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晋初朝局及异姓十二重臣
礼法集团变身新朝权贵
新朝既立,礼法集团头面人物进一步得到荣宠。西晋的高层权势架构,由同姓宗亲获封宗王和异姓重臣加官进爵而奠定。
其中,对异姓重臣,“以骠骑将军石苞为大司马,封乐陵公,车骑将军陈骞为高平公,卫将军贾充为车骑将军、鲁公,尚书令裴秀为钜鹿公,侍中荀勖为济北公,太保郑冲为太傅、寿光公,太尉王祥为太保、睢陵公,丞相何曾为太尉、郎陵公,御史大夫王沈为骠骑将军、博陵公,司空荀为临淮公,镇北大将军卫瓘为菑阳公”。
其他朝臣,则“增封进爵各有差,文武普增位二等”(34)。
禅代的一大特性是对前朝旧臣照单全收并加施恩遇。西晋便是如此。魏臣因此成为武帝治下的晋臣。曹魏代汉已开铁打的官吏、流水的皇朝之先例,西晋代魏依样行事。至于敢于明目张胆对抗新朝的敌对者,在入晋之前曹魏天下而司马当国的十多年里,基本已被除斥殆尽。
对前朝臣子的照单全收令“三公”旧制扩列成晋初史无前例的“八公同辰”:“世祖武皇帝即位之初,以安平王(司马)孚为太宰,郑冲为太傅,王祥为太保,司马望为太尉,何曾为司徒,荀为司空,石苞为大司马,陈骞为大将军,世所谓八公同辰,攀云附翼者也。”(35)所以如此,或因曹魏告终时已有“六公”(36),新朝既要接纳、安抚旧臣,又要奖掖、酬功新进,增加员额成为不二之策。
新朝权贵、宗亲多为礼法信徒,司马懿之弟、武帝叔祖司马孚更是礼法集团首领之一,异姓重臣则清一色为礼法之士。这一状况,一方面标志着礼法集团整体上转而成为西晋的执政集团,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作为曹魏朝中一个政治派别的礼法集团的消亡。
为什么这样说呢?
事实上,变化从“高平陵事变”后即已开始。礼法集团生成于对曹魏集团的质疑或抵制。新朝既立,礼法派“迹三代之典,垂百王之训”(37)的经制理想,以及“以‘太平’为理想、以‘礼法’为手段”(38)的世道愿景,已得到全面体现。变身新朝权贵的礼法之士从此可以从心所欲地理政、施政,不必再以诟病朝事大政的方式表达诉求,也不必试图扭转皇朝的政治基调和政策方向。
当然,这并不是说礼法派不再崇奉礼法。对诸多礼法之士而言,所谓礼法,并非信守不移的义理,而是实现利益的工具。马克思说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39),入晋之后,礼法集团当政,有关礼法之治的主张更多成为其争夺权位、伸张利益的幌子,进身新朝的礼法之士的分化、组合,动因、依据已不在于奉行礼法与否,而是基于现实的政治需求。
晋初异姓重臣及其政治系谱(40)
对西晋的权贵,吕思勉斥责道:“晋初元老,如石苞、郑冲、王祥、荀、何曾、陈骞之徒,非乡原之徒(41),则苟合之士。此等人而可以托孤寄命哉?”(42)抑或出于对晋之不逮的愤懑,此论不免偏激。客观而论,魏晋交替之际的诸多朝臣,在很大程度上已是一时之选,脱离了历史环境,将先附曹后依马者概称为“乡原”,将由事魏转而事晋视为“苟合”,未免失之公允。
晋初朝枢重臣情况如下:
附注:诸臣起于何时期,以始有其事迹、官位之记载的时间为准。例如起于司马昭时期的诸臣,其于司马师时期或已有所任,但今已无相应记载。
图1-1 晋初朝枢重