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风携雨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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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激烈的演讲

我们的英语教授姓黄,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总是神神叨叨的,外号黄大仙。

当然,对于外号和风评,本人并不知晓。

教授年轻时曾去过欧美公费留学,课上常说些题外话,多半是她在国外的所见所闻——关于漂亮国人做事如何有个性,生活方式如何高档,漂亮国的教育环境如何优越。

虽已回国多年,分享见闻时,黄教授总表现得像旅居海外的异邦人。谈及加利福尼亚州的生活经历,她选择以“你们东方人”做开场白,“你们东方人到海外旅行,总是三五成群,大声嚷嚷,毫无素质……”

她的课我时常听不下去,只得偷偷戴上耳机听歌。

CNN、BBC、纽约时报的新闻报道是教授常推荐的黄金读物。近来恰逢漂亮国总统大选,她分外关注,甚至将候选人的资料编成教学课件向我们介绍。

“无论肤色,谁都有机会成为总统,这就是漂亮国梦啊。”她以如梦似幻的表情,望着投影画面里的黑人总统候选人,“月底的考试,我会选他的竞选演讲作为阅读理解题目,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一个月后,她面色不悦的现身教室。刚上课,就用厚书壳“砰砰”敲击讲桌。

“现在的年轻人啊,实在太不像话了。上周的测试,我明明提前告知了考题范围,居然还有人不及格。有位同学,我就不说是谁了——只考了三十分,阅读理解居然一分没拿。”

真的假的?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大家都是以相近的高考分数分入学的,水准理应相差不远,为什么会有英语差得如此离谱之人?

话音刚落,有人从座位上腾得站起,是那个刘北安。那时的我,对他完全不了解,只在新生自我介绍时听过他的名字。

“老师,您说的这个人有点像我。”

“好吧,勇于面对耻辱总是件好事。那么,这位同学,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出问题了吗?”

“我觉得问题出在题目本身。”他肃然回答。

一瞬间,教室里所有学生都绷紧了神经。连原本趴着睡觉的人都弹簧般的绷直脊背,擦去嘴角的口水。

“题目有问题?”教授竖起眉毛,“知道为什么选这篇文章做阅读材料吗?这可是漂亮国总统的竞选演讲,为了确保国家的每个国民都能听懂,语法简单,没有任何生冷词汇,最适合测试英语的基本功。只要基本功扎实,刚学英语不久的学生都能看懂大半。你说的问题,莫非是指自身的英语水平连初中生都不如?”

不少人笑出声来,刘北安的脸也涨得通红。教授很满意自己的训斥效果,挥挥手,“坐下吧。”

“bullshit.”刘北安的嘴唇动了动。

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的英语单词,教授恐怕这辈子也没在课堂上有所听闻,她半晌才做出反应,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位同学,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这是课堂……”

“bullshit.”刘北安重复道,“这篇演讲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 bullshit。”

“我再次警告你……”

“我想声明一下,之所以在这篇阅读理解上拿了零分,不是因为读不懂。相反,我是因为读太懂了,气得浑身发抖,无法正常答题。我们再来读读原文,听听这位准总统阁下说了什么吧,‘ the true strength of our nation comes not from the might of our arms or the scale of our wealth, but from the enduring power of our ideals: democracy, liberty, opportunity,and unyielding hope.(我们国家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我们武器的威力或财富的规模,而是来自我们理想的持久力量:民主、自由、机会和不屈的希望。)’听听,多么厚颜无耻的话啊,却能如此义正词严地说出口,嗯,不愧是一位不要脸的职业政客。”

可在我听来,这只是一句平凡无奇的官方宣传口号而已。

刘北安似乎已忘记自己身处课堂,他挥舞试卷,沉浸于忘我的演讲当中,“你们看新闻了吗?漂亮国人把伊拉克全境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所谓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可是他们发动战争的理由。两年前,漂亮国国务卿在联合国大会上举了个装有白色粉末的瓶子当证据,说伊拉克境内有非常可怕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此他们悍然发动了侵略战争。可谁知道瓶子里是什么?说不定只是洗衣粉呢!”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漂亮国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流氓国家,管杀不管埋——到处输出颜色革命,让世界陷入无尽的恐怖袭击和内乱之中。”

