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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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哥放羊

出河曲城关沿黄河下行不远,有一村名唐家会,战时素为偏头关属十八堡寨之一。村庄依山傍河,地势平坦,是河曲境内不多的宽敞所在。村中有一条季节河麻黄沟流过,将一村劈为两半,北称唐家会,南称岱岳殿。此村自古多出俊秀,不一而足。

唐家会村民多姓李,其中有户人家,当家的名叫李老实。李老实家原本是门殷实之户,祖传大几十亩沙梁地,虽说地瘠土瘦,产粮不多,却也颇有盈余。只怪李老实自幼好听《杨家将演义》,对起源于本县火山的这门忠义英烈至为钦佩,因此立志也要生养一群“七郎八虎,八姐九妹”,光大自家门楣。不意只生下四子二女,就感负担沉重,无力继续。六个娃娃,老婆老汉,加上老大老妈两个老先人,十口红嘴白牙,地里每年的收成全部供奉了“五脏庙”。随着娃娃渐次长大,食量亦渐增大,日子过成了光景,一天比一天紧巴。这些倒也罢了,那年中原闹蝗灾,从河南逃难而来的老少二人乞讨到唐家会,又饿又病,跌倒在李老实家门前。李老实本是心性淳善之人,将这老少二人收留到家中救治,无奈只救得小的,那老汉却一逝溘然。老汉临终之际,哀求李老实说:“我是本县薛家坡村人。道光元年老家闹饥荒,我讨吃要饭下河南,今年河南闹蝗虫,我讨吃要饭回家乡。回家路上捡来这个娃娃,也不知他的名和姓,我给他起名叫称心。如你可怜他是一条命,就给他一口饭吃……”李老实心地淳厚,把那老汉葬于山上乱坟岗。至于称心这个娃娃,李老实左思右想,决定收为干儿子。李老实想,忠烈杨家将尚且七郎八虎,我收养一个才五个,何况杨八郎也是老令公收的螟蛉义子,不也照样光宗耀祖,出类拔萃?于是按年岁排称心为老三。李家儿女倒也亲善,只把称心当作同胞兄弟,有稠吃稠,有稀吃稀,一个锅里搅和。

这原本不知姓氏的称心,从此便归了李姓。管李老实叫大,管李老实的婆姨叫妈。原来在河保偏一带,对人的称谓与别地不同。奶奶叫娘娘,父亲叫大大,伯叔按排行叫几爹,伯叔母则叫几妈,小孩叫娃娃,男的叫小子,女的叫女子,成年后男的叫后生,女的叫闺女,成家后男的叫老汉,女的叫婆姨。如此等等。

这李称心脑瓜生就聪明,刚来李家时叽里咕噜不知说的哪国话,没用了一年半载,就改成一口地地道道的河曲腔调了。只是不知他打小挨惯了饿,还是受坏了宠,凡事总爱占点小便宜。吃饭有稠不吃稀,有好不吃赖,穿衣戴帽也要争好的。李家老大忠厚,老二和善,老四懦弱,两个妹妹很乖巧,都忍让着他,独有老五刚直,岁数又小,总要跟老三争个长短。大、妈多是哄劝,实在哄劝不住,末了总是老五的屁股挨几巴掌。尽管如此,老五的倔强也不曾更改,有天偶然从他妈的针线笸箩里翻出一本夹鞋样的书来,见其中满满都是打拳踢腿、舞枪弄棒的图案,知道这是一本武术图谱,于是便照着图谱练了起来,欲图学会之后对付老三。当时老五自是不知,自家祖上在宋时出过一员武将,即为杨家将部属,因其忠肝义胆,颇受杨延昭赏识,亲授其杨家武艺。后这位祖先将杨家武艺绘成图谱,留传下来。可惜李家后人一门无人读书,竟被他妈拿去夹了鞋样。老五照着图谱一天天练下来,后来竟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本领。

李氏七兄妹渐次长大。虽然一家老小勤苦耕作,因天干地旱,地瘦土瘠,收成也仅够果腹。何况一个个到十七大八、二十郎当时分,站起来一堵墙,坐下去一道堑。不说吃得多,一个顶俩,光是住,原有的三孔土窑洞就盛不下了,而且小子们大了个个都要娶媳妇,没个宽敞的住处,娶下媳妇往哪里搁?李老实花费些钱粮,和村里人家交换了一块土脉瓷实、便于居住的地块,带着他的五个儿子掏开了新窑。

这掏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是受苦人家一辈子最大的事项之一。所谓人生三件事业——修建、娶聘和打摞老人。打摞老人即指给老人办理后事。李老实先办第一件事业,修建掏窑。办这事倒是人力、物力俱全。人力呢,是他自己加上五个五大三粗的儿子。虽然还有庄稼活儿,人受得苦多罪大,饭量也大,地里的那点收成也可勉强应付。物力呢,无非是最后镶嵌窑顶的那几道椽檩和门窗。没有椽檩,窑顶不牢靠,不装门窗吧,就不像个人家。好在李家祖上种下一些榆槐树木,都已长得水桶般粗细。李老实带着他的儿子们砍倒树木,剁去枝蔓,剥了树皮,晾晒在院子里,只等掏好窑最后派上用场。

