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悠悠黄河,从巴颜喀拉山脉发源,一路逶迤东流,当到达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时,突然凝结全部的力量,在黄土高原上硬生生地扒开一条口子,转向南流,两岸的群山纷纷为之让路。东岸的山西省同西岸的陕西省隔河相望,这条峡谷便成为两省的天然分界线,因此被称为晋陕峡谷。在晋陕峡谷东岸的晋西北地区,沿黄河一线均匀地分布着三座古城,依次为偏关、河曲、保德。这三座古城同气连枝,唇齿相依,人们习惯称之为河保偏。由于河保偏地处边塞,与北方少数民族毗连,一直是北方少数民族饮马黄河、雄视中原、决战千里的古战场。明万历年间,为抵御鞑靼、瓦剌的侵扰,朝廷在此地沿黄河依地势修筑起了南起石梯隘口,北至偏关桦林堡的边墙,全长百四十里。当地有云:“黄河九曲此一曲,长城万里此百里。”黄河与长城在这里汇合。居高而望,只见黄河劈山斩径,巨浪滔天,惊涛拍岸,咆哮万里;长城墩堠绵延,营堡镶嵌,壕堑错落,城郭依稀。长城内黄土连绵,沟壑跌宕,长城外大漠风狂,鹰击苍穹。
清顺治元年,清军入关,内外一统,边疆北移。河保偏边塞的烽火狼烟终于止息。雄伟的长城从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静寂地开始走向颓废、衰败。自古饱经战火杀戮的河保偏人从未享受过安宁的生活,以为这就是一个清平世界。
仅以河曲为例。当时的河曲民风淳朴,百姓和睦,昔日里骑马强悍的尚武精神消失殆尽,转化为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乾隆五十九年,在县城东五里大东梁烽火台墩上筑起砖塔一座,名“文笔塔”,又称“状元笔”,造此塔意在振作东山气势,裨补河曲风水。此后河曲兴县学办私塾,读书蔚然成风。
道光年间,河曲城关出了位才子,姓白名进,乃故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之后。祖籍本县火山,乾隆年间其祖父随县衙迁移搬至城关居住。白进原有一同胞弟弟,幼时独自去黄河岸边玩耍,不幸走失。白进成为家中独苗,倍受全家人呵护。白家家学渊博,打小就给白进启蒙,学习诗书礼经。白进聪颖好学,博闻广记,十五岁参加童试考入县学,成为廪生,即是秀才,这在当时的河保偏一带是非常少见的,人们都称他是神童。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次白进偶然在自家书房里发现了先祖白朴的遗卷,自此迷上词曲律赋,反而将正学置于一旁。白父心里焦急,就和指腹订婚的亲家商议为其完婚,指望白进能早早懂事成人,幡然醒悟。不料新媳妇乃是本县唐家会人,此村本是河曲“山曲儿”的发祥地,人人能歌善唱,新媳妇亦不例外,自幼饱受熏陶,婚后更是与丈夫气味相投,整日弹琴作赋,一唱一和,甚为融洽。白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只叹祖坟上未冒一股青烟,然而无可奈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逾年,白进生一女娃,取名霓歌。霓歌刚刚懂事,白进夫妻就教她弹琴唱曲儿,到了七八岁时,白进就经常携带闺女去唐家会、河会、五花城等地唱歌会友,娱乐消遣。有一回白进带着霓歌外出玩耍归来,只见家遭祝融君光顾,整座庭院片瓦无存,父母妻子俱葬身火海,无一幸免,就连左邻右舍都受到不小的牵连。白家原有良田百亩,不得已只好卖田办丧,剩余的银子则赔付邻居,事毕,家业仅余田地十亩。亏得白进早年即为廪生,享有朝廷发付的米银,于是赁房居住,父女相依为命,勉强度日。