“这种国家的总统,竟自说自话的,当着全世界的面演讲,号称自己是民主、自由和希望的代表,宣布一个又一个的中东国家是邪恶轴心。不就是为了自身利益吗?不就是要抢夺石油吗?不觉得我们应该否定这等卑劣的谎言吗?不应该揭露他们虚伪的假面吗?”

他用食指关节敲击试卷,发出清脆的回响,“只有大家达成共识,在这种阅读理解题目上都得零分,世界才能真正和平起来。”

在我看来,他的演说水平实在差劲。

内容姑且不谈。就演讲效果而言,一说到兴奋之处,他就像竞选班干部的小学生似的,口齿含混不清,跑题严重,越说越让人难以理解。

“安静!闲话到此为止,大家打开课本的第 86页……”教授想把气氛拉回教学的节奏。但学生们已无心上课,大家都嘻嘻哈哈地观看着刘北安的表演。我不再关注刘北安,而是饶有兴味地观察起教授的反应。只瞧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上,嘴巴如同缺氧的金鱼一般一开一合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发出声音。

“后来呢?”苏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情况。

“还能怎样?被教导处叫去谈话咯。灰溜溜地写了认错书。”孙林笑着说道,“本来还要吃处分的,不过那小子逃过了。”

“还有这事儿?”我都没听说过这后续。

“那小子坚称自己没说脏话,还找来英汉字典指给教导主任看,狡辩说‘bullshit’在词典上的官方翻译是胡说,不属于脏话的范畴。最后校方找不到处分的由头,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孙林一脸坏笑,“不过,英语这门课,他是别想过科喽。”

“教授没那么小心眼吧。”我为了否认而进行否认。

“你想多了。那节课后,她可是给全班的测试成绩都打了低分。”

“我可得了接近满分呢。”我辩解道。

“因为你的卷子可挑剔扣分的地方不多吧,其他人可未必。那次考试,不及格的人数大概占比五成以上。像我,刚好只拿了五十九分。所以我特别看那个胖子不顺眼。”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刘北安望去,他已经唱完歌,大大咧咧地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喝着啤酒。吧台周边瞬间就像隔离区一样人影全无。一个女生端起果汁,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远远坐到房间的另一角去了。

“看吧,所有人都和他保持距离。”孙林说。

“很奇怪呢。”苏喻小声嘀咕了一句。与其说是小声,倒不如说是嘴唇轻轻开闭了几下的自言自语,若不是我一直偷偷盯着她,根本都注意不到。

“大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人之常情嘛。”我说。

苏喻脸上一红,大概是没料到说话声会被听到,“不是的,我是说刘同学这么喜欢鲍勃·迪伦的歌,有点奇怪呀。”

“哪里奇怪了?”孙林笑着问道。

苏喻低头沉默半晌,才再度开口道:“那个叫鲍勃·迪伦的歌手,是美国人对吧?刘北安同学在课上批判美国的霸权主义行为,现在又宣扬他的歌曲的精神,有些矛盾吧?”

真是敏锐的观点,我心想,这个女孩虽说不算能说会道,但很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刘北安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太清楚,想来存在几种说得通的可能性:或许他和我一样秉持着理性客观的态度,觉得个人和国家应该区分开来。又或许他是鲍勃·迪伦的狂热粉丝,觉得他的歌代表着反战立场,与美国政府的野蛮行径是两码事。

可这样的事解释起来太复杂,并非能用日常语言向别人阐述清楚的东西。同时,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我的思维一团乱麻,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是否具备说出口的价值。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任由孙林总结出一般性的结论:

“反正那种人只是想哗众取宠啦,有没有矛盾他根本就不在意的。”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苏喻没回应。她转过脸望向吧台,目光停留在正怡然自得地给自己倒啤酒的刘北安身上。嘴角微微上扬,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

在这段时间里,我过着安分守己的学生生活,每天往返于课堂和宿舍这两点一线之间。看书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叫苏喻的女孩。我暗暗期待能与她不期而遇,在图书馆、食堂或是公共课教室。

但这样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过。

临近年底,学生会在广告栏张贴告示,预告 24号晚上会举办一场面向学生的平安夜舞会,那标语“美好回忆的一夜”让我很是心动。若是想期望遇到不同学院的人,这种面向全校的活动自然是最佳机会。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报名。时值学期末,考试期将至,实在没有心思沉迷于异性关系。

半年前,我因为感冒在高考中失利,分数与预想的相差甚远。我耻于和任何高中时期的朋友联系,因为不想提及自己的高考成绩。为此甚至特意报考了南方省份的大学。孤身一人背负行囊踏上火车时,我暗下决心,在大学里一定要搞好学业,洗刷耻辱。目标是拿全额奖学金,外加毕业保研(虽然就算保研了我也会选择考更好的目标)。

当然,在大学里保持模范般的学习状态是很难的。和高中的环境不同,周围尽是些懒散的学生,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有学业上的烦恼。

棋牌、游戏、服饰打扮、社团活动和恋爱,每个人都各有所好,沐浴在校园的和煦阳光中怡然自得。不少新生一点点地掌握诀窍,从迟到发展至逃课。一一点名的课和可以冒名顶替的课,治学严谨的教授和无所谓的教授,即使不刻意研究,传言也会自然而然地灌进耳朵里。

为了保持自我,不受环境的侵蚀,我格外注重健康的生活习惯。就像瓦工照着绷得紧紧的准线一块块砌砖那样,严格按照日程表执行作息计划——早睡早起,绝不翘课,早晨六点起床长跑,晚上七点去自习室看书。不抽烟,拒绝酒精和碳酸饮料的摄入,硬着头皮吃完食堂里那难以下咽的绿色蔬菜。

冬日的寒意渐深,大家起床越来越晚。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注视着从早到晚,教室座位如潮汐般空落、坐满、再度空落的变化。这一过程总让我心生感慨。

学校宿舍配备有自助洗衣房。每逢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就暂且搁置学习计划,拆下床单被套,连同脏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洗干净后挂在寝室晒出阳光的味道。

“知道吗?你是全校唯一一个对洗被单感兴趣的男生。”孙林对我的行为如此评价。

“没人对洗被单有兴趣,只是脏了就不得不洗。”

“你管那种程度叫脏?”

我明白他说的有一定道理,脏的定义因人而异。同宿舍的人或许多少觉得我有洁癖。他们无一例外地视清洗为麻烦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踏入洗衣房半步。我甚至可以从他们的衣服上闻出行动轨迹:网吧的气味、球场的汗味、烧烤摊的调料味……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

孙林也一样,他偶尔会陪我来洗衣房,但很少洗被单。对一般男性而言,被单大概是和床绑定的永久性物件。

“把大好的周末时光浪费在洗衣房里,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奢侈的浪费行为了。”他倚着洗衣房的门,一边玩手机一边说。

“花费两个月时间,在社交软件上与顶着可爱头像的女高中生不分昼夜地聊天,充当知心大哥哥。结果人家一发照片就当即拉黑。做出这种事的人,想必对于浪费时间才是真正的擅长。”

“那是个例外,谁知道她头像 PS得那么离谱。”孙林没好气地说,“何况成功的例子也不少,今晚我就约到了一个。”

“你那件牛仔外套一周没换了吧,不怕对方嫌弃味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孙林得意洋洋地说,“我的衣柜里永远备着一套体面的衣服,为了不时之需。所谓恋爱的关键,就是在女孩的面前维持自己的形象,哪怕是演出来的也不要紧……”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恋爱经验谈,注意力集中在洗衣机的计时器上。要不要先回宿舍晒一批衣服呢?周末的洗衣房比平时拥挤不少。洗衣机只有十个。若是中途离开,再轮上可能要等很久。

