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水平台前的这一片洄水湾大有来头。相传,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就是从这里渡过黄河,消失在大漠落日的漫漫烟尘之中,一去经年,修得正果。数年前,市政府开始打造四十里风情线,意欲将滨河大道改造成堪比上海外滩的观光走廊。于是,路也宽了,灯火璀璨,东西对开着两辆无轨电车,免票观光。这么晚了,车厢内空空荡荡,谁也懒得在秋夜里来看一条著名的河流。偏偏,艾吹明碰上了托马斯·曼。
曼坐在群雕前,喝着一瓶酒,衣衫破烂。
下午,艾吹明给单位告了假,又给迟牧云挂了电话,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约你出来坐坐,吃顿饭。迟牧云不耐烦,能什么日子,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的。艾吹明诱导说,纪念日!你我在一个并不遥远的秋季里,呵呵,手挽手,跨进了这一座围城,耳鬓厮磨,义无反顾。迟牧云质问说,有没有事,没事的话我挂了。艾吹明说,下了班我去接你?回答得更干脆,有什么好纪念的,都这样子了,还是冷一冷好,别卷土重来。每次都如此,连我都腻味了。说完,迟牧云挂了。
约莫六点来钟,艾吹明去接迟牧云,跑了好几个地点,手下人都说迟牧云几天不照面了。——迟牧云开了几家连锁店,盘踞在高档写字楼和星级以上宾馆,代售机票,生意红火。再挂迟牧云的电话,却已关机,铁了心要爽约。夜黑得早。暮色苍茫时,艾吹明轰起油门,打开音响,在四十里风情线上疯跑,引擎与人一样暴躁。后来看见了落魄的托马斯·曼,艾吹明找见了一份同感,酸溜溜的,没有不停下来的理由。
其实,曼不是失神,也不沮丧。相反,曼精气神十足,一脸红光。
艾吹明将车停下,不开灯,隐下身,认真抽一支三五。广场上的群雕是取经图,唐僧坐在白龙马上,两手合十;肥硕的猪八戒居中,瞻前顾后;断后的是沙和尚,担了两筐子经书;水泥的孙悟空孤独地塑在高处,单腿鹤立,压下云头,正眺望着苦海茫茫的人世。
雕塑揭幕后,孙猴子的金箍棒被人窃取,一直徒手。有一回,一个民工在广场揽活,忘了摘牌,孙猴子脖子上竟然挂着“搬家、刷漆、蹲厕改坐便、换煤气”的广告,上了早报的头版。此刻,孙悟空手里举着一把彩伞,阔大,罩住了德国人托马斯·曼。伞身上印着一行文字:预防艾滋,从使用保险套做起。
曼喝完酒,将空瓶子塞进垃圾袋里收好,起了身。曼瘦刮刮的,头发也剪短了,穿一件T恤,牛仔裤开了洞,膝关节也露出来,脚蹬一双凉拖。艾吹明坐在车内,想看看这个鬼佬究竟搞什么名堂。
曼远兜近转了半天,似乎在等一个时刻。少顷,便从基座背后抱过来一摞板材,扔在地上。人也趴在板子上,开始斟酌,测量,画图,裁切。曼带了一只工具包,一应俱全,圆规、线锯、木匠铅笔、斧头、角尺等等的,拉开了阵势。橘色的灯光漂漂泊泊地流淌而来,不很亮,像一层背景光。曼沉浸其中,趴在木板上中规中矩地作业。——立秋日过后,艾吹明从早报上读到过曼的一则消息,说曼是一个留学生、洋雷锋,课余时间专在黄河两岸捡拾垃圾,环保分子。此刻的情形,显然不是做清洁之工。当曼开始在板材上画线时,艾吹明打开了车灯,白雪雪的光射过去,照着他,请他仔细。
曼做了个“OK”的手势,单腿跪地,开始锯一根木头。
艾吹明觉得灯光是一种引见,遂下了车,蹒跚过去。曼很投入,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鼓凸而起,线锯上下翻飞,沿着规划妥的线路,要解出一根像样的东西来。艾吹明挺客气,扔下一包三五。果然,曼受用地咂了一支,将烟雾吞进了胸腔,一副陶醉的模样,满脸喜悦。穷学生,艾吹明想。又问,黑灯瞎火的,你在鼓捣什么玩意儿?
曼耸了耸肩,见怪不怪的表情。
高鼻深目,金头发,脸颊上刀砍斧削的线条。艾吹明心说,娘的,真漂亮,竟有这么俊朗的男人呀。曼不吭声,抽得格外认真,连烟蒂都快烧着了。艾吹明想,洋鬼子,或许说不了中国话,遂打起手势,喂喂喂,你瞎鼓捣什么呢?曼做了一个划水的姿势,又指了指夜幕下湍急的河水,手里有一支桨叶似的。艾吹明明白过来,觉得罕见。——在这么一个荒天旱地的内陆城市,打造一条船,真算得上是一件奇迹事。蹲在地上,艾吹明想套近乎,又发了一支烟。曼别在耳后,趴在板子上,开始丈量和画线,只字不语。不远处,驶过了一辆无轨电车,辫子一晃,擦出来一蓬幽蓝的火花,刹那闪灭。
喂,你是叫托马斯什么吧?
