原本就是相邻的房间,不过几息,很快就到了父亲房门口,明安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回头看着追着她出来的绿柳,不确定地问:“你刚才可有跟我说话?”

绿柳红着眼,笑着说道:“小姐,将军醒了。”

明安却有些不敢推开那扇门,犹豫间,门从里面打开了,是韩晏听到了她的声音。

韩晏欣喜地看向明安:“小姐,将军醒过来了,快去看看吧。”

明安长吁一口气,跨过门槛,看到父亲虚弱地靠在床头,向她扯扯嘴角,喑哑道:“阿爹吓到安儿了吧。”

明安顿时泪崩,心里的不安和担忧仿佛终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这两年多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崔家的人在救出程裕的转天已经离开,剩下的人,按照明安的吩咐也相继离开,如今留下的不过十几人。

等程裕的精神稍微好些了,明安才问起当日在燕城将军府发生的事情。

程裕回忆起旧事,面色不由沉重了许多。

当日廷尉府的人刚到燕城的时候,程裕就知道了,他只以为是皇上对他不放心,派人来监视,所以未曾放在心上。

元兴十年七年十五深夜,趁着刚刚战胜柔然,三军大贺之时,李德押着自己的长子程明烨前来。

李德的手下在当日的饭菜中做了手脚,参加宴饮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中了迷药。李德乘机在军中哗变,率领手下围了燕城大将军府。

众人原本打算奋力一搏杀出去的,但是忌惮李德手中的大公子,程裕吩咐众人带着程家另外三位公子伺机突围,自己去与李德周旋,吸引他的注意。

程裕一向知道李德狠毒,只是还是低估了他的毒辣程度。

他为了要程裕束手就擒,当着程裕的面砍了程明烨的一只手。程裕只能和廷尉府的人谈条件,谁料他们早已沆瀣一气,明面上应和了他,转头就翻脸了。

他被人穿了琵琶骨,扔进了牢房,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程家人的消息了。

在牢房中被关了几日后,又被转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李德就会过来毒打他一通。

但却始终没有对他下杀手,从李德偶尔流露出的意思,他猜测着是程家有人逃了出去。

只是长子是否获救?其他三个孩子有没有逃出去?若是逃了出去,如今身在何方?

这些事情他都一无所知。

程裕醒来这几日,听着明安将这两年多的事情慢慢道来,心中也不免唏嘘。

他娇宠着长大的女儿,如今仅凭一己之力将整个程家的安危担负起来,是他没有想到的。

被关着的那些日子,他担心的人和事情太多了,他还以为程家会就此散了,没想到起码在建康的程家人都是平安的,也算是个安慰了。

程裕休养的这些日子,李德并没有什么太大动作,显然很是忌惮明安手中的人质。

李德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自然明白若是将弱点暴露在别人眼中有多危险。所以他一直和兄嫂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关系,只是暗中帮扶。

没想到还是被程明安察觉到了,竟然将兄嫂直接从宜州绑到了武城,对于将他抚育长大的人,他着实做不到置之不理。

而且李德违抗皇上诏令,将原本应该处死的程裕私自扣押,被张扬出去,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再者如今越州的情势不妙,若是程裕复活,恐怕皇上不见得会再杀一次,反倒是自己,必死无疑。

李德左右为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家一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行事,却无可奈何。

程裕醒来半月后,终于在别人的搀扶下可以下地了,明安心里很是激动,问吴大夫:“阿爹这样是好起来了吧?”

但是吴大夫只勉强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躲闪的眼神让明安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避开了众人后,明安让绿柳将吴大夫请了过来。

“吴大夫,我阿爹的情况究竟如何?”

吴大夫之前已经将病情和程裕详细说过,程裕说,若是明安问起,就如实以告;若是没问,就不用跟她说。

如今明安问起,吴大夫只能据实相告。

“将军身体受损严重,这两年没有得到过任何医治,全靠毅力撑着,虽然如今看着好起来,只是内伤难愈,以后恐怕离不得汤药,而且……”

明安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而且什么?”

吴大夫长叹口气,“而且恐怕将军的寿数会受影响。”

明安瞠目:“有影响,是有多大影响,阿爹……还能活多久?”

吴大夫眼神晦暗,“如果仔细调理,安心休养,老夫可保将军……五年寿命无虞。”

明安怔住,眼圈泛红,“阿爹他知道了么?”

“将军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早已知悉。”

明安低着头,吴大夫看不到她的表情,好半天,明安才低声道:“那以后就劳烦吴大夫了。”

吴大夫想了想又说道:“老夫冒昧,想问四小姐今后打算如何安置将军?将军的身体受不得潮热,若是可以,还是把将军送到北方休养最好。”

明安想了想,说道:“多谢吴大夫的提醒,我会仔细考虑的。不知道阿爹的身子现在可以远行么?”

“马车里铺的厚实些,只要不是太过颠簸就可以,不过最好每日赶路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

明安点了点头,让绿柳送吴大夫出去。

韩晏看着明安伤心的样子,心中不忍,便想着找些事情来分散小姐的注意,想到刚才吴大夫的话,就提议道:“不如把将军送到清河去?那里崔家权势大,离建康又远,也不必担心皇上。”

明安一怔,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大舅舅这次派人来增援,已经是担着极大的风险了。崔家虽然势大,但是也太显眼。二姐姐的孩子还在清河,藏匿孩子若被人发现,还有静安王府可以照应。可是阿爹的事情,若一旦事发,就是死罪,崔家族人众多,即便舅舅没有怨言,其他人呢?天长日久,人心易变。此事不妥。”

韩晏有些羞愧,“是我考虑不周,小姐也不必太着急,此刻李德不敢擅动,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明安听韩晏提到李德,微微阖眸,掩去眼中的杀意:“此事还是要尽快决定,我们出来的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建康情形如何。当日李德就和廷尉府狼狈为奸,若是现在他们再相互勾连,只怕不妙,还是要早日离开武城才好。”

明安仔细考虑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终于下了决定。

吃过早饭以后,明安去探望父亲。

“阿爹,我们去江州历城,可好?”

