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女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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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忠仆

元兴十二年,小暑。

这日午后,田荀忽然求见。

他是程明安父亲的幕僚,大将军府被查抄时,他曾被廷尉府带走,审问过后没有发现问题,就放了出来。

田荀的家人多年前全都死在彭城之乱,他已年过五旬,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又回到了程家,这一年多来帮着管家料理程家的部分日常事宜。

作为父亲信任的幕僚,他的才能毋庸置疑,现在屈居管家副手一职,却没有任何不耐烦,还是过去仔细谨慎的样子,明安为此心中对田荀是另眼相看的。

他过来的时辰,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满头大汗,脸色潮红,整个人气喘吁吁的,仿佛是从哪里跑回来的一样。

程明安先吩咐青衣端一碗凉茶上来,然后才好奇地问道:“田先生,这是怎么了?”

田荀接过青衣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长出了口气后,才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让四小姐见笑了,我……发现了府中有些异常,在思量怎么告诉四小姐,一不留神,在太阳底下站的时间有点久了。”

明安一顿,脸上笑意淡去:“往日父亲总是称赞先生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今日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让先生都惊慌失措了。”

田荀有些犹豫,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实在是发现的事情过于匪夷所思,才让老夫乱了心神。”

明安脸色变得肃穆:“先生不妨直说吧。”

“事关重大,还请四小姐屏退左右。”

青衣听闻,看向明安,见她点了点头,青衣便出去了。

田荀沉声道:“原本昨日我应该待在府里的,只是闲来无事,就临时起意去了书斋瞧瞧,在梨花巷附近看见了行色匆匆的程管家,我欲上前打个招呼,不料他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当时我心里觉得奇怪,程管家出门是为了置办府里众人的秋装,应该去朱雀街一带才对,却不知怎么会在卖笔墨纸砚的梨花巷一带出现,两个地方一东一西,距离不算近。

“然后没过一会,我又看见了李德的弟弟李茂也在附近出现了。

“我待程管家回来后,试探着说,他走了我才想起来,原本打算让他帮我买几本书回来,结果早上忙乱竟然忘了。

“程管家便笑说梨花巷与朱雀街不顺路,即便说了今日也去不了,然后让我列了个书单,说是下次去建康再帮我买。”

明安听着田荀的话,表情逐渐严肃。

田荀擦了把额头的汗:“今日也可能是我多心,冒昧问四小姐一句,是安排了程管家别的任务么?”

明安脸色严峻,摇了摇头:“并无。”

田荀苦着脸:“当日将军出事的罪状中,有一条是将军私联朝臣,在往来信件中对皇上不满。

“那几封未写完的瑕疵信件据说是有人从将军的书房里捡出来上交廷尉府的,我曾在廷尉府中见过其中一封,笔迹确实是将军的,行文风格也和将军平日的一般无二。

“若不是我跟随将军时间长久,我都会相信那是他所写。只是将军自皇上登基以后就诸事谨慎,即便对皇上的政见有不同看法,也绝不可能留下那样后患无穷的东西。

“但伪造信件之人必然是极为了解将军的,我一直想要将此人找出来。”

田荀顿了顿,低着头继续说:“我自来府里,一应事物都是程管家照料的,我最不愿意怀疑的人就是他,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程管家对我有照拂之情,我都无以为报。”

“只是程管家的行为着实令人起疑,我……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四小姐见谅。”田荀说着,无意中看到明安难看的脸色,赶忙小心请罪。

明安揉了揉眉心:“先生为程家殚精竭虑,万万不要这样说,我只是觉得太出乎意料了。”

“我明白四小姐的感受,若是可以,我也不愿意那人是他。”

明安转头望向窗外,一时间心绪难平:“再不愿意,也要面对现实。不知先生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田荀沉吟片刻:“虽然程管家行迹确有可疑,但也可能是我过于紧张。四小姐不妨找人跟他一段时间,若真有问题,早晚会察觉的,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

明安轻轻颔首:“先生说的是,稍后我就安排人去做。”

青衣终于等到韩晏,看到他走来,急忙招了招手,小声说道:“下午的时候田老先生过来了,和小姐说了好一会话,他走以后小姐的心情就很不好,一直站在窗边发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你去劝劝吧。”

韩晏瞥了一眼青衣:“你怎么不去劝?”