有人递来一张广告单,我顺手接过。

身处校园,总免不了收到些广告传单。传单内容包括社团宣传、新开业的餐厅广告、移动网络优惠套餐等。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

但手头这张广告单有些异样——印刷拙劣,排版歪歪扭扭。标题不是“外卖订单超 20元免费送货上门”,也不是“网络套餐首年特惠”,而是一行意味不明的英文字母“no keeping no feeding”。右下角配了一张黑白图片,仔细一看,竟是一只斑纹花猫在啃食鸟雀的血腥场面,羽毛散落一地。

我困惑地抬起头,望向发传单的人。

竟是那个怪人刘北安。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你对于野猫捕食鸟类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猫?为什么捕鸟?”我完全不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

刘北安咂咂嘴,“你没有仔细看我的传单啊。”

他给孙林也塞了一张。孙林只扫了一眼,就兴趣缺缺地继续玩手机,“还没发完啊,你准备搞到什么时候为止?”

“当然是发到这所学校所有人都明白‘nknf’的活动宗旨为止。”

刘北安抽出一张广告单,站在洗衣房的中心位置,朗声读了起来:

“根据‘iucn’,哦,也就是‘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的定义,流浪猫是公认的,有红色警告的,最危险的入侵物种之一!由于人为的选择,它们在城市生态链里没有天敌,繁殖数量无法通过生态系统调节。一旦种族繁衍壮大,会对生态平衡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大家知道吗?流浪猫在世界范围内至少造成 63个种群灭绝!它们捕杀鸟类、爬行类、两栖类、鼠类等等,不仅为了饱食也为了娱乐……”

几个端脸盆装着脏衣服的男生走进洗衣房,看了眼刘北安,窃窃私语了几句,又转身退了出去。我也想躲开,但洗衣机的计时钮只差小半圈就转完了。

“鉴于流浪猫对环境的危害,我在此呼吁大家不要随意投喂,即‘no keeping no feeding’——如果投喂就负责到底,把它们带去医院检查、注射疫苗以后领回家里饲养。绝不要由于过剩的怜悯心作祟,在野外定点投喂……”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啊。”孙林把手机揣入兜里,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的不喂流浪猫活动,是那个什么鲍勃涤纶提倡的吗?”

“不是。”刘北安愣了愣才回答,“鲍勃先生的歌是高度象征性的,通常不提及具体问题。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是嘛,可你在英语课上的豪言壮语,我还记忆犹新呢。想要保卫世界和平的大人物,居然又关心起猫啊鸟啊的小事了,实在大材小用啊!”

“过奖了,我也没那么伟大啦。”刘北安颇为害羞,一个大男人用细腻的语气说话是很恶心的,我恨不得塞住耳朵。

而且,我怀疑他压根没听出孙林的嘲讽。

“喂喂,那世界和平可怎么办啊?”孙林装出关切的表情。

“呼吁和平的大事,我当然没落下。到昨天为止,我每天都会访问联合国官方账号,留言呼吁停止对伊战争。”

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但这种行为实在不像正常成年人能干出的。连孙林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接话。

“和平的话题先放在一边,我们还是先谈谈流浪猫的事吧。”刘北安在洗衣房里环视一圈,除孙林外所有人都埋头于洗衣作业,避免与他目光相遇,“上个月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一桩惨案,就在学校西门口。当时我刚吃完牛肉拉面,在回宿舍的路上。意外看到一只白猫蹲在草丛里伏击麻雀。我本打算看笑话的,会飞的东西哪那么好抓?结果一瞬间,猫闪电般窜了出去,麻雀还没来得及振翅起飞就呜呼哀哉了。我目瞪口呆之际,它叼着麻雀施施然离开了,嘴角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