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月季看到了外星人
小月季一直在上高中还是考中专之间犹豫。
她成绩一般,学校更次,在乡村中学,师资不全,课本不全。没有历史课老师,校长兼历史课老师,几乎不到课上来,本来就一窍不通的学生一大半课自学历史。那个斜视的政治老师,下滑到乡村中学。那个高个子红嘴唇的老师,与老婆一起到了乡村中学。那个走路上身不动步子迈得很大的语文课老师,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都被打发到这个偏远又简陋的青山镇学校。
学校的平房永远散发着潮湿刺鼻的霉味,下水道附近总是有觅食的老鼠。寄宿生的平房前有一个水沟,永远在冒着臭气泡。小月季肾发育不全,她夜里总要起夜蹲在小沟前尿两泡尿。宿舍前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泡桐树,每年春天会带来惊艳的春天气息。
放寒假的时候,她拎着一只粗布袋子与一只姐姐用过的旧书包,步行着回家。
远远地看到村头的老榔榆树。
她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子,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她从来没有打量过这棵老榔榆树。现在她走到树底下,抬头看向树梢。这棵树一年四季都是泼天泼地,放浪形骸的,长在村口仿佛是一种荣耀。它是要做村树,还是不满这里,要突围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月季昂首挺胸地看呆了,它以为是懂这棵树的,它如此优秀出众,如此与众不同,可是,它的根扎在这么小地方,它移动不了半步。
哦,哦,哦……
小月季的嘴里发出恐惧的声音,她手里的布袋掉到了地上。她被什么吓到了?她一直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她害怕极了。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如此花容失色?她为什么不逃走,赶快离开那里。
村里最长寿的印奶奶说,气短身弱的人气血不足的人不要站在大树底下,阳气不足的人站在树底下会有树精出现,会吸人魂魄。是什么鬼?
小月季满眼里是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巨大怪物。它像是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可是,没有五官,浑圆虚胖的大脸,庞大得让人透不开气来的身躯,就这么压低下来,没有眼睛,却处处是眼睛,它就在榔榆树的树冠上,全神贯注地只盯紧了小月季,这个像一座山一样的虚影分明是一个人。他那么巨大,比泼天泼地的榔榆树都要大,庞大茁壮的梢顶在俯身下视的巨大的怪物胸口,像一朵绿色的花佩戴在他胸前。
他明显是为小月季来的,他虚化成一个庞然大物,罩在树顶,涨满了小月季的双眼。她确信她见到了一个怪物,不,一个可以亲近的也许下凡关心她的神仙。她坚信在那一年看到了他,即使时光流逝几十年,到了她人生的末段,她依旧坚信她看到了榔榆树顶有一个绿色的人形的庞然大物,可是,有人相信吗?她也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她坚信有一个神明暗中在保护她。这是这个庞然大物与她的约定,是一个秘密。说出去就不来护佑她了。
小月季的心再一次要从胸口迸发出来。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她似乎一直在等这样的时刻,她在夜里对着满天星河许过愿,未来的某一日,有一个无名的神圣,领着她走出这里,离开那个家。哦,最好带上她的祖母,一起去一个妈妈找不到的地方,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哪怕是爬也要爬出这里,一个对她太过于薄情的地方。
她闭上眼,仿佛重新在许这个愿。然后,她小心地睁开眼。可是,那个庞然大物不见了,那个穿着绿衣服的巨大的“人”不见了。
他是等到她的许愿才消失的吗?
小月季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大榔榆树,恹恹地回家去。
寒假一定是漫长的。
在门口的堤坝上,小月季看到了妈妈。她喊了一声妈。声音像蚊子一样响,妈妈可能没听见,她正挑着两只与她一般高的水桶,堤坝外的一块菜地,正长着许多蔬菜。
小月季进了院子。她看到了一个人,他坐在家里唯一的高背椅子上,右腿架在凳上,左腿垂在地面上,他眯着眼睛吸着铜管的旱烟。
爸回家了。小月季的爸爸被放出来了。
他骨瘦如柴。目光却凌厉。
奶奶踮着双脚,在堂屋与院子一侧的灶房间来回。
奶奶是高兴的,但也是惧怕的。她唯一的儿子,小月季的爸爸金善亮喜欢对着她吼叫。他的肝火在冬天的夜里冒着火花。他的火一直在燃烧他自己。
小月季叫了一声爸就进了卧房。她与奶奶睡一张床,就在堂屋的后面,堂屋横向一隔为二,前面是客厅,吃饭间,后面是卧床与一只深黑色的棺椁,奶奶把她的东西都放在里面,棺椁当柜子用,当百宝箱子用。
爸爸吸完了烟,高声把小月季叫到面前,问:“你打算读高中还是考中专?”
小月季苍白的脸,苍白的眼白,嘴唇也是苍白的。她的血色素低到极限,她喘气都累。
小月季不知道考什么?她没有想过明天做什么。她刚刚在堂屋的后面,把那些月事才用到的东西全部放到了奶奶将来享用的棺椁里。那些东西是那个画家按月按时,让她在镇上桥头下的砖头台子旁边等他,然后交到她手上的。
小月季每次都想说不要,不要送她这个。但画家还是坚持要送,他一定认为她买不起月事来时要用的东西,但小月季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是,她只来过一次初潮,然后,再也没有第二次。
“你不要说了,就考小中专吧!初中毕业,考上一所中专,学个护理专业,药剂师专业什么的,自己去养活自己。”
小月季低着头,瘦削苍白的手指用力地绞着。
妈妈干完活从院子外面进了堂屋,她用眼光钉子一样盯了小月季一眼,咬着牙说:“让一让,碍手碍脚的。”
她厌恶极了小月季。她就不该出现在她眼前,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的生命里应该有一个儿子。小月季就是一个冒牌货。讨厌极了。
那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把小月季吓了一跳,她紧张极了,躲在奶奶的屋里,双手握着,一动不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画家柏林。
画家与父亲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小月季的耳朵。
“让她考中专吧!中专里也有合适的专业。”画家的声音。
“哦,我信你。那小月季学什么好呢?我在牛棚呆了几年,跟不上形势了。想一想,小月季天资一般,将来考大学恐怕也是渺茫……”
“考师范专业是可以的,她将来可以上幼师。”画家的声音。
“将来教书?这个?哎,这个是不错的,我看她文文静静,人也长得漂亮,当个孩子王,也不受人欺负。”
小月季第一次听爸说这样的话,无端地眼睛湿润了,好像这世上还有人担心她被别人欺负。
“明天就开始,我来教她画画的基础知识,这个在考试时可以加分,对考上师范是有很大帮助的。”画家的声音。
“哦?学画画可以加分?”爸惊喜的声音。
“这个教育部有规定,艺术类科目可以加不少分,这样考中专把握要大得多。”
妈妈与奶奶在灶间做饭。炊烟直冲瓦蓝的天空。画家没有留下来吃饭,他迈着大步走过堤坝,爸爸背着双手与画家站在堤坝那头,说了很久的话。
在祖国的西南地区有一个叫合浦的地方,春三月,紫云英铺天盖地。夜晚的星空飘着白云朵朵。即使在夜里,小月季也喜欢抬头仰望。
在她的心里,星空比她的家乡合浦的青山镇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