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黄的河流
托马斯·曼也叫李敦白,艾吹明后来才知道的。
第一次看见这个鬼佬,在立秋日。那天,也是佛经上讲的一个“放生日”,兰州城里的善男信女们,从庙里拈完香出来,一股脑地拥进了水产品市场,买下鲜活的鱼类,许了愿,站在岸边,默诵佛号,面目慈祥地往黄河里倾倒。一时间,水面上活色生香,兵荒马乱,惊动了东海龙王似的。
黄昏时,水面上布满了成群的水鸟,纷纷往下栽,叼上来可口的鱼食,细碎的鱼鳞在夕光下闪烁,搞乱了天色。夕光是一根根金色的羽毛,像极了德国人托马斯·曼的头发。
在对岸的滩涂上,艾吹明打开天窗,发现一只水鸟站在车顶,遗世独立。艾吹明和迟牧云刚做完。很新鲜的体验,女人的脸上尚挂着彤云,抿嘴笑,在认真地擦自己。一衣带水,这一壁是荒凉的北岸,长满了芦苇和灌木丛。迟牧云问,咋那么喧闹,市政府晚上放焰火吗?艾吹明回说,放生日,谁做了亏心事,造了孽,紧赶着在今天放生,把罪孽冲一冲。迟牧云说,可我放你的生,你还不乐意。
你别放我的生,还是肉身超度的好。
亵渎!
艾吹明揽过迟牧云的头,两个人齐了肩,望着大河上的琐碎光斑。那一瞬,车顶上的水鸟也有灵犀,扑开翅膀,跳进了他们的视线中,灰白一团,好比一幅中国水墨画。艾吹明说,仙鹤!迟牧云说,不像,倒像是一只白天鹅。艾吹明不想冲突,说,天鹅!你也是我命里的一只天鹅。
斯巴鲁是前几天买的,性能佳,一轰油门,就驶上了堤岸边的公路。迟牧云望着那一片滩涂,芦荡深深,秋风染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迟牧云说,这是我第一次在户外,没承想,会在黄河边进行。艾吹明心里一毛,超了车,驶上大桥,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迟牧云迷离地说,真的,一场梦似的,怎么会跟你疯狂至此。艾吹明有先见之明,从遮光板内取下来一摞证件,放在膝上,只将大红封皮的递给迟牧云,说,喏,碰上警察也不怕,咱们是合法的。结婚证是许多年前扯的,老式开本,很有些年成了。迟牧云不看,扔在仪表盘上。艾吹明说,等你消停下来,带你去河西走廊转转,找一片无人的性感的沙漠,咱再鸳梦重温。迟牧云忙喊,停车,我要下去,我自己打车走。艾吹明急了,咋还是那个坏脾气,说翻脸就翻了。迟牧云说,艾吹明,我警告你,今儿下午只当我犯了糊涂,跟你野合了一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回。
好在,此时车子驶近了黄河南岸的亲水平台,放生的人熙熙攘攘,无法停车。迟牧云摇下车窗,喘息了一阵子,放弃了想法。亲水平台在堤岸下,岸上却是小广场,有一组群雕。艾吹明慢吞吞地驾驶着,尽力流连,想把这一次见面的时间拉长,长到一生截止最好。岂料,迟牧云多云转晴,指着雕塑前的一个杂耍艺人说,瞧,蛮热闹的,还是个外国人,头发真漂亮。
头发漂亮者,乃德国人托马斯·曼。
曼是个人来疯,聚的人越多,手上的五个啤酒瓶玩得越好。——机会来了,艾吹明将车子停好,顺着迟牧云的目光盯过去。五个绿瓶子,有的满,有的空,在曼的手里忽上忽下,依次腾空、跃底、抛起、翻飞,仿佛它们都长着一双秘密的脚,踩着曼这一双大手变成的小跳板。路人散淡地欣赏着,地上扔着一些角子钱,纯属是国际义务。曼甩着一头漂亮长发,缭绕在颈项上,若一束金丝线,煞是干净。有一刻,曼竟然匹手玩起了四个瓶子,另一手抓紧一个,在往嘴里倒啤酒,潇洒得不成。收了手,瓶子们像一群孩子,偎在曼的脚下,规规矩矩的,曼也坐在群雕基座上,认真喝着酒。迟牧云说,太累!我真的太累了,方便的话,你送我回去吧。艾吹明忙问,回家去吧,晚上我好好展示一下厨艺,烧几个菜?迟牧云顿了顿,淡泊地说,不了!挽救不了这一场婚姻,我是绝不会回家里去的,我事先说过的。
刚买了车子,你不给我暖暖车吗?
心是凉的,还能顾得上暖一台机器?笑话。
下午不是挺好的嘛。
龌龊!我觉得挺恶心的,着了你的道儿,让你得逞了。迟牧云变回了以前。别张狂,你我还在危机中,如履薄冰呢。我是说我们的关系。
秋深了,夜里会落寒,比乌鸦的翅膀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