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绝杀
元兴十二年,立秋。
北凉的使臣团抵达建康。
先帝时期,北凉突袭边境,屠杀百姓,当时的大将军程裕率兵出征,耗时三年之久,几近打到北凉都城。
若不是他们及时俯首称臣,愿为我朝属国,岁岁纳贡,此刻也就没有什么北凉了。
北凉荒僻苦寒,即便真的被我朝攻占,将来也不好治理,恰逢西南遭遇水患,颗粒无收,以至国库空虚,先帝便同意了北凉的提议。
可是自柔然围攻越州久不退兵以后,北凉就开始有了其他的心思,去年便找理由推脱岁贡,先说收成不好,再说气候不好,将岁贡一拖再拖,最后晚了半年才送来,其中一部分还是瑕疵品。
今年更甚,连理由都不找了,直接派了使臣团来,说要重新和谈。
这让皇上如何不怒,差点要砍了北凉使臣,还好几位大臣拼命阻拦,方才作罢。
对于北凉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众位朝臣心中早有预料,只是担心,北凉敢这样有恃无恐地派使臣过来,一旦和谈失败,会不会与柔然沆瀣一气,那样对于我朝北方边境就是最大的威胁。
北凉气焰过剩,皇上有心冷着他们。但北凉人在建康却如鱼得水一般,四处游玩,很是惬意。
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
虽然柔然尚未退兵,虽然北凉要重新和谈,但是建康城中百姓的生活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七月七日乞巧节,建康城中的灯火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四处平安喜乐的样子,完全没有山雨欲来的危机。
“周济堂和五公主昨日一同游河被人看到了?”明安放下手中的笔,微微皱了皱眉头,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停顿,不慎让墨点污了纸面,小半个时辰抄的一卷佛经就这样作废了。
“看到的人不少,二人没有丝毫遮掩,皇上几个月前就提过要为五公主选驸马,如今大家都在猜测他们好事将近,”程管家有些瞧不上周家的行事,嗤笑一声,“看来这周家如今也是无路可走了。”
“五公主是尤淑妃唯一的女儿,尤家又是交州的世家大族,周家的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提起尤淑妃,明安不由想到了自己的长姐,在宫中溘然长逝的程贵妃。
“这位尤淑妃也是个厉害人物,出身不俗,在宫中虽无盛宠,却也一直身居高位,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倒是比大姐姐过得要自在许多。”
程管家不屑道:“皇上做皇子时候饱受出身之苦和外戚之痛,因此他那三位成年皇子生母的身份都不高,等自己的皇位坐稳以后,出身世家贵族的那些妃嫔们才有机会诞下孩子,只是可惜了大小姐……”
明安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皇上不想姐姐有孩子,是不想他的皇子有个手握重兵的外家,以免对他有所威胁,但是他却不知,有了孩子,只会让程家更加忌惮罢了。如今没有也好,我们也不至于投鼠忌器。”
程管家看到明安提起大小姐时神情落寞,也不免有些心酸,赶忙转移了话题:“那周济堂的事情,我们要管么?”
程明安冷笑一声,想起当日在廷尉府监牢外,周济堂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当棋子,她还以为对方能做出多大的事情呢,没想到只剩“美人计”了,指望他让周家内乱,八成是做不到了。
周家如今苟延残喘,明安自然不可能给他们反扑的机会,斩草就要除根,以免后患无穷。
明安坚定道:“当然要管!”