转眼间霓歌年将及笄,出落得花容月貌,形容标致。按照当时的礼仪,已不适合到处抛头露面,每日只是闲居闺房,做些寻常家务。这年中元节,白进一大早即出门去西街的朋友家与各村前来赶会的歌友聚会。霓歌在家中寻出一些黄白箔纸,折叠了许多金银纸锞,装得满筐,然后锁上家门,到城东三里处的孤魂滩凭吊她的母亲和祖父母。这一日孤魂滩上游人甚众,妇女居多。按照乡俗忌讳,妇女们平常是不该上自家和娘家的坟的,所以每逢时节,只能到十字路口或一些特定地点祭奠。这日,城隍行身也由城隍庙被抬到此处。伴随着僧尼吟诵,鼓乐奏鸣,妇女们拉长声调恸哭亡灵,其中不乏哭得情意连绵、哀婉动人的,吸引了不少闲人无赖、纨绔子弟前来偷窥窃听。
霓歌在孤魂滩上找了块地方,耳里回旋着那木鱼鼓钹,梵音弥漫,脑中萦绕着母亲和祖父母生时的音容笑貌,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焚化了金银纸锞,祭拜一番,看看天色不早,欲起身回家。
“这是谁家的女子,长得咋这般俊俏?哎呀,可真是要了哥哥的命啦!”
霓歌抬头,只见面前站着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后生。说话的这个身材肥胖,面目丑陋,虽穿一身绫罗绸缎,也掩饰不住满肚子的顽劣俗气。
同伴中有认识者附在胖子耳边低声告知。
“原来你就是霓歌。几年不见,还真长成一朵花儿了。”胖子听了,咧开肥嘴,嬉皮笑脸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吧,我就是你未过门的男人,胡丘哇。”
原来霓歌幼时,白家家境富裕,在城关也算是一大户人家,加上白进素有才名,都道登科入仕是早晚的事。城关的大财主胡家亲自上门攀亲。霓歌的爷爷尚在世,认为双方门当户对,就做主将霓歌许配给胡家的儿子,只待成年后过门。不料白家遭逢火灾,家资付之一炬,而白进又沉溺于音律,当官无望,胡家渐起悔意,遂遣媒人退还白家庚帖,一门亲事就此断绝。
“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妹子变成了赛貂蝉。”胡丘觍着脸说,“我这就回去让我大请媒人到你家探话,定下日子好娶妹子过门。”
所谓“探话”,是当地婚姻习俗中的一道程序,指男方媒人携带礼品,到女方家商定结婚的日期。
“胡公子忘了,我的庚帖你家已退还,你家的彩礼我家也未留一文。”霓歌沉静地说,“况且我家虽穷,也绝不和反复无常的人家结亲。请你自重!”说完抽身便走。
“妹子别走。都怪哥哥眼睛瞎,错把天仙当蛤蟆。”胡丘张开手臂拦着霓歌不放行,嘴里还嘟囔着,“哥哥给你赔礼还不行?要不就叫我大去给你大磕几个响头,好叫岳父大人消消气……”
霓歌夺路而走。胡丘带着那几个后生紧追不舍,一路上纠缠不休。霓歌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慌慌张张奔走,连回家的路也找不见了,一口气跑到了水西关外的河神庙旁。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霓歌惊慌失措,一不小心掉进了黄河里。
这天正是七月十五,河神庙的正会。此庙于乾隆十六年由本地走西口的人筹资建成,并在黄河岸边盖起雕梁画栋的大戏台。每年此时,按例由城关三官庙牵头举办三天河神庙会,靠水路贸易的商人、船家、河路汉踊跃捐款助办,祭奠河道里的亡魂,祈求水路上的平安。此时,只见黄河岸畔百船停靠,河道中央水流湍急,霓歌在黄河里转眼间就漂出数丈远,一袭绿袄在河面上时隐时现。正围拢在河神庙大戏台前看戏的百千河路汉还沉浸在优美的剧情里,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正危急间,突然从人群里挤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几步奔到河边,“扑通扑通”跳下水,一鼓作气游向河道中央。会耍水的河路汉都知道,河道中央的水流大、流速快,要想顺水救人,必须得借助中间的激流才能赶得上。只见两个少年迅速游抵河心,借着急流逐水而下,很快就追赶上了水中的女子。可是河心处水流分外湍急,两个少年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把她拉扯住。正焦急之际,忽见黄河上游漂来一只小船,船后梢的艄公把船摆得飞快,像一支离弦之箭,船头上迎风蹲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猫腰摆胯,蓄势待发。眼看就要赶上水中的人,那少年将身一扑,一个“鲤鱼钻底”跃入水中。当他浮出水面时,已和水中之人搅作一团。此时只见三个少年搏击水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宛如三条小蛟龙在逐浪戏水,滚滚河浪犹如平地。不多时上游的小船赶到,三条小蛟龙合力将一枚绿如意抬入船舱。
