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信
让陈山觉得熟悉的，不仅仅是这和尚的样貌，还有其相当慵懒随意的气质。相比其他和尚面容肃穆站姿庄严，这和尚就往墙边斜斜地一靠，甚至还耷拉着脑袋在看手机。
这种隐隐的不和谐感让陈山似曾相识，只不过他还来不及进一步回忆，随着剪彩仪式的结束，人群便推着他和袁褀向云山寺内走去。
人潮所去之处，便是云山寺最大的正殿，里面新立了一座近五米高的金身佛像，颇为壮观，几乎每个踏进殿里的人都会仰着脑袋轻叹一声，旋即闭目虔诚地跪于青色的蒲团之上。
陈山没有随进排队拜佛的人流，而是站在一边，仰头静静看着高处，与佛像微睁的双眸对视。或许是因为角度和距离的关系，他总觉得佛祖正斜睨着他，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他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
“你信这些么？”陈山问向站在一边的袁褀。
袁祺本以为自己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从不主动前去各山川大庙。
可当他下意识想用“不信”来回答陈山问题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当着佛祖面这么说不太好，这个转念让袁祺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坚定。
或许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的存在。
有人不信神，却希望神能实现他的愿望。有人不信鬼，行走在黑暗中却会胆战心惊。
于是袁祺思索了下，给到了一个相对贴近自己那种矛盾的回答，“我不信人的愿望可以靠求神解决，但我敬畏信仰本身的存在。”
“我不信。”陈山直视着佛像，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如果真的有佛存在，这人间不会这么像地狱。”
陈山自二十二岁开始踏入记者行业，如今他已经四十六岁，这过往的二十四年间里，他作为一线记者阅遍了人间。他见过被父亲染指的九岁女孩，见过被丈夫家暴而终身致残的年轻女人。
见过在突然资金链断裂的工地项目里，日夜劳作却拿不到酬劳的工人只能被迫长期生活在工棚里，日复一日地在讨薪中求得希望。
但陈山也见过那些坏事做尽却过得很好的，他们用的那些黑心手段和理所应当的嘴脸，每每都能刷新陈山认知的下限。
这样的人间，怎么会不像地狱呢。所以陈山不信，如今这世道，求人或许比求神要管用多了。
陈山的话让袁褀陷入了沉默，于是袁褀也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尊大佛。此时佛脚下，和尚们排成排坐着，一边按照特定的节奏敲着木鱼，一边闭目虔诚的诵经，声音揉在悠扬且有些空灵的佛乐里，回荡在偌大的佛殿中。
刹那间，袁褀仿佛看到在这个空间里，庄严圣洁的美好和苦困磨难的灼热，矛盾却又迥异地交织成了螺旋，然后一起飞向了红梁金瓦的屋顶，最后被困在了那小小的攒尖之中。
逛完正殿，袁褀与陈山又跟着人流继续向里走，云山寺的殿多佛多，人流自一个个殿中穿过，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搞清楚这里供的是哪尊佛，就先拜为敬，这也使得人流行进得异常缓慢。
这让袁褀有了更多四处张望的时间，在殿外的露天区域，袁褀发现有些通行的廊道上放了禁行的路标，顺着未开放的方向张望，袁褀竟看到一些装着砂石的卡车停在那里，几个模样年轻的司机靠在轮胎边，一边抽着烟，一边远远望着云山寺参观的人群。
“云山寺的扩建只完成了主体部分，庞家计划立更多的殿请更多的佛，甚至还打算挖一个人造地宫，势要把这云山寺打造成佛家旅游的旺地。”
“人造地宫？”袁褀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脚下，在山上建造和挖山，这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嗯。”
“但很多时候，商人们只需要这样一个天方夜谭的壳子，就能够赚到钱了。”显然，陈山并不信庞家真的能挖出地宫，认为这只是个商业噱头。
袁褀也赞同陈山的想法，挖山工程浩荡，其风险性和难度都是建庙远远无法比拟的，性价比太低了。
“咦？”这时，陈山突然发出一声疑惑，“他怎么也来了？”
袁褀顺着陈山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人流中站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金丝眼镜，身姿笔挺。即使爬了一座山，头发和衣着仍然一丝不苟的，他走路时总和周围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看起来与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身旁偶有同行者与他搭话，他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鲜少开口。
虽然男人身着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装长裤，但看起来似乎与那些企业家的气质不同，相比较生意人，袁褀觉得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古板的老知识分子。
陈山的回答印证了袁褀的刻板印象，“他是螃城大学的地质学教授陆长松，相关领域里的大拿，只是人不太好接触，极少参与社交和公开活动，之前报社里有个地质相关的专栏想要请他做顾问，三顾茅庐都被回绝了。”
“陆教授也收到邀请函了吧。”
“嗯，只是没想到陆教授和庞家之间会有交集。”
话语间，两人跟着人流来到了云山寺已开放区域的最深处。走过浅浅的竹林廊道，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露天的园林空间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森树烟凝，石径苔生，松、柏、樟、杏的姿态与香味互相交融，四季花木颇具诗情画意，这时袁褀才切身感受到古人诗句中“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佛禅意境。
顺着禅意径直走向庭院深处，一棵硕大的菩提树被栽植于此，此时上面已然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布条。之前那些见佛就拜的祈愿者们，此时又将祈愿树团团围住，寻找着挂住愿望的最佳角度。
祈愿树边，是一座登高台，爬上去便能凭栏远眺，将整个螃城景一览无遗。
袁褀看向登高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谢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