昔日长姐还活着时,淑妃为了争权夺宠,屡次暗下毒手,若非长姐谨慎,恐怕早就有了不测。五公主年岁虽小,却深得淑妃真传。
这一次倒是让仇人们都聚到了一起。
明安望着院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的秋雨,烦躁的情绪慢慢沉静下来,在心中默默念道:大姐姐,你受过的委屈,我都会让他们偿还你的。
大司马府周家,因着晋州太守和御史中丞肖成冕残杀百姓、冒充土匪骗取功勋一案,使经营多年的晋州彻底失去了控制。
如今的晋州太守由皇上的心腹担任,此人一到任就大刀阔斧地改革,周家在晋州的布置大多被毁。
而大司马周延被皇上斥责闭门思过三月,手中的权力也大多交给了徐太尉,现在真正握在周家手里的只有一个户部了。
周延心中焦急,周家在朝中的影响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成为二皇子的弃子,那可就彻底断了周家的前程,无奈之下,周延只能催促孙子周济堂尽快得到五公主的芳心。
淑妃是皇上现在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而且背后的尤家在交州影响巨大,若是能拉拢到尤家,便可让周家起死回生。
周济堂过去能从众位青年才俊中一跃而起,成为程明安的未婚夫,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相貌堂堂,风姿卓然,比之潘安宋玉也不输几分,而且才华过人,谈吐风雅,与五公主偶遇了几次,竟然真的得到了五公主的青睐。
众人不得不感慨,皮相确实很是重要。
淑妃一开始并不同意这桩婚事。单论周济堂此人还算不错,可是现在周家式微,而且明显失了帝心,并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只是五公主情窦初开,一片芳心既许,认准了周济堂这个人,又哪里听得进去淑妃的劝说。
五公主与淑妃为此还争执了几番,最后淑妃耐不住自己女儿的撒娇痴缠,只得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淑妃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十分宠爱,恨不得万事都能如她的意。既然五公主想嫁,那便嫁就是了,周家现在失了帝心,明显是有求于她,必然会善待她的女儿。
有自己在宫中为周家说话,帝心可失,就可再得。将来等到周家再度起复,也会更加感念五公主。
但是淑妃也没有着急将这桩婚事定下来。一来周家才犯了大错,二来因着北凉使臣的缘故,近日来皇上的心情很不痛快,淑妃便想着等北凉使臣离开以后再去求皇上赐婚,正好可以多看看周济堂此人是否可靠。
一转眼,北凉使臣团到建康已有月余,除了来的第二日觐见过皇上提出重新和谈以外,使臣团就一直被皇上冷落在四夷馆中不闻不问。
可是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皇上将此事交给了徐太尉负责,要求务必妥善解决,万万不可坠了国威。
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到了徐太尉手中,是真的让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他听出了皇上的意思,可以退让,但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只是和朝臣、幕僚商量了好几日,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柔然又一次派兵进攻越州武城的消息传到了建康,整个朝廷都紧张起来。
小小柔然,两年的时间,多次进犯,我朝军队却奈何不了他,引得周边其他国家都蠢蠢欲动,北凉的反复就是最好的证据。
北凉使臣自然也收到了这一消息,再次敦促礼部加快重新和谈的进度,还上门去拜会过徐太尉。
大言不惭地称柔然多次派人过来,想要与北凉联盟,但是北凉一直没有同意,今后何去何从,就要看朝廷的态度了。
皇上让众位大臣尽快商量个方法,可是能有什么方法呢,朝中现在的武将,守城还算有余,但攻城怕是不行。
北凉这几年休养生息,虽然不敢像柔然那样直接进犯,但是我朝也没有余力再教训他,只能安抚为主。
光禄大夫商子常,幼年曾受教于程家,看到明安的传信后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商子常向徐太尉进言,可以按照古来惯例,下嫁公主和亲,安抚北凉,然后再派军队护送,震慑北凉,而且两国既结秦晋之好,岁贡自然可以减免。
徐太尉皱着眉头:“原本北凉的态度就有些嚣张,我们不予以打压,还提出和亲,岂不有损国威?”
商子常却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和邦交的国家缔结婚姻以稳固安定关系再寻常不过了。
“前朝公主和亲匈奴,百年来两国安好。如今我们嫁公主过去,也不会有不好的说法。
“我朝当年虽然大败北凉,只是时移世易,现在若不及时安抚,一旦柔然与北凉联合,我朝北方边境危矣。”
徐太尉还是有些犹豫:“就算要和亲,那也不必真的送一位公主过去吧,随便一个宗室女还不够么?”