河岸上观者如云,掌声雷动。
白进一大早即去西街的朋友家跟各村来赶会的歌友聚会,与诸歌友围桌而坐,尽情歌唱,不觉时间过得飞快。他正在吟唱先祖白朴公之作《墙头马上》李千金的一段词:“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无如。他一时窃听《求凰》曲,异日同乘驷马车。也是他前生福,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尚未唱完,有街坊掀门帘而入,叫道:“白秀才,你家闺女掉进黄河里了。”白进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慌慌张张急奔往黄河边。
白进赶到河边时,霓歌已被救上岸来。亏得三个少年施救及时,霓歌只是吞了几口浑水,并无大碍。白进向三个少年匆匆施了一礼,正要携带女儿回家,忽听岸边有一操外地口音的人说道:“落水者惊魂未定,体力未复,不可造次。”这人一指岸边一艘大船,“此乃乔某货船,内有床铺。不妨先扶闺女上船歇息片刻,再行动未迟。”白进想想也好,说:“如此叨扰了。”白进乃一介书生,受此惊吓,手麻脚软,连自家闺女都搀扶不动了。三个少年上前相帮,将霓歌搀扶到大船上,在船舱里安置妥当。
几人到船头叙话。外地人问:“看先生一身儒雅,莫非是读书人?”
白进答:“惭愧惭愧,学生姓白名进……”
“哦,莫非便是兰谷公的嫡系传人白进?乔某行走口外多年,每常多闻晋北人传唱先生所作之山曲儿,真是曲调优美,婉转动人。”
“敢问先生何人?”白进问。
“不才乔致庸,祁县人也。”
“莫非就是生意遍江南漠北的‘复字号’商号的乔东家?”
“先生谬赞,乔某不过是一个走口外的流浪汉而已。”乔致庸说,“先生名曲遍传漠北,不辱先祖白朴公之名节。又且乔某今日途经河曲,目睹河曲少年之仗义风采,令人钦佩,真不枉乔某河曲一行。”
“我不是河曲人。”站立在乔致庸身边那个生得虎头杏脑的少年听见乔致庸如此说,张口打断他的话,瓮声瓮气地道,“我叫郭望苏,家住偏关老牛湾。我跟爷爷撑船运货下河南,正好路过此地。”
“我也不是河曲人。”另一文质彬彬的少年也接嘴说,“我叫陈嘉丰,保德郭家滩人。今天是专程到河曲来赶庙会的。”
“这一个我认识。”在白进身边立着的那个少年颇显活泼伶俐,即是最后那个从小船上纵入黄河救人的少年,他的个头明显要比另外两个少年高上一些。白进拉起他的手说,“他叫李小朵,是本县唐家会人,也是娘娘滩李氏的传人。”
“好好好。”乔致庸连叫三声好,“人说河保偏地灵人杰,就连少年小子都如此了得,真教乔某大开眼界。”
乔致庸瞅瞅这边天真活泼的三个少年,看看那边温文儒雅的白进,心中着实喜欢。他招手叫来手下仆从,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到衙门里知会一声,就说乔某今晚要借水西关城楼一隅宴客,会晤本方佳友,观赏河灯壮景。”末了又嘱咐,“把咱们船上的上好茶叶选一担送与本县太爷,莫使乔家失了礼数,贻笑大方。”
当晚十五夜,乔致庸、白进和三条小蛟龙拥坐西关城楼。只见月光如瀑,遍洒山河,黄河水波光粼粼,湍流不息,晚风徐来,时与河浪相击,碰撞出铁马金戈之声,令人胸怀激荡,感触万千。
“今日得遇河保偏三县良才,真乔某三生有幸。”乔致庸端起酒杯,“这一杯酒,是乔某敬各位的,请。”
年长者捧酒,年少者以茶代酒,俱一饮而尽。
“乔某有个提议,三位小兄弟少年人杰,年岁相当,如结为异姓金兰,他日匡世济民,成就大义,不知可好?”