窑还没有掏好,就有人家主动上门来提亲了,却是李老实旧时的一个相好,家住本县娘娘滩的李某人。此滩坐落于黄河中央,乃是千里黄河上唯一能居住人的一座小岛。滩上人家都姓李,据说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李某人原有个弟弟,早已成家,一次夫妻俩结伴出门时不幸在黄河里双双溺亡,留下一个闺女,由李某人抚养长大。李某人原本就看重唐家会李家老大的诚实厚道,有心把侄女许配给他,只是顾念他家儿多家贫,唯恐侄女嫁过去受苦。现下侄女渐大,也没给寻访下个合适人家。李某人思量李老大家虽儿多家贫,但那后生勤快踏实,有一把子好力气,他日分门另过,虽不至于享福,却也不怕揭不开锅,就遣媒人上门提亲。媒人一上门,李老实的脸上乐开了花,忙与女家互换庚帖,说合彩礼,探话定亲,择日迎娶。由于新窑还没有掏好,就将老窑腾出一孔做了新房。这是老李家第一桩喜事,全家老小十分欢喜,只有老三称心嫌老大娶亲独占了一孔窑,剩下弟兄几个伙住一孔窑,拥挤嘈杂,颇多怨言。

李家五兄弟齐心合力,新窑洞很快掏好,一排溜儿五孔,于是支椽上檩,安装门窗,吃了安锅饭,弟兄们就住进了新窑。李老大两口子也从老窑搬了过来。冬闲时候,几兄弟又去黄河畔的碛石盘上打了些石头,背回来垒了一堵院墙,安上大门,也是一户好好的人家。

李老实的心事算是放下了一桩,可高兴没多久,又开始为老二老三的婚事犯愁。也是各有各的姻缘际遇,虽然花费了不少周折,为凑彩礼不得已变卖了几亩田地,接下来的两年又连着两个媳妇娶进门。李老实算是赶上了办事业的时候,一件不罢一件,紧接着又是老大老妈两个老人相继去世,没办法,只好继续卖地打摞老人。这几件事业办下来,李家的田地已卖得所剩无几。转眼间守孝期满,老四老五又到了成婚的岁数。李家只剩下寥寥的几亩保命地了,实在是不敢卖,也卖不得了。幸好李家两个闺女已经长大,到了出嫁的年岁,李老实托媒人四处打探,终于寻访下两家合适的人家,都是一男一女两兄妹,都是待娶待嫁的岁数。经过媒人一番撮合,李家的闺女嫁给了某家的小子,某家的闺女嫁给了李家的小子。两个家庭各自一对男女相互交换成亲,在河保偏一带谓之“换亲”。这样男女两家彩礼都省,又减轻了双方家庭的负担,所需花费的就是招待朋亲好友的一顿宴席,这对娶媳嫁女的人家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大负担了。

大事办罢,算是一生愁苦都去。对于父母子孙的责任和义务,从此一笔勾销。剩下的日子,不论温饱饥饿,不论幸福疾苦,都与他人无涉,都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黄土地上的人们,像牛、像马,只有把自己最后一滴心血熬尽,才能够把拴在脖子上的缰绳挣脱,把脊背上的负荷卸掉,脱胎换骨。年年岁岁,世世代代,黄土地上的人们都是依循这个规律,不断地延续着、生息着。

李老实一家,是黄土地上典型的遵规矩、重礼节的人家。把老五和小女子的婚事办罢,家里还剩下些残骨剩菜,李老实把一家老小叫唤全,吃了一顿分家宴。新窑洞一家一孔,田地人均两亩,没生养下娃娃的按每家一口计,其余衣被钱粮、耧耙锄镐等家具什物一应均分。临末,李老实又嘱咐道:“老话说,‘长子长孙担纲梁’,有苦有害,老大先当。今天老大和你们平分家产,你们几个也都亲眼看见,无有偏袒。就剩下这一处老院子,眼前我和你妈在世,我们暂且居住,待我们百年之后就传给长孙小朵吧,也算是给老大家的一点弥补。”四子五媳唯唯诺诺,只有老三称心满脸不乐,怀恨在心。

这年十冬腊月,数九寒天,有日轮到老三称心给老人担水。老三称心担着水桶到处游串,到岱岳殿二眉家鬼混半宿,至天黑夜半才担了一担水到老人门前。看见老人窑里灯火早熄,便把一担水浇在了窑门前的石台阶上。一夜西北风劲吹,把水冻为坚冰。天明时李老实出门,没留意脚下有冰,一跤滑倒,脑袋撞到青石棱上,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