程裕听后没有意见,“也好,避开建康,以免招来祸端。”

明安道:“那我们收拾一下,后天一早出发。我给阿娘送信,让她去历城和我们汇合,可好?”

程裕有些犹豫,“吴大夫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明安一听便知道父亲说的是只有五年的寿命的事情,心里十分悲痛,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嗯,说过了。只是不管几年,我想阿娘也是希望可以守在阿爹身边的。”

程裕自然也是希望可以见到妻子,只是她好不容易从自己过世的事情中走了出来,然后这短短五年之后,又要再经历一遍,程裕心有不忍。

看着一向果决的父亲难得的挣扎,明安轻轻吐气,“我知道阿爹在想什么,只是当日参与营救的还有崔家的人,这会儿消息恐怕已经传到阿娘耳中了,阿爹想瞒着,怕也是瞒不住的。”

程裕愣了一下,“没想到崔家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会伸出援手。”

“舅舅怜惜阿娘,自然爱屋及乌,帮着阿爹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程裕被明安口中的爱屋及乌说的一愣,不免失笑,“那你看着办吧。”

明安看着程裕极其虚弱的样子,拉住了他的手,愧疚道:“阿爹,女儿暂时不能替你报仇了,你可会怪我?”

程裕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明安的头,心中了然,语气很是欣慰地说道:“国家大义之前,若是你一心只为我报仇,恐怕才是我不想看见的。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明安征得程裕同意之后,就去安排离开的事情了。

先是与程诺做好沿途人手接应的安排,再通知在江州的程家人提前做好准备,还要找人给母亲送信,最重要的如何安然离开武城,忙得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

明安给李德送了一封信,信中如是写道:

我等将于明日一早出城,你的兄嫂并不在其中,但是他们已经身重剧毒,此毒由程家的大夫自行调配,外人无从可解。

待我们出城之后,你不得派人拦截与跟随。

若做到上述要求,明晚傍晚时分到五十里外的城隍庙中,便可寻得人与解药。

否则,鱼死网破。

但我等身死之后,父亲未死一事,将会公布于天下,到时朝中必然会有人出现,让李家九族俱灭。

李德被信中的内容气得七窍生烟。

当日留下程裕,原本是想做筹码,如今倒成了作茧自缚,时时刻刻让他不能有所动作。

但是周家的下场犹在眼前,李德不得不忌惮程明安。

他不能像周家一样,李家风光才不过几年,他冒不起风险。

幕僚看着李德忽明忽暗的脸色,不敢说话,信件呈上去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太过嚣张,但是句句都捏在将军的软肋上,也着实聪明。

李德将手中的信件扔在桌上,吩咐道:“按照她说的去做。”

李德心中愤恨,却只能等救回兄嫂以后再做打算。

程裕还活着的事情,程家也不敢张扬,一次杀不了,那就多杀几次。反正程裕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杀不了,多行动几次,也能让他少活几日。

元兴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明安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武城。

李德的人果然在城隍庙中找到了他的兄嫂,还有一封信。

“程家人不善用下毒这种腌臜手段,他们中的毒,是当日李家准备下给程家的毒,你们应该可以自己解吧。”

半年前,李德的弟弟李茂联合周家,和隐藏在程家的内应田荀绑了程管家的儿子,给了他两瓶毒药,要挟程管家给程家众人下毒。

没想到今日竟然用在了自己人身上,李家人的毒,他们自然知道是什么。请了大夫过来诊治,还真是那个毒药。

李德的长嫂中毒症状轻,服了解药以后,休息几日就没事了。但是李德的兄长李顺服的毒药多些,虽然解了毒,但是留下了后遗症,他的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李德和李茂都是由李顺养大的,两人的奸诈阴险如出一辙,他这位兄长功不可没,为了武城军心,明安动不了李德,那就只能由他代为受过。

程家一行人到江州后,韩晏和他的那几个侍卫突然消失了。

明安大概猜到了他要去做的事情,心中有些担忧,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到了历城之后,吩咐留下标记,好让韩晏能够找到地方。

足足一个月之后,韩晏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历城,顺着明安留下的标记,找到了程家的宅子。

随着韩晏一同来的还有武城的消息:柔然奸细突袭武城将军府,混战之间,武城守将李德左手被人砍掉。

明安问道:“你去武城了?”

韩晏的脸微微发僵,“嗯。小姐放心,我留着李德的性命,反正他还有右手,也不妨碍上战场。”

明安又问道:“你可有受伤?”

韩晏看着明安递过来的眼神,张了张口,没敢说谎,“一点小伤而已,这些日子都差不过痊愈了。”

明安叹口气道:“回头让吴大夫替你看看,别留下暗伤。区区几人,就敢闯武城将军府,当真是不怕死么?”

韩晏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当然怕死,那样以后就看不到他家小姐了,但是他能为小姐做的事情太少了,能做一件就做一件吧。

明安认真地看向韩晏,慢慢说道:“韩晏,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侍卫,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出事。比起李德的一只手,你的安危更为重要,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有下一次,记住了么?”

韩晏讷讷点头称是。

明安又道:“我觉得你没有记住,从今日开始,每天将这句话抄五十遍。”

韩晏愣住了,没想到小姐会提出这样的惩罚方式,想了想,问道:“那要抄到哪一天啊?”

明安轻笑,“抄到你把这句话真正记住了为止!”

韩晏挠了挠头,算了,抄就抄吧,他家小姐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