青衣“嘻嘻”笑了一下:“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其实不太敢上前的。但是府里谁不知道,小姐待你最好,她从来不会对你生气的,拜托了,天气暑热,小姐站那么久,别伤了身子。”

韩晏略微不自在地摸了摸手里的点心盒子,那是他前几日特意从永安寺定的,刚刚才取回来:“小姐对府里哪一个人不好,别瞎说。”

“是是是,小姐对谁都好,但是能劝的住小姐的人,满府之中,除了夫人,就只有你了,快去吧。”

韩晏敲了敲门,明安循声望来。

距离程家出事已经两年了,这段时日,老夫人不顶事,夫人缠绵病榻,几位少夫人都有些心灰意冷,一切都是程明安在撑着。

但程家外有大司马府这样的强敌,府内还有隐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日子着实艰难。

过去的四小姐张扬明媚,如今却是神情散朗,更有林下风气。

看见韩晏,明安扯了扯嘴角,柔声问道:“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韩晏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了点心:“前些日子在永安寺定的,小姐尝尝吧。”

明安如今还在孝期,只能吃素,永安寺的点心远近闻名,正好拿来给他家小姐换换口味。

“听青衣说,小姐站了许久,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么?如今暑气重,小姐要多注意身体。”韩晏话中的关切丝毫没有掩饰。

明安手指轻抚过窗棂,神情落寞,“韩晏,你说这个世上,会有永远不会背弃别人的人么?父亲那般钟情于母亲,还是有了妾氏,让母亲伤神了好几年。

“李德是父亲一手提拔,最后却是他害了父亲。”

韩晏想了想:“当然会有的!将军从未背弃过百姓,但凡朝廷需要,将军都会义无反顾。

“当日在燕城,将军若振臂高呼,真要反了,未必没有一线生机,但那时柔然压境,若越州兵力自我损耗,遭殃的只会是百姓。

“李德反叛,是他自己人品有瑕,将军并非圣人,一时走眼看错了人再正常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

“但将军过去提拔过的人,更多的是如程诺、程福这样的,知道将军对自己有再造之恩,自愿将身家性命都交付于程家。”

韩晏顿了顿,又道:“而且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背弃小姐。”

韩晏目光灼灼,明安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因刚才田荀所说之事带来的冰冷慢慢被驱离。

明安轻笑一声,呢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过去能进父亲书房的人,不过十余人,还活着的只剩五人了,便是程管家、父亲的三位幕僚和一位负责打扫书房的侍卫。

这些人中,现在还在程家的只有程管家、田荀和那位侍卫。

其余的两名幕僚,一个因为牵扯旧案被判了监禁,如今还在牢中,另外一人意气消沉地带着妻儿回了乡。

私联朝臣信件一事,是当初皇上诏书中斥责父亲的六项罪行之一,她也不相信父亲会留下这样的把柄。

程管家和田荀都在程家多年,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明安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一时之间还是不免失落。

又半月后,明安派去盯梢的人回禀说,程管家与李家的人见面了。

今日一早,程管家就去了建康城,说是为了购置米粮。原本他是不必为了这种小事出门的,只是程管家说,米粮这种入口的东西,还是自己亲自去看看比较妥当。

他只带了一个小厮就进城了。进城以后,他对小厮说,忽然想起上一次田先生说要买几本书,就打发小厮去了梨花巷买书,他自己去办米粮的事情。

但他没有去米铺,而是去了平宁街的一家食肆,一路上东张西望,很是不安,进去后和掌柜的说了两句话,就被引到了楼上的雅间。

那里都是需要提前预定的,盯梢的人怕被发现便没有靠上去,只在楼下等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程管家就先出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整个人怒气冲冲的,从食肆离开后就去了米铺,之后在城门口与小厮会合,一同回了程家。

另一个盯着雅间的人刚刚也回来了,说是程管家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后,李茂家的小厮就从里面出来了,心情很好,志得意满。

明安听完以后,很久没有说话。

韩晏问道:“小姐,我先去查查那个小厮?”