商子常摸着胡子,缓缓道:“如今朝廷危机四伏,既然做了,那就做到最好。
“北凉不同于柔然,当年损失惨重,这些年的岁贡也确实重了些,所以并不见得他们真想开战,趁虚而入讨些好处的可能性更大。
“我们将最高的礼遇给到北凉,方能体现我们的诚意,彰显大国风范。然后在送亲队伍中多安排几位能言善辩之士,将我朝的良苦用心好好宣扬一番。”
徐太尉仔细考虑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商子常说得很有道理。
转天的朝会上,徐太尉授意下属向皇上上书,请求下嫁公主和亲北凉,且为突显诚意,同意减免部分岁贡。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如炸了锅一般,立刻分成了两派。
有人赞同附和,但大部分武将和那些自恃风骨的文臣都不同意。
两方滔滔不绝地争论了好几个时辰,最终也没有定论。
皇上却意外地没有发怒,只是端坐在龙椅之上冷眼旁观,朝臣们也无法窥视到皇上心中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周家收到消息后大惊失措,周延也不得不承认公主和亲是现下解决北凉最好的办法,只是他们对五公主势在必得,若失去这个机会,周家的出路恐怕就不好找了。
于是周家还在朝廷中的人便站在反对一派之中。
程明安仔细了解了对于公主和亲这一提议众位朝臣的反应,从冗杂的情报中移开眼神,思量许久,问程管家道:“三皇子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程管家不料明安突然提及三皇子,仔细想了想,说:“据说三皇子声色犬马,昼夜荒淫,再不碰任何政事。”
明安轻笑出声:“三皇子过去对待众人都是一视同仁,和多位年岁相当的朝臣之子交好却又不会过于亲近,十分懂得分寸。
“他是成年的几位皇子中最不受宠的,却还能在几年时间悄悄经营出那么多势力,心性能力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过去那样一个端方守礼、秉节持重的人,突然心性大变,倒更像是做给皇上看的。毕竟皇上身体康健,来日方长,一切都不是最终定局,我不相信他是一个轻易言败之人。”
当日在安王要纳程明安大嫂于氏一事中,周家为了洗脱私联藩王的罪名,毫不手软地将于家与三皇子暗中勾结的事情捅到了皇上面前。
以至后来安王被杀,三皇子被贬为郡王,经营多年的势力大多被皇上剪除,在明面上断了三皇子争储的可能性。
明安意味深长地说:“想个办法,将周家做过的事情告诉三皇子,那般大恩,三皇子应该会想有所回报的。”
三皇子这才明白当日的真相,自己与藩王朝臣暗中联络一事一向做得私密,怎么就突然被皇上知晓了,原来整件事情都是周家的手笔。
三皇子多年的筹谋一朝化为乌有,原本胜券在握的前途变得叵测,心中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
周家想要靠着五公主起复,做梦!
