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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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喇叭一喊赵兰香拿手戳,我们就知道正气又寄钱了。正气一年寄钱两次,八月十五寄五块,过年寄十块。我们私下议论说,咋不攒一块儿寄啊?或者,咋不寄给表大爷四老歪啊?在乡下,男的是一家之主,这种抛头露面的事,理应属于男人。

四老歪也有大号,叫刘庚。可这大号没人喜欢叫,大家张口四老歪,闭口四老歪,大人孩子都叫习惯了。

老街要穿过两条街才到大队。所以赵兰香去取汇款单时简直是一景。她走长条坑,那里是主路,两只白薯脚迈外八字。她走路的时候又习惯一墩一墩地往后坐,似乎能把地碾出坑来。所以她看上去四平八稳,脚步永远不乱。她微微皱着眉,嘴小幅咧开着,似乎正在做不情愿的事。淡绿色的汇款单她用两根手指夹着,遇到谁就举给谁看,像是在展示麻烦。庄户人很少见到这东西,所以总有人问,这样一张纸就能当钱用?

赵兰香认真地解释,这张纸不能当钱用,但往镇上的邮局一放,就有人给钱。

这天晚饭的桌子上,十家有八家会说正气的汇款单。村里也有在外当兵的,但往家里寄钱的只有正气一个人。赵兰香的儿子就是不一样,个个都有出息。

“你也去当兵吧。”我爸王大方坐在小坐柜上,卷烟的时候总是一龇牙,用牙垢去黏合卷烟纸。我哥王永利刚高中毕业,是个娘娘脾气。腊月我爸杀羊,让他帮忙拽羊腿。羊还没杀死,他小脸蜡黄,差一点儿就吓休克了。

王永利说:“你给我去找工作组。”

我爸噌地跳下小坐柜,就往外走。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脾气火爆得像钻天猴和二踢脚。工作组一听王永利是高中毕业,打心眼儿里高兴。填了表,体检了,结果政审没过关,说我姥姥家是地主。

我姥姥打年轻时就守寡,受尽族人欺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定成分时,需要族里出个地主,就把帽子给我姥姥戴上了,没想到还能连累王永利。

我爸一点儿也不嫌弃我姥姥,说拉倒,这兵咱不当了。

王凤丫尖刻地说:“他当也不见得能往家里寄钱。”

王永利问:“你咋知道?”

王凤丫嘟囔说:“我算出来了。”

我跟王凤丫住一个被窝,家里就少我一床被,所以,她管我叫“侵略犯”,我稍微往她那边一拱,她就说侵略犯又来了。她比我大七岁,已经是大姑娘了。高兴的时候怀里搂着我,估计会想入非非。每晚躺下,我都用脚心摩挲她的脚后跟。“有新鲜事儿吗?”我喜欢听新鲜事儿,什么样的新鲜事儿我都喜欢。她翻过身来说:“你认识高燕红吗?”我说认识。她爸在九队当会计,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但高燕红圆脸大眼,是个厉害角色。我听过她跟人骂仗,花样翻新,一点儿不怵头,我顶佩服这样的人。“她上吊死了。”王凤丫捏了下我的脖子,一用力,差一点儿把我的脖筋捏断。我顾不上呕,赶忙问为什么。王凤丫说:“还能为什么,原本是她去县里学赤脚医生,临了却让刘正坤顶了。现在刘正坤每天背着药箱满村串,她咽不下这口气。”我手心都凉了,没想到生活中还有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想若真是把脖筋吊断,得是非常难受的事。“都怪表大妈。”想都不用想,原因一准儿在她身上,她肯定使了法术,把名额给自己的儿子争取了。可村里若是有个女赤脚,也是很好玩的事情啊。

“赵兰香说,那丫头想不开。如果你想当赤脚,明说啊。我们家老五去不去都行,他还可以学别的手艺。这也犯得上上吊?”