明安摇了摇头:“不用,继续跟着程管家就好,千万不要跟丢,哪怕是被人察觉了。”

盯梢的人看了韩晏一眼,有些迷糊,一般不应该是仔细些、不要被人发现了么?小姐这么说不怕打草惊蛇么?

不过看着韩晏什么话都没说,那人赶忙应道:“是。”

明安吩咐绿柳:“派人去请田先生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他商议。”

明安将今日发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田荀听后,默默思索着:“四小姐,看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明安苦笑两声:“对付敌人,我有很多办法,但是程管家不一样,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希望田先生能够不吝赐教。”

田荀面似沉水,考虑片刻道:“四小姐,虽然程管家有了异心,但还好发现及时,可以早做防范,只是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继续派人跟着,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到时候再见招拆招。”

明安皱眉,随即恍然大悟:“田先生说的是。只是牵扯到亲近之人,我不免心中慌乱,程管家的事情还请你多多费心。”

田荀应道:“四小姐放心,我定会仔细看着程管家,绝不会让他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明安与田荀谈完话后没出几日,田荀就带着人押着程管家来找明安了。

程管家被人绑着,后面还有一个小厮端着个托盘,放着两个小药瓶。

田荀怒不可遏,看见明安匆忙行了个礼:“四小姐,今日实在凶险啊。”

明安不明所以:“你细细说来。”

田荀咬牙道:“我一直让人盯着程管家,今日他购置的米粮送来了,他说是去核查,但是却避开了众人,有人觉得不太对,就赶忙告诉了我。

“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程管家行迹慌乱,这两瓶药便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瓶已经空了。我粗通药理,一闻便知这是有毒之物,为防错漏,四小姐可以找府医再辨认一下。”

程管家是程家的家生子,担任管家一职也有二十多年了,过去深得将军信任,在府中威望很高。原本抓他的人还有些犹疑,听完田荀所言之后,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程管家。

明安稍稍抬眸,清冷的目光注视着程管家,声音发涩:“程叔,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程管家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明安让人将府医找来,经过仔细辨认,确认瓶子里是剧毒之物,若不小心误食,轻则神经麻痹失去意识,重者当场死亡。

明安表情肃穆,眼中闪过杀意,慢慢说道:“程叔,我小的时候,你偷偷带着我出府去看花灯,人多眼杂,我差点走丢。自那以后你就总是觉得欠我什么,待我极好,远超几位兄长、姐姐。”

程管家听到明安提及往事,脸色一白,语带伤感:“四小姐,是我对不住程家,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我都无所谓,只是……其他的我什么也说不了。”

明安气急,随手一挥,手边的笔架就飞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不慎划伤了田荀的手,鲜血直流。

明安脸色一变,赶忙吩咐房间的小厮:“快去将吴大夫请回来,让他看看田老的伤势,包扎一下。”

田荀摆摆手,安抚道:“没什么大事,四小姐不要担心。”

刚刚才离开的府医被小厮追了回来,带着田荀去了另外一间房间清洗包扎。

等田荀处理好伤口再回到书房的时候,程管家已经不在了。

田荀迟疑着问道:“四小姐,老夫僭越,敢问如何处置程管家?”

明安揉了揉额头:“我派人将他们一家子都赶出程家了。”

田荀很是焦急,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可是要毒害程家众人的,四小姐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么?

“府中之人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即便背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以后如何服众?而且当日书房信件一事,四小姐都不再审一下么?”