三皇子经营多年,即便大部分势力被剪除,在朝中还是有一些可用之人的。这些人四处游说一番之后,朝堂上的风向很快就倒向了同意公主和亲这一边。
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尤淑妃不可置信。
北凉这种蛮荒之地,自己的女儿怎么受得了。初时听到和亲这个提议只是觉得荒唐,因为知道反对的人很多,就没有放在心上。
哪里想到不过几日功夫,风向竟转得如此之快,眼看就要成定局,匆忙之间,尤淑妃也顾不得什么,只能自己去求皇上了。
淑妃在皇上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这么多年,情分自然是有的,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皇上想到那个宠爱多年的女儿,也是十分舍不得。
想要答应淑妃不会和亲,却又实在没有那个底气,只能好声好气地先劝她回去,说是和亲一事还在考虑,不一定会将女儿送去北凉。
近日来被北凉和柔然连番欺侮,若不是力有不逮,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皇上第一次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杀错了程裕。
眼看淑妃还要痴缠,皇上就发了火,直接用后宫不得干政的理由将她赶了回去。
皇上心里还在感叹,尤淑妃一点都不知道进退,若是程贵妃就绝不会这样做。当日知道程家人都死了,程贵妃也只是躲在自己的宫里对影垂泪,未曾让他有过为难。
如今不过是将女儿嫁出去,淑妃就这般失礼,实在有失体统。女人就是目光短浅,嫁到哪里不一样,去了北凉,还能够做王后,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想,皇上也就没有那么抗拒和亲一事了。
淑妃若是知道自己的求情反而让皇上下定了和亲的决心,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朝臣为是否和亲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被说服,觉得和亲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公主享受百姓供奉,自然就得担负起为国分忧的重任。
北凉使臣听闻后,很是赞同这个决定,尤其是知道和亲以后将会减免岁贡,更是再三保证必然礼待公主,北凉也绝不会和柔然同流合污。
毕竟北凉当年被程裕打得极为凄惨,对战争有着严重阴影,若不是知道程裕死了,他们也不是很有胆量来建康。
提起柔然只是为了增加筹码,其实北凉根本不想出兵,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
于是在众位朝臣连续吵了十日之后,皇上终于下诏,五公主和亲北凉,并将北凉的岁贡减少一半。
周济堂彻底懵了,五公主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么?皇上不是对反复无常的北凉痛恨异常么?怎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呢?
他几个月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乞巧节过去还没有多少天,前些日子还在羡慕他的人,如今都在背后暗暗偷笑吧。
只是还没来得及感慨什么,周家就受到了来自淑妃的疯狂报复。
三皇子不像周家那般做“好事”不留名,他将自己做的事和原因都清楚地告诉了淑妃。
淑妃这才明白,为何反对的朝臣那么快就被说服了,这背后的一切竟然是在针对周家,若不是周家树敌过多,周济堂又觊觎五公主,也许自己的女儿根本不需要和亲。
淑妃自然痛恨三皇子,而且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的三皇子只是一个闲散郡王,没有任何职权,日日放浪形骸,已然不成样子,这样一个已经被皇上厌弃的人,她还能对他做什么呢。
但是周家不同。
一时之间淑妃将所有不满和仇恨都转到了周家,全然忘了自己从前也是同意女儿嫁给周济堂的,当时还想着可以在适当的机会拉周家一把。
这些时日,淑妃眼睁睁地看着和亲变成定局,心痛异常,对于朝政她根本无能为力,皇上平日里看着宠爱女儿,其实不过都是筹码罢了。
只要利益给得够,皇家哪有什么亲情,一句国家大义压下来,即便她自己不想认,为了尤家她也得认。
虽然这个结果她认了下来,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出,淑妃连同尤家开始找周家的麻烦,尤其是周济堂所在的周家大房。
于是在户部侍郎一职出现空缺后,尤家的人就帮忙推了周家二房的人上去,让原本对这个职位蓄势以待的周家大房落了空。
三皇子听闻后,不免失笑,周家此刻真是失道寡助。
他和尤淑妃没有什么大的过节,但也没有什么交情。
尤淑妃放在眼中的敌人只有程贵妃一人,他的母妃活着时完全入不了淑妃的眼,五公主也是从来没把他们这些出身不高的皇子放在眼里,轻慢之事随处可见。
如今新仇旧恨一同报了,倒也痛快。
大司马周延,一共有三个嫡子,小儿子周瑾被皇上贬到了边疆,如今周家只有长房和二房。
过去周延倚重嫡长子,周家晚辈自然是以长房马首是瞻,但如今周家危在旦夕,就变成谁有能力,谁就有话语权。
自从周家二房的周钰成为户部侍郎后,周家长房和二房的关系就开始变得不那么和睦了。
周济堂备受打击,他知道自己比不上程明安,原本以为可以靠着五公主力挽狂澜,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成了这样。
现在家中二房得势,连带着二婶对他母亲的态度都变了,母亲掌家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却无能为力。
因为知道是尤家在针对周家长房后,家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好像他是罪人一般,可是当初要他和五公主联姻的,不也是他们么?