“是犯不上。”我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

“你知道什么!”王凤丫气得舌头打结。

我谦虚地说:“我是不知道什么。”

王凤丫说:“表大妈才是得便宜卖乖,为了让刘正坤当赤脚,她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吃奶的劲儿怎么使?”我瞪大了眼睛,我当真不知道。

王凤丫蹬了我一脚,懒得再回答。

夜里,我把王凤丫冰醒了,王凤丫一声怪叫,逃到了被窝外面。我说:“哪这么大的水,你尿炕了?”王凤丫说:“是你尿炕了,把我漂出来了。”我说:“这水冰凉凉的,不像尿。”王凤丫往我身上摸了一把,说:“你可能要死了,身子都凉了。”

我说:“我是要死了,地上都是小白人,在向我招手。”

王凤丫摸到堂屋地,用瓢往缸里一捅,冰碴发出了咔啦啦的碎裂声。她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这才喊我妈。“王云丫要死了,身子都凉了。”

我妈过来摸了我一把,说我热着了,把被子往起翻了翻,说透透汗。可早上我的身子火炭一样地烫,烧得眉眼不睁。我妈说,不好。这丫头忽冷忽热,八成是得羊毛翻了。

也顾不得烧火做饭了。我妈衣衫不整地端着小面瓢东一家西一家去借荞麦面。借到第五家,才借到那么一捧,我妈答应以后用白面还给人家。端着面瓢匆匆回来了。治羊毛翻只有荞麦面好使,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偏方。用鸡蛋清和面,把荞麦面搓成一个长条卷,然后在我后背上滚。只滚了那么几下,王凤丫就喊:“出翻了,出翻了。长毛了,长毛了!”

我妈把荞麦面卷拿给我看,那上面似乎是有毛茸茸的东西。“你身上长羊毛了,以后就可以变成小羊羔。”

那敢情好。我有气无力地想,那样就等着别人给我割草了。

我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胳膊腿像是安上去的,想动一下都觉得艰难。外面下小雪了,爸、妈、哥、姐都去队里出工了。他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去上工,在那里纳一会儿鞋底,聊一会儿天,工分白给一样。中午他们吃饭我没吃。下午他们又去上工了。我实在烧得难受,起来喝了三次凉水。后来就迷糊了,想,有凉水也喝不上了。我以为我睡着了,可凤丫收工回来喊不醒我,爸妈一下就慌了。

爸背着我往公社卫生院走,走到村口正好碰见赵兰香表大妈。听说我们去医院瞧大夫,表大妈张开两只手臂往回轰我们:“回去,回去。家里有大夫,还跑那么远干啥?”我爸不是信不过赤脚刘正坤,是慌乱时刻把他忘了。表大妈这一提起,我爸也想起来了。他和表大妈一起往回走,到路口分岔时,表大妈说:“你跟孩子在家等着,我这就让正坤过去瞧。”

于是,我一天打四针青霉素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正坤哥说我高烧必有炎症,有炎症必要消炎。消炎必要用青霉素,连国家领导人现在都用这个。说真的,正坤哥下手有点重。尤其是打第一针,他手有些抖,额上有重重的汗气。往下扎针时,像掘井一样剜了剜,突然惊慌了一下,迅速把针抽了抽,又重新往下刺去。我家里人都在旁边围着,针头没入皮肉里,他们都舒了一口气。可正坤哥惊慌一瞬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因为针扎在我的皮肉里,这与扎别人不一样。第一次扎针结束了,正坤哥收拾好东西往外走,我觉得,他是踩了棉花垛了,脚被门槛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第二次来,他已经从容了。他举着针管朝天观察时的神态相当迷人。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嘴唇抿紧时嘴角能旋出豆粒大的酒窝。我不由想起了凤丫,想如果他们能扯上关系该有多么好。他使用针剂也越来越娴熟。用医用剪刀啪地打断药管的颈项,用针头把药液吸进针管,然后对我说:“翻过来,打左边还是打右边?”

才几天的时间,我的两边屁股就像鞋底子一样硬板板,捏一把都不知道疼,但我的凉汗越出越少。眼珠像是掉进了眼眶里,但有神了,身上也逐渐有了力气。我妈给我吃煮鸡蛋,我吃了蛋黄,把蛋清扔在了后院的枣树下,用一块硬土压着。我总觉得没煮熟的蛋清像鼻涕一样让人恶心。

许多年后,我只吃这样的蛋清了。煮鸡蛋时守着锅,从来不敢超过六分钟。人在时间的流程中总是在变来变去。这一点,我体会得太深了。

上级来做流行病调查,问了我的情况,归纳了几个特点,虚寒、发热、无力、厌食,等等。基本可以判定是伤寒,一般潜伏期是两到五周。听说我每天打四针青霉素,上级来的人说,方向是对的,就是药量有点大。

问打几天了。我抢着说,打十九天了。好了还多打了两天。正坤哥说,我的病凶险,需要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