明安诧异地看过去,田荀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垂首解释道:“当年彭城之乱,若不是有人串通叛军,我的家人也不会惨死,故此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一时失态,还请四小姐见谅。”

明安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同先生一样,也十分痛恨不忠不义之徒,只是程管家一家在府中多年,他们不仅有苦劳,也有很多功劳。

“我总不能就为这一件事将他们赶尽杀绝,这样只怕会寒了府中其他人的心,索性就撵了他们一家离开,以后是死是活也与程家无关了。

“至于书房信件一事,程管家不想说的事情,是没有人能从他嘴里撬出来的,就不浪费那个时间了。”

田荀眼神之中含着责备,叹了口气:“四小姐太过于感情用事了,你这是在放虎归山,将来必然祸患无穷。”

明安垂首,低声道:“田先生教训得是,只是我确实没有办法对程管家下杀手。”

田荀看着明安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并没打算改变命令的样子,有些失望,心中感慨道,到底是个小女娃,太过心慈手软啊。

田荀还要说什么,却听见站在明安身旁的韩晏轻咳了一声,田荀不禁心中咋舌,这头小狼崽子据说是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后来给了四小姐。

明明文治武功不俗,却甘心情愿地守着个小女娃做侍卫,若说他有什么想法,看上去也不像,但是田荀知道,谁敢冒犯四小姐,那人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的。

看着韩晏眼中的警告,田荀也收起了继续说教的心思:“如今府中是四小姐当家,一切以四小姐的意思为准,老夫先告退了。”

明安赶忙拦道:“田先生请留步,虽然这些日子我做了一些准备,但是毕竟程管家在府中多年,他所经手的事情也不是一般人能处置的,不知可否烦劳田先生先代管一段时间?”

田荀踟蹰片刻,推辞道:“四小姐的如此信任,我本该当仁不让,只是我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

“府中的这些事情,日常倒也无妨,再多一些就难免有心无力了,程管家所主理的事情,还是让年轻人来管吧,韩侍卫追随四小姐多年,年轻有为,四小姐不妨多栽培栽培。”

明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韩晏,面带犹豫:“这……”

田荀继续劝说:“四小姐若不放心,平日里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从旁看着点,但是主理此事还是算了吧。”

明安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为难地看着田荀:“韩晏从未做过这些,而且他的性格太过固执,并不适合,田老先生能者多劳,不妨先管着,等将来我找到合适的人选再来接替你?”

看着明安诚恳的表情,田荀也不好再推辞什么:“四小姐信得过,那老夫就义不容辞了。”

明安淡淡一笑:“昔日父亲是信任先生的,如今我自然也是如此。”

明安提起程裕,室内的气氛一下冷了下来,田荀眼中一暗,叹道:“将军委实可惜了。”

田荀是个认真的人,答应明安接替程管家的事宜后,便雷厉风行,很快有了动作。对于府中一些他认为不合理的地方也提出了调整意见,明安看过以后,都同意了。

当日程管家意图下毒谋害主家一事,经由书房中的几个小厮描述,大家都听说了,众人心中唏嘘。

虽说人赃并获,但到底共事多年,府中受过程管家恩惠的人不少,心中难免存疑,就对田管家的一些吩咐有了冷落之嫌。

田荀按照规矩发落了两人之后,明安就将府中的家丁丫鬟都召集了过来,吩咐府中众人,要多多配合田管家。

明安亲自为田荀说话,下人们也就无话可说了,此后对田荀吩咐的事情都多上了些心。

田荀一直知道程管家在程家是个极为重要的人,他掌握着程家相关的各种信息,处理着程家的人际应酬,连府中侍卫他都可以先行差遣再去上报,说他是程家的半个主子也不过分。

接管了程管家的事情后,田荀也看到了程家对于朝中官员信息的收集情况,大到升迁贬谪,小到妾氏仆人,事无巨细,都记录在册。

田荀翻看着这些记录,不禁皱了眉头,收集的信息看上去繁杂细致,但其实用处并不大,都是稍微打听就可以知道的,而且大多已经许久没有更新了。

最重要的是,交到他手里的人手只有区区十几人,他不相信偌大的一个程家背后就这点人手。

田荀很怀疑真正有用的信息都被人掩藏了,要么是程明安没有告诉他,要么就是程明安也被程管家欺骗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四小姐的试探吧,前者探他的忠心,后者探他的能力,想到此,不禁冷笑两声。