周济堂一扫过去的志得意满,变得很是消沉,日日醉生梦死。
陪着周济堂饮酒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同窗好友,但其中一位的兄长是大儒贺垣的弟子,就是明安的师兄,与明安私交甚好。
他受明安示意,预备“指点”一下周济堂。
这一日,周济堂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无意中听到他们的酒后之言,却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清醒了起来。
他此刻虽然不能让周家如过去那样受皇上倚赖、朝臣敬仰,但是起码可以让二房不那么嚣张。
户部是周家的,二房下去,自然可以由他们这一房的人来接手,原本户部侍郎的位置就应该是他们长房的,还不知道是二房的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才得到。
尤家既然有能力操控这个职位,为什么不直接给别人,偏偏给了二房的人,是不是两者早有联络,那么为了周家,他也要把这个位置为长房争取回来。
周家二房的周钰,户部侍郎才做了没多久,就被人要挟了。
对方将他过去贪污受贿的一个账本拿了出来,周珏翻看以后瑟瑟发抖,这么详细的账本如何落到了外人手中,若真的被人揭发,只怕整个周家都要遭殃。
万般无奈之下,周钰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官回家。
周家人为账本的外泄不安时,大司马周延却觉得此事十分可疑。对方手握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是要对付整个周家都轻而易举,怎么会只提出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要求?
一番仔细查证后,就查到了周济堂身上。周济堂虽然聪明,但毕竟手段过于稚嫩,尾巴打扫得不够干净。
周延知道后,不免气猝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的周家哪里还经得起兄弟阋墙这样的事情,他只能私下发落周济堂一通,明面上却将事情掩下,还要替周济堂将后续处理干净。
周钰辞官后一直在查证账本的事情,虽然父亲周延已经找到了背后主使之人,但是周钰查到所谓的主使之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账本,肯定周家还有内鬼。
周钰觉得事情过于蹊跷,将心中的怀疑对父亲讲了,无意中看到父亲犹豫挣扎的表情,周钰瞬间就明了,父亲早就知情。
看到周钰的样子,周延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怕他有了其他想法,又将利害关系仔细分析了一番,还道:“济堂还小,没有经过事,一时错了念头,他已经知错了。”
周钰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我做四品官做了足足十一年,好不容易升到三品,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就因为他一时错了念头么?那父亲准备如何惩罚他?”
二儿子一直是三个嫡子中最省心的,看着他忧伤的表情,周延有些语塞:“我让他闭门思过了。”
周钰嗤笑一声,闭门思过这样不痛不痒的事情,对周济堂来说,跟没有受到惩罚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不是他一味追查,只怕父亲都不会告诉自己真相吧。
周钰不能体会父亲为了府中和平掩下此事的心情,只觉得是父亲偏爱长房所致。
周钰虽然也是嫡子,但比起长兄幼弟,他自小受到的关注就很少,原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够的原因,如今看来,不过是父亲偏心作祟。
经此一事,他对父亲、对周家也就彻底失望了。
周钰拜托旧日同僚,拿了个外放的名额,带着妻儿远远上任去了。
原本偌大的一个周家,现在就只剩大房的人了,周家的衰败已经势不可挡。
周钰辞官后,户部侍郎一职并没有如周济堂预料的那样,落在周家长房身上。
