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全2册(司汤达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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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的英雄主义

司汤达的《阿尔芒丝》《红与黑》《红与白》等多部小说可以当作一个系列来读,它们观察1830年前后的法国社会现象,呈现出青年一代面对动荡不安的社会的种种态度。《阿尔芒丝》中的奥克塔夫属于日薄西山的旧贵族,他虽是年轻人,却暮气沉沉,消沉厌世,最终以自杀告别正在逐渐被功利主义所侵蚀的世界。《红与黑》中的于连出身低微,以拿破仑为偶像,通过社会等级的跨越实现自我价值。然而,在即将功成名就之时,爱情与骄傲最终占了上风,他以自杀式的犯罪摧毁自己的一切努力,以死亡来反对这个日益平庸、理想主义缺失的世界。《红与白》中的勒万恰是于连的对立面,他出身于正当权的大资产阶级,享有一切特权,那么他的难题则是:当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所求时,如何证明自己的价值?正如他的表兄所说,他除了幸运的出身,一文不值。没有困难,意味着缺乏给生命赋形的外在压力。吕西安出生于这样一个动乱时代,被历史剥夺了成就英雄主义的机会。他本是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却因莫须有的政治原因被开除,被剥夺了“每天十二小时的读书用功这种不幸”。他去参军,向往史诗般的战斗与战友情谊,却在这个不再需要英雄的时代无仗可打,只是被派遣去镇压本国工人起义。他成为政府职员,想为国家效力,却被上级派去做选举舞弊等低劣行径。他向往爱情,却在南锡受到排挤,只能回到巴黎追求虚伪的葛朗代夫人,以维持社会形象。他在真实与假象之间无所依托,急切地想知道:“在一个人的真实价值上,我的位置应该摆在哪里?”(第六章,86页)

在纷繁复杂、庸俗腐败的世界里,正直敏感的人如何自处,如何实现自我价值?这是小说要探讨的问题。司汤达在创作《红与白》时,把主人公定义为一个单纯的见证者:“吕西安是命运锤打之下的一颗钉子”,似乎偏重于人物的被动性。巴尔代什在《小说家司汤达》中对吕西安的评价则更为准确:“一个回声,置身于世界声响中的水晶的灵魂”[1],在被动性之外,还强调人物的回应,反射出外界加诸人物的各种力量与影响。在司汤达笔下的主人公当中,这个似乎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人,反而是最为入世的一个。他本可以享受游手好闲的生活,却选择去外省从军。回到巴黎之后,面对父亲提供的职业选择,他放弃熟悉而轻巧的金融界工作,选择去探索未知的政界。父亲告诫他:“干这一行你是不是有足够的卑鄙?”(第三十八章,398页)他自己虽不时慨叹“我必须和某种卑下、鄙俗的事情纠缠一辈子,时时刻刻都得装腔作势”(第四十七章,518页),却仍然鼓起勇气,与他所鄙夷的现实正面交锋:“他倒是热爱生活的,同这个世界进行搏斗也很能吸引他的好奇心。”(第四十二章,443页)

吕西安以积极、实干的态度面对变动的社会,目的就是在混乱无凭的世界上经历考验,通过挑战来自我证明:“凡事我都尽我所能,以便让我成为有用和受人尊敬的人。”(第四十九章,564页)评论家吉尔贝·杜朗将吕西安的行为称为“反向的英雄主义”[2],即投身于现实、经历现实考验的英雄主义,与司汤达其他小说的主人公于连、法布里斯等满怀理想主义、与现实抗争或者对现实不屑一顾的英雄主义有所区别。这个出身优渥的人,应有尽有,却一心想要经受考验,他认为任何行动都是让他变强的考验,能够证明他的勇气和价值。正如他初入军营时被关禁闭,反而精神振奋,因为他要让取笑他的父亲和表兄看到:“不论什么挫折他都是经受得住的。”(第七章,95页)任何事件都可以成为对他的一种资格证明,因此,当他被派去处理科蒂斯事件、阻止这位将军的心腹在垂死之时说出内阁的秘密时才会想:“我要有勇气干的话,难道还管他什么形式的危险吗?”(第四十四章,470页)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他才会认真执行上级委派的龌龊任务。从这个角度来看,选举片段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吕西安受部长委托,前往外省操纵选举,用诽谤、舞弊等手段阻止竞争对手当选,以防失去部长对议会的控制。吉尔贝·杜朗认为这一举动延续了史诗的英雄主义:“选举运动是一场斗争,具有英雄主义斗争的地位。”[3]它代表着主人公在身体与精神层面经受双重考验:愤怒的群众泼在吕西安脸上的烂泥,象征着新时代的英雄必须接受的污秽不堪的现实。同时,作为政府专员,他在竞选中不得不做出一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内心却在不断自责,这是精神层面的考验。选举事件显示在新的时代,英雄主义已经变质,而令人不齿的政治成为了这种新英雄主义的温床。选举成为战斗,泼在脸上的烂泥被当成“沙场上的尘埃”,吕西安和同僚科夫受到群众的奚落耻笑,成为他们的“功绩”。在一心寻求挑战的主人公看来,重要的并不是要赢得选举这场战斗,而是要完成这个行为,经历考验,在这个荒唐堕落的世界里有所行动。“博马舍说过:我的生活就是战斗。我的天,这话应该轮到我说了。好吧!我顶得住,受得了。戴维鲁瓦以后就没机会反复说我只是费力出生了;我要回答他,我也在费力生活。”(第七章,94页)

吕西安参与政界的行动,却始终在精神层面与自身行为保持距离,在内心抗拒表演,从未融入自己扮演的角色。“在巴黎,不胡吹乱扯、招摇撞骗就不行,这叫我觉得可笑,而且靠这一套取得成功,我看了也要生气。即便很有钱,在这里,也得弄虚作假,像个演员,而且总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否则就要落下笑柄。”(第四十七章,511页)他的英雄主义不是高扬理想主义,为理想而献身,而是在参与现实的同时保持批判,形成个人内心的道德标准。他嘲笑自己“在最愚蠢的事务中拼命干”,也深知“我做的事谈不上有什么趣味,我只觉它们既缺德,又愚蠢”(第六十五章,767—768页),参与却不投入,在道德层面从不认同自身的行为。自我的道德标准才是赢得自我尊重的条件。只有当他经历种种挫败,认识到社会的真面目,才有资格说:“我不像一个卢梭式的糊涂哲学家一样,不理解的就看不上。在社会上取得成功,欢笑,和乡下人出身的议员握手,或者和赋闲的专区区长握手,某处客厅里所有的粗野恶俗但又亲切的眼光,我算是尝到你们的滋味了!”(第六十五章,768—769页)新时代的英雄只能是“反英雄”,始终在行动之中,参与世界,即使他的行为丝毫不能改变世界。


[1] Maurice Bardèche, Stendhal romancier,Paris, La Table Ronde, 1947, p.277.

[2] Gilbert Durand, «Lucien Leuwen ou l’héroïsme à l’envers», in Stendhal Club, N° 3, Lausanne, 1959, p.201.

[3] Ibid., p.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