次日,田荀就向明安提及,他发现关于朝中官员信息搜集一事存在诸多漏洞。

“过去我一直十分信任程管家,他交到我手上的情报就是这样的,我以为是府中延续的规矩,所以就没有多说,照先生说来,确实有不妥之处,”明安蹙着眉头,抿了抿唇,“不知在先生看来,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田荀先问了他存疑许久的事情:“不知过去府中做这些事情的人都去了哪里?”

明安长吁了口气:“程家被抄以后,留下的人本就不多,值得信任的更是少之又少,你也知道,建康这边一直被人盯着,我担心动静过大会引起朝廷注意,恰好去岁听说了越州事情有异,就将所有人手都派去了越州。”

明安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田荀越来越严肃的脸色,有些惴惴不安,声音也就渐渐变小了。

田荀紧紧皱着眉头:“四小姐将建康的人手也全都调到越州去了?糊涂啊!”

田荀很是生气地叹了口气:“四小姐可知道放弃建康城中的动向,会有多大损失么?”

明安苦着脸:“我也是无可奈何,人手紧缺,越州那边迟迟没有信息,再过一段时间,当年的证据只怕都会被湮灭,查明真相的几率就更小了。

“而且即便撤走建康城的人手,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如今的程家,还有谁会在乎呢?”

田荀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烦躁道:“那周家呢?李家呢?若是四小姐当日没有撤走建康城中的人手,或许会更早一点发现李家和程管家的阴谋。四小姐,你这样做,有些因小失大了。”

明安一顿,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了,倔强道:“周家多行不义,如今自身难保,我们根本不用管。李家风头太盛,多的是眼睛盯着他,怕什么?”

看着明安不肯认错的样子,田荀摇了摇头,带着小厮走了。

走在路上,还在感叹,程裕一世英名,如今却后继无人。到底是闺中女儿,目光过于短浅了。

这两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以为程明安是个可造之材,如今看来,聪明是有几分,但是功劳未必都是她的,离开了程管家,她根本成不了大事,是他过去把程明安看得太高了。

田荀一改刚才在书房的无可奈何,一派轻松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田荀成了程家的新管家后,因为明安的擅动,其实他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和往常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还以为程管家在程家有多大权力呢,真正了解后,才发现手中的人马都被程明安调遣得差不多了。

至于越州……如今那些人手情况如何,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原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没想到什么都不用做,对方就把自己弄得穷途末路了。

他只需要等越州的消息传来,就可以功成身退。

也是他过去过于小心谨慎,如今轻轻松松就能够成功,倒教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日,田荀在房中小酌,他身边跟着伺候的小厮突然拿了封信过来。田荀打开一看,脸色剧变,刚刚还有几分微醺之意,也在一瞬间清醒了。

信件是他所谓的同乡写来的,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其实真正想说的就是一句话:程言被人救走了。

程言是程管家的幼子,当初在田荀的精心安排下,李家的人才得以将人绑走,以此来威胁程管家为李家做事。

程管家离开才十来天,程言突然被救走,难道程管家自己手中还有人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在程家经营多年,有自己的人手并不奇怪。

若是这样,还好办些,反正当初人赃并获,他没有分辩什么,想要再回程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若不是他的人手,那会不会是那位四小姐……

当初程明安发现吴姨娘形迹可疑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有顾忌和三小姐程明姝一同长大的情谊,就将三小姐的生母吴氏关在了院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

怎么到了程管家这里,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呢?