户部还在周家控制之中,尤家最大的能力,也只是暗中操纵着,将户部侍郎一职在周家人自己手中转圜,再多的他们也做不了。
他们此举不过是为了能给周家长房找不痛快而已。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周家长房和二房竟然会因为户部侍郎这个职位离了心。
户部侍郎是实缺,盯着的人太多了,周家能暗中操控户部,但是也绝对不敢在二儿子辞官后将长子挪过去,最后只能提拔了另外一个依附于周家的人上去。
但是终究打乱了周延的计划,他原本计划着是将儿子挪到户部侍郎的位子上历练几年,正好可以接替户部尚书,然后再青云直上。
如今次子离了心,长子任职工部侍郎,虽然同是三品,可是工部和户部怎可同日而语。
周济堂这时候才后悔万分,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为时已晚。
大司马周延原本被皇上敕令闭门思过三月。可是三月期限届满之时,却又被皇上下令在家安心养病。
想来是宫里淑妃的功劳吧。
周延不得不奉诏“病休在家”,流水的赏赐络绎不绝地进了大司马府,周延却不知自己的病情何时才能有所好转,更不知道等他“康复”的时候,朝堂之上是否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原以为思过之后就可以重新回到朝堂,虽然丢脸了些,但是比起周家的前途,脸面算什么。可谁知道,如今他要一直待在家中,重回朝堂之日遥遥无期。
过去二皇子常常会悄悄派人过来向周延询问朝政方面的意见和办法,可是自从闭门思过以后,二皇子府的人来得次数寥寥可数,最近十几日更是来都没来。
原本依附于周家的人也都开始躁动不安。
周延才清楚意识到,当日因为小儿子周瑾被贬就要周家小辈来议事,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以为自己的孙子是青年才俊,见识过人,哪里料到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心里却明白,程明安这样的人,真的只有一个。
她小小年纪,未经世事,却能以一己之力与周家抗衡,周家落到如此境地,恐怕她居功至伟。
周延年轻的时候虽然被程裕压着,可是也不曾狼狈至此,没想到一把年纪了,却要面对这样的局面,若周家真的断送在他的手中,那么即便死了,他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因此,周延不得不撑下去,若是他倒了,那对于现在的周家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不管怎样,他毕竟三朝为官,影响力是周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无可比拟的。
如今的周家只剩最后一口气,一旦有人再推一把,那就真的完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明安早就握在了手中,只等着合适时机。
当日程福为了替被晋州太守屠杀的无辜百姓翻案,将晋州太守仔细查了一遍,翻找到了他每年给周家送的各种节礼、年礼册子,礼物之贵重,数量之繁多,令人侧目。
晋州太守上任以来,极其胆大妄为,连上交国库的税银都敢克扣,但晋州太守收押受审之时,却始终没有交代大部分赃银的去向。
虽然众人都猜到肯定是流到了大司马府,但是没有证据,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程管家看着账本,不解地问道:“四小姐为何当初没有拿出来,要留到现在?”
明安淡淡道:“这份证据不过是说明大司马府收了贿赂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即便拿了出来也不能把周家怎样。
“毕竟私扣税银的是晋州太守,又不是大司马府,他们说一句不知来历,便可推脱责任。
“周延是三朝重臣,皇上那里多少还是有顾忌的。他才害死父亲没有几年,若是再动了大司马府,难免落个凉薄的名声,他必然是不想的。
“与虐杀百姓这样的罪名对比,贪污就算不得什么了,很可能会被皇上放过。”
程管家面露犹疑:“那现在,就有用了?”