托马斯全旋!
艾吹明笑了。幸好,他知道这个体操术语。看来,鬼佬并不简单,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也令艾吹明暗吃一惊。曼叼起一根铅笔,单眼吊睛,在测量一根线的曲直。完事,曼又开始解板,并热络地说,别喊我托马斯·曼,叫我李敦白吧。
你李太白他弟?
当然!“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叫李敦白的鬼佬指了指夜空,神秘一乐,嘴角上挂着铅笔的印迹子。艾吹明一下子喜欢上了李敦白。心想,无处可去,在这里陪一陪李敦白,瞧他的一双手怎么打造出一艘船,或许也是快乐。念想至此,艾吹明便也踏实下来,想给李敦白打打下手。——夜深了一截,寒也浓了一寸。李敦白索性扔了凉拖,赤脚在地上踱来踱去,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艾吹明问,就这几块胶合板、几根破木头,烧火还差不多,你能做什么船?玩具吧。李敦白抿了抿笔尖,在板材上潦草几笔,就画出了一只小船来,漾荡在几根波浪形的铅笔线上。
独木舟!
艾吹明问,这玩意儿,做什么使?
从这里下水,沿着姓黄的河流,一直漂到山东,然后买一张机票,回巴伐利亚去。李敦白眸子晶亮,表情却羞赧,影痴痴地说,我妈妈快结婚了,我答应她,要赶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圣诞日。
几根腕子粗细的长条木头,依次被画上了斜角。李敦白换下线锯,提起长锯,开始裁切。艾吹明帮着稳住木头。没承想,李敦白的力气大,木头晃得凶。李敦白便将木头嵌在唐僧座下白龙马的腿缝间,卡牢后,恰好能使上劲。三两下,就能切下一个斜角来。艾吹明想,八成是木匠的儿子,自小有遗传。但脑子里仍疑问不断,这么一堆琐屑的零件,咋会装配起一只独木舟呢?李敦白好像有感应,很快就告诉了艾吹明。——将切下的斜角两两对接,在地上形成一条弯弧,犹如此刻天上的弦月。艾吹明想,对了,这是龙骨!
鬼佬果然厉害,先打制出一根独木舟的脊梁骨,剩下便好办多喽。艾吹明登时来了情绪,帮着对方砸钉子,抹胶水,暗中佩服。
其实,坐火车更方便。天冷了,黄河水也小,干嘛遭这份罪。艾吹明是个爱掏心窝子的人,又有国际主义热情。心说,穷学生,还靠玩杂耍挣过一些角子钱,兴许,我还可以送你一张硬卧票,单程。下游那一段我跑过,得信我,这样冷的天儿,内蒙和山西那一带怕是早就封河了,你不能不讲科学吧。
李敦白抿着一嘴皮的钉子,边砸边说,我发了愿!
什么愿?
我妈妈真不容易。我没什么礼物好送,就给克拉拉电话说,我想漂完这一条姓黄的河流,让她在婚礼上高高兴兴。李敦白拧身,眨了一眼,很调皮。对了,我妈妈叫克拉拉,属羊。话未完,咩咩一叫。
喂,你干嘛老说姓黄的河流。是黄河,不姓黄!
艾吹明的英语可怜,但Yellow River这个词还是明白的。孰料,李敦白问:
你们中国人,把黄河称作什么?
母亲河呀!
嘁,这不得了!李敦白用了卷舌音,诡秘地说,姓黄的河流,母亲河,我从头漂到尾,送给妈妈,岂不两全其美嘛。
死脑子,像核桃一样。艾吹明不好发火。——就算是姓黄的河流,那也是俺家里的,跟你个鬼佬扯不上干系。
胶水是特制的,粘合力强。一段段斜角的木头被钉子接合后,又抹上胶液,一瞬间便牢固了。李敦白举起弯月似的龙骨,在地上敲打了一番,很硬实,有点像曲棍球的杆颈。此乃一艘独木舟的脊骨,承重部位,马虎不得。李敦白扛在肩上,夸口说,以前在家里时,附近有几个湖泊,挺大,镇上的人都会做独木舟,然后漂进湖里,一整天都不上岸,可美了。我偷偷学了技术,也做过几只,还参加过校际比赛呢。“工欲善其利,必先利其器”,你们的话。
你常发愿吗?
喜欢这种生活,控制不了身体,痒。痒是一个人最美的动机,也叫理由。李敦白说“痒”时,学了学孙悟空抓耳挠腮的样子,很逗。
痒?!
艾吹明默念着。
歇了工,李敦白摸出两瓶啤酒来,牙一磕,递给艾吹明一瓶,自己也饮了一瓶。李敦白指指远处的斯巴鲁,谢谢你的灯光,真透!