田荀越想越不安,索幸自己早有其他安排,如今府中也没有什么可逗留的价值了。

第二日一早,田荀说要去建康城中办事,就带着小厮匆匆离开了程家。

只是他们并没有往建康城中走,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

田荀带着小厮赶了半天的路,远远离开程家后,他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

虽然不能亲眼看到程家人被一网打尽,但是有周家和李家在,还有武城的安排,将来程家必然会再次元气大伤,到那时候,即便是神仙也帮不了程家,程裕政敌不少,自然会有人落井下石的。

田荀心满意足地笑着,马车却突然停下了,他听到一声闷哼声,赶忙探头往外看去,拦在前方的人赫然是韩晏,田荀心惊不已,不禁握紧了拳头。

韩晏微微一笑:“听闻田先生今日要去建康办事,怎么走错了方向?”

田荀瞪着韩晏,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还是疏忽大意低估了旁人,自视过高的那个不是程明安,而是他自己啊。

田荀没有说话,韩晏也不在意:“田先生身边居然有如此蠢笨的小厮,韩晏就越俎代庖替你处置了。”

田荀顺着韩晏的视线看过去,那个从他进程家就一直跟着他的小厮,此刻躺在马车不远处,已然身首异处。

田荀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过往他也决定过别人的生死,但是亲眼看着熟悉之人死在他面前,还是当年从彭城逃出来以后的第一次。

“你怎么,怎么如此胆大妄为?”田荀结结巴巴地说道,心里十分不安。

韩晏冷笑一声:“程家不留叛主之人,若不是你还有些用处,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你了。”

当日在彭城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田荀以为自己早就不怕死了,没想到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想死。

韩晏挥了挥手,过来两人将田荀结结实实地绑好扔在马车里,一同回了程家。

田荀被韩晏的人押着再次回到程明安的书房时,看见程管家安然无恙地站在程明安身边,两人看上去毫无芥蒂的样子。

田荀很是不解,即便程管家能够说明自己是迫不得已,但是程明安为什么还愿意相信他,这太不合常理。

能有一次不得已,就一定会有下一次,他相信程明安必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当初不可能那么痛快地处置了吴氏,现在这样,除非是……一开始就没怀疑过?

程明安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程管家。

原因很简单,程管家比田荀想象中还要得程裕信任,接触到的事情也远超他所猜测,若是程管家真的叛变,那么程家的遭遇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田荀虽然善于揣度人心,但是他自己不相信别人,自然不会想到程家对程管家的信任程度。

当日程言被抓,程管家在得知后的第一时间就怀疑府中出了内鬼,他将情况用密信的方式夹在每日的账本中,告诉了明安。

明安看到后立即安排韩晏去找程管家了解详情准备救人,却被程管家拦了下来。

一来既然对方用程言要挟他做事,那程言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正好借这个机会将府中叛徒揪出来。

再者程言一向自命不凡,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次出事,很大原因是他自己任性,不按府中规矩办事,否则也不会被人抓住。

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吃点苦头,知道世道艰险,以免将来再有什么事情,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程言比程管家的长子程诺更为聪明伶俐些,只是为人冒失,明安听后也就同意了程管家的提议,决定将计就计。

李家的人约了程管家见面,先是要挟程管家供出程家的秘密,他假做犹豫后,提出要先见到儿子。

他们就带他去见了被关押的程言,程言身上遍布鞭痕,程管家当场就变了脸色,心疼得眼泪直流,苦苦哀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小儿子。

程管家的娘子在生小儿子的时候难产,小儿子出生没多久她就过世了,对于这个妻子用命换来的孩子,他自然是偏疼的,所以程言的不知轻重也算是他宠出来的。

程管家为了小儿子不得不妥协,就将他知道的全交代了。

他说如今程家已经败落,还有廷尉府时刻盯着,所以建康的人手全都被撤到了越州、青州一带,他只管着程家的日常琐碎事宜,实在没有秘密可说。

而且四小姐当家,更加信任自己的人,他早就不接触程家核心了。

程明安身边的韩晏,李家的人也是有所耳闻的,而且武城一事,是他们联合周家给程家下的套,所以就暂时信了程管家所言。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反正他们还有后续操作。他们交给程管家两瓶毒药,要他毒害程家众人。