“朝廷刚刚免了北凉的岁贡,少了一大笔收入,越州的军资让国库很是紧张,这个时候送笔银子来丰盈国库,皇上是不会拒绝的。
“周家在和亲一事中始终坚决反对的态度,再次得罪了众位朝臣。
“而且听说周延如今被迫在家养病,看来淑妃将和亲一事迁怒到了周家身上,皇上对周家的忍耐也所剩不多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程管家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不知道大司马有没有后悔,原本以为害了将军,他就能大权独揽,可谁知道程家男子没了,却出现了四小姐,短短两年时间,周家便分崩离析。
明安派人将证据秘密交给了一位御史大人后没几天,大司马府就被人具表弹劾。
周延听闻后就晕倒了,醒来后却发现已然中风,这次是真的要病休在家了。
皇上念在过去周延劳苦功高的份上,仅仅免去他大司马一职,令其交出受贿银两,并没有再做其他处罚。
周延在病中情绪低落,不过几日功夫,就撒手人寰。
周家在朝中为官的人,不分亲疏远近,全部或主动或被动地丁忧在家。
众人明白,周家彻底完了,只能以扶灵回乡为借口离开建康,保住最后一丝体面。
周家倒了的消息传到越州武城之后,李德心惊不已。
堂堂一品大司马府,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没了。
他没有想到程明安居然如此厉害,如今周家没了,那么程明安下一个要对付的人肯定就是他了。
他必须在程明安开始行动之前有所准备,程家在武城的这些人不能再留。
随着柔然围攻时间长久,李德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如从前,他是有些慌乱的。
李德知道,武城是最后的底线。
当日他为了一举清洗程裕嫡系军队、弃了燕城,就招致了皇上的不满。若是武城再有失,他必然性命不保。
所以一年多来不管多难,他都死守着武城。
谁知皇上却派了李琰过来,什么叫职权只在他一人之下,是打算随时取代他的意思吧。
李琰是程家旧人,按照周家的分析,李琰能来武城很可能是程家出的力,因此李德才决定和周家联合,设计将程家剩余的人手引到武城,然后一网打尽。
程家的余党一天不处理干净,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但他现在却有些后悔了,他没有想到程家的人这么难对付,他将武城守成铁桶一样,程家人还能如泥鳅般溜走多次,然后时不时跳出来找事。
如今外有柔然兵临城下,内有程家四处生事,旁边还有李琰虎视眈眈想着如何将他取而代之。
内忧外患之下,李德不得不兵行险着,将最大的诱饵抛出。
程诺到武城后找了许多人,只是谁也不肯承认当日去围攻过燕城大将军府。许多人都面露愧色,却什么也不肯多说。
当日去围攻之人,多是李德心腹,程诺的动作也不敢太大,日常还要躲避李家的围剿。
就这样在武城待了几个月,程诺带着人艰难地将武城仔仔细细翻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
直到明安派人送来周家和李家在武城的布置后,局势才稍微有了一些好转。
所以现在程诺收到大将军还活着的这个消息时根本不相信,实在是因为这半年来被戏耍得有些惨,虽然每次都侥幸逃脱,但带来的人手损失了一小半。
只是来禀报消息的人追随自己多年,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是亲眼所见,大将军就被关在武城将军府的密室之中。
程诺带人去探关押的密室,果然看见了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大将军。
但一路走来,他也知道这是李德故意为之。关押之处埋伏了许多人,但却没人动手,他是特意被人放进来的,这一切只为诱杀程家藏在暗处的所有人。
事关将军,程诺谨慎地联系了李琰,和他商定计划。
程诺带人全力营救,只是李德那里准备更加充足,程诺这边损失惨重,最后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先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李德为何要违抗皇上诏令也要将人私藏起来,但他知道,只要李德没有摸清程家暗中人马的底细,就暂时不会对大将军下杀手。
李琰配合程诺行动了两次,毕竟程裕已经是皇上下过诏书的“死人”了,他们也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可是连续两次的行动均以失败告终。
程诺将详细的情况写信告知明安后,自己带着剩余人马潜伏在武城之中继续等待机会。
自程诺带人前往武城已经半年有余,过去收到的关于程家父子的消息只有寥寥几句,直到今日的这封信,明安才看见了让她心惊的内容。
明安将程诺的来信看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手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父亲居然真的还活着,苍天有眼。
明安想笑,泪水却夺眶而出。
韩晏看着明安的样子,觉得很是奇怪,直到看到她流泪,还以为收到了什么坏消息。
除了当初知道大将军和几位公子、大小姐的噩耗之时,就再没见明安哭过,这是怎么了?
韩晏感到很是不安。
明安将信件递给韩晏:“你看看,是我看错了么?”
韩晏接过信件,仔细看了两遍,才体会到明安的心情,一时百感交集:“小姐,你没看错,大将军还健在!”
明安的泪水完全忍不住,父亲还活着,她是不是可以奢望,众位兄长也有活着的可能。
明安将信件折好,眼神坚定:“韩晏,我要去武城。”
韩晏点头:“好,我随小姐一同前往,定会安然救出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