引擎燃烧,将两个人拢在聚光里。新买的?艾吹明点点头。一提醒,艾吹明便想,迟牧云半年前送给自己一台斯巴鲁,交了钱,立秋前才提上车,挂了牌照。半年前,迟牧云还在家里住,出双入对。但此刻,却是车在人杳,时过境迁,彼此的关系冷到了这个份上。说不清谁是谁非,迟牧云神经一错,搬出去住了,连地址也不告诉艾吹明。——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却如一碗被泡久的方便面,寡寡淡淡地闲置着。艾吹明一腔的热情,沦丧到现在的五味杂陈,唏嘘不已。李敦白瞧出了他的孤单和落寞,笑说,你刚失恋?
也许!
李敦白伸过来,碰了一下瓶口,失恋也好,人会痛,但至少不痒!
我的婚姻快破产了。
呵,那你可以申请破产保护嘛。
——鬼子逻辑。艾吹明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家伙,像是个占星术士,四两拨千斤,很轻易地将艾吹明一肚子的恼怒和阴霾,化解于无形。艾吹明问,明天还来吗?要不我帮你将一堆零件拉回去?李敦白耸耸肩,不!我在河边常捡垃圾,亲水平台的值班员认识我,可以保管在他这里。李敦白展了展手,起码,也得加快些速度,克拉拉快结婚了,圣诞日,我得践约。刚听到一半,艾吹明的手机响了,一阵轻音乐。李敦白问:
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
艾吹明不搭理他,径自接了,转身往亲水平台上踱去。李敦白撇撇嘴,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接着趴在地上干活。亲水平台是堤岸延展向水面的一座辽阔建筑。此刻河水宁静,一弯弦月倒映其上。迟牧云略带了迟疑和哽咽,开门见山地说:
我怀孕了!
怎么?
迟牧云道,你忘了?立秋日,在黄河边跟你做了一次。
艾吹明在区上工作,清水衙门,意思不大。
中午时分,艾吹明猜,幼儿园快吃午饭了,便给老师挂了电话。囡囡好吧?抱歉,这一阵子太忙,老出公差,等得了空,我一定去看看囡囡。艾吹明见过樱桃班的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据说一直在考中戏的表演系,命薄,数年未果。都挺好!不放心的话,就过来亲自看看。艾吹明顶头浇了一盆凉水,忙说,不是那意思,我人在秦皇岛。否则的话,我定会去跟您沟通一下的。——囡囡是艾吹明和迟牧云的女儿,四岁半,分到了樱桃班。学校双语教学,全托,收费不菲。艾吹明问,囡囡她妈去看过孩子吗?有多久没去过了?老师直脱脱地说,嘿,别瞎计较了,该忙什么,就去忙你们的吧。孩子在这儿,亏欠不了。
艾吹明说,请你给囡囡她妈挂个电话,就说孩子病了,嚷嚷着要回家。
什么意思?
哦,也没什么意思。艾吹明急出了一脑门子疙瘩,前不久,囡囡她妈也想孩子,结果给想病了。
喂,你什么家长?你可别拿孩子说事,更别发咒!
咔嚓挂了。
——昨晚上,接到迟牧云的电话时,艾吹明也吃过咒。我怀孕了!迟牧云的话,让艾吹明一凛,不可能吧,我那一梭子怎么会上靶呢。迟牧云像最后通牒,提醒说,立秋日,在黄河边跟你做了一次,着了你的道儿。
那天提了车,去车管所挂牌,艾吹明想用妻子的身份证登记。毕竟,斯巴鲁是迟牧云赠送的。艾吹明爱车爱疯了,拿了好几年的本儿了,但空怀一身屠龙术。当时,迟牧云还在家里住,便遂了丈夫的心愿,帮艾吹明挑了一款性能颇佳的斯巴鲁。迟牧云不应,车子是送给你的,用你的证件登记吧。艾吹明问,你都搬出去了,不吭不哈,对我冷若冰霜的,我还有脸吗?迟牧云哀哀地说,但愿,但愿能挽回一点咱俩的感情,留住这场婚姻,值当!艾吹明从这句话里,看见了一点点稀薄的星光。心想,妻子的馈赠,或许是她迷途知返吧。
孰料,在试车的过程中,两个人在黄河北岸激情了一把,却落下了把柄。昨晚上,迟牧云哀戚地说,你弄的好事,今儿是纪念日,结果你送我这么一件礼物,叫我还怎么过?生不如死嘛。艾吹明只当是试探,大咧咧地说,大不了,你就生下来,给囡囡生个弟弟,也好做伴。迟牧云决绝地说:
我改天去医院。
干吗?
拿下来!
别穷折腾了,拜托!
迟牧云最后通牒道,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不一样!
你这是幻觉,牧云。
艾吹明有了火,语气上强硬起来。艾吹明了解迟牧云的性格,无事生非,自尊,多疑,一点小小的口角,就能掀起十二级的大浪。艾吹明说,你那是幻觉,消极反应。你真的该去一次医院,不过应该去脑系科看看了。话音未落,迟牧云愤怒地挂了。
现在,樱桃班的老师也挂了,不容置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