程管家当日去往儿子被关押的地方时,他虽然是被人蒙着眼,也带着绕了路,但是这根本难不倒程管家,他很快就确定了关押程言的地方。

只是因为不确定李家究竟想干什么,才迟迟没有动静,下毒这个计策虽然狠毒,但是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

簪缨世家,用餐之前用银针试毒再寻常不过,毒杀程家众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所以他只得继续隐忍。

直到他被李家的人再次催促,按照他们的要求拿着毒药走进了厨房后面的小库房,然后被田荀当场抓获的时候,他才终于放心了,儿子的罪没有白受。

田荀第一次去向明安揭发他的时候,就被怀疑了,因为明安是个不相信巧合的人,但是田荀的解释没有任何问题,而且事后他还一直在避嫌。

直到程管家被田荀抓住,明安就确信他是府中的叛徒无疑了。

李家费了这么大劲,不可能最后将功劳给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关的人,田荀一定和他们有关联。

为了找到田荀究竟想要做什么,明安安排程管家先行避开,同时也安排了人去保护程言,担心他们觉得程管家已经毫无用处会杀人灭口。

还好因为田荀没有任何进展,他们一时不想放弃程管家,而且自认为关押程言的地方万无一失,所以也没着急灭口。

注意了田荀几日,便明白他们想要知道的是程家在建康的暗探人员。这一块确实是程管家负责的,所以他们才处心积虑地找人来替代程管家。

明安只说了一句将人都派到越州去了,他们就相信了。

越州武城这个局,是他们为程明安、为程家设下的,如今却让他们作茧自缚,且没有丝毫怀疑。

确定了内鬼和目的,韩晏就带着人将程言救了出来,送到了程管家藏身的地方。

程言吃了不少苦头,好在大夫说都是外伤,多养些时日就好了。

田荀将书房中的人扫视了一圈,从程明安到程管家,再到韩晏,冷笑两声。

虽然被他们抓到了,但是只要他们想从自己身上挖出东西来,他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被带到这里是程明安想要问话。却不料,程明安只是看了他片刻,好似确认是他本人回来以后,就没再说话了。

明安吩咐韩晏将田荀单独关押在一间特制的密室之中,没有窗户,地方也不大,一旦关上门,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一开始,田荀还能大概估算时间,因为他总能听到钟鸣声,好像一个时辰响一次。

每日,可能是每日吧,有人打开门下边的小窗,送来一个馒头和一点水,但绝不会和他说话。

田荀以为当年在彭城被困,迟迟不见援兵的时候是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现在才发现人间还有其他炼狱。

田荀数着隐隐约约的钟声,就这样约莫过了十一日,整个人都快要疯了,看不到光,没有希望,他想要自尽,又不甘心。

终于第十二日,田荀见到了久违的光,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原来这才算活着。

来人带他去见了明安。

明安还是没有说话,就看着他,好一会后挥手让人将他带回去。

再见了光明,田荀一点都不想回到那间屋子,慌忙道:“你杀了我吧。”

明安嗤笑一声:“我从未阻止过你自尽,若不想活了,或撞墙或绝食或咬舌,方法太多了不是么?”

田荀瑟缩了一下,他承认这些年的好日子让他怕死了,若可以活着,谁想死。十几年前,他还有舍身成仁的胆量,但如今他根本没有自尽的勇气。

明安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看着田荀的样子,十分不以为然,示意侍卫将他带走。

侍卫才刚刚拉住田荀胳膊,他就拼命挣扎了起来,他实在不想再回到那个小黑屋了,但在场的人都不为所动。

田荀不得不喊道:“四小姐,我知道武城的事情。”

明安抬手制止了侍卫,田荀“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明安不急不躁地坐在那里,轻抿了一口茶水。

田荀交代了周家和李家在武城得一些部署。

明安问道:“你如何得知?”

田荀低着头:“这个计划是我提出来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定的,但他们是否按此执行我并不知道。”

一听到这,在场众人的呼吸都重了,个个怒视着田荀,只有明安,依然淡定泰然。

“我父亲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如此对待程家?”