众人拍手叫好,三少年尤其兴高采烈。乔致庸当即吩咐手下摆好香案,三少年焚香盟誓,结为兄弟。李小朵年长为兄,郭望苏次之,陈嘉丰最小为弟。
三少年结拜完毕,乔致庸道:“三少年义结金兰,甚为可喜,乔某驿旅之间,无以为贺,只随身携带有三件物事,权且作为贺礼相赠。”说着自身间取出三样东西来,一为短“笛”,二为牛耳尖刀,三为玲珑算盘。乔致庸接着说,“此‘笛’非笛,实为你们河曲人制作的‘枚’。数年前乔某在口外邂逅一位河曲艺人,彼此甚为投缘,临别这位师傅特赠送乔某此‘枚’为念。乔某一介行商,行旅寂寞之时,便用此‘枚’鸣奏音律以为消遣。至于这把牛耳尖刀,原是乔家的一位护院武师赠予乔某的防身利器,无奈乔某一介酸儒,除了切瓜裁纸,寻常也派不上用场。另外这只玲珑算盘,乃是象牙制作而成,十分精巧,只是在乔某眼里也不过是件寻常的珠算器具,素常携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用而已。今日将此三件物事分别赠予三位小兄弟,一则充作汝等结义的信物,二则也当作乔某见证之物。乔某今日另有一言允诺,他日汝等如有必要之事,凡持此信物来见,乔某定当倾力相助。”
三少年叩首谢恩,分别领受了三件物事。
白进与乔致庸同为读书人,都是少年举秀才,在当地颇有才名,故言谈多有融洽。酬酢之间,乔致庸举杯感叹道:“想乔某本为儒家子弟,自幼即入邑庠,诵史读经。本拟以仕进光大门庭,一展胸韬报效国家,奈何沦落为商贾,浪荡于江湖,颠沛无依。运也,命也……”
所谓“邑庠”,即指县学。由于白进也和乔致庸有过相同的读书经历,此时听到他的感叹,亦不觉回首自己少年之时,何等胸怀激烈,意气风发,而今年岁既长,却落得家境衰败,一事无成,不禁喟叹嘘唏,感慨万千。
夜色渐重,月光渐浓。在西门城楼上望去,只见黄河岸口人山人海,熙攘非常。突然听得一声礼炮轰鸣,霎时间鼓乐喧天。黄河上游一里处的激流之中,停立着一艘雕梁画栋的彩船。随着礼炮声响,由彩船上放下来一盏彩色龙头灯,顺水而流,随后每隔丈五再放一盏,其次是第三盏、第四盏……荷花、鸟兽、鱼虾、龙凤、仙女……前前后后一共放了三百多盏,既有超度死难者亡灵之意,也祈祷一年吉祥平安。
幽幽河灯顺水逐流,明明灭灭,在莽莽大河上,漂荡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庄重、肃穆、宁静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