提到程裕,田荀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扫之前的不安,整个人怒气腾腾,咬牙切齿道:

“当日彭城之乱,若不是他贪生怕死,迟迟不肯进攻,单只率兵围城,浪费时间,何以至于我的家人都被杀了!我的小孙女才刚满三岁,就死在屠刀之下,这全都是他的错。”

提起旧事,想到惨死的家人,田荀被悲伤笼罩着,这么多年,他都无法走出这个阴影。

明安听后很不可思议,她想过众多理由,却从来没想到这竟然会是他的理由:“所以从一开始,你到程家就是为了报仇?”

“没错,我要让程裕也尝一下亲人惨死在眼前的情景,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明安看着田荀狰狞的面目,许久之后,才道:“彭城易守难攻,若一味强攻,士兵必然伤亡惨重。而且当时反贼士气正盛,并不是进攻的良机。

“父亲身为一方统帅,自然想要尽快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他也要尽可能地保护士兵。你熟读兵书,若易地而处,你如何抉择?”

田荀张了张口,说不出来话,脸涨得通红。

明安却没有放过他:“彭城之乱,叛军残暴,屠杀百姓的罪魁祸首是他们,你不去恨?

“田先生在彭城之乱中敢于当面与叛军对峙而受众人敬佩,有怯懦之人为了活命供出你的家人,以致他们被屠戮惨死,你不去恨?

“你侥幸活了下来,不怪自己无能护不住家人,却要去恨我的父亲,这样你的心里才不会有负疚感,才能好好活着,是吧?”

明安的一番话,将田荀藏在心中不想面对的秘密叫破,他这么多年一直后悔当初过于冲动,可是他不能死,不能疯,只能找一个人来恨。

明安攥紧了拳头,忽然问道:“我父兄可还活着?”

田荀一怔,摇了摇头:“我与周、李两家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们告诉我人都死了,但是我未曾亲见,当日还是周家的人提出用将军未死一事将程家的人引到武城,我只是为他们做了布局而已。”

明安让人又将田荀关了回去,派人连夜启程前往武城和程诺会合,希望还来得及将对手的布局交到程诺手中。

关押田荀密室旁边的钟声是明安刻意而为,刚开始是一个时辰响一次,但几次之后就不是了。所以田荀以为自己被关了十一日,其实不过四日。

几日之后,田荀又被带了出来,这次田荀整个人都呆愣愣的,看上去离疯不远了。

“你在我父亲的事情中都做了什么,一一交代,我就换个正常的地方关着你。”

田荀听到换个地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露惊喜,十分痛快地将自己做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只要不让他待在那个小黑屋就好。

他早就发现了李德的不轨之心,但却没有提醒将军,反而为其遮掩,然后推波助澜。

是他模仿了将军的笔迹,伪造了那几封信件,然后暗中交到了廷尉府。

他还与周家取得联系,将程家在朝中的人员告诉了周家,以便于他们提前准备,在将军死后及时清理程家在朝廷中的残余势力。

明安看着田荀的口供,心中哀恸不已。

当日彭城之乱被平定后,父亲知道田荀曾是科举进士,官居六品,只是因为不满上官的横行和官场的黑暗才辞官回乡,因为同情他的遭遇、赏识他的风骨,才将他收入麾下。

谁能想到,人人都道父亲是彭城的英雄,可却是这人心中的罪人,这样一个心性狭隘自私之人,十年之间步步为营,获得父亲的信任之后,成为父兄遇难的主谋之一。

事情发生已经两年多了,明安只能待在家中,听着各处传来的似是而非的真相。到底是惨死,还是可能活着,明安的心被不停地拉扯着,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反反复复,比直面敌人还要心力交瘁。

当年的情况究竟如何,程诺他们这次能带回确切的消息么?

明安心情平复以后,将田荀关在了一个普通牢房之中,吩咐人仔细看着,不得出现任何意外,等来日为父兄翻案之时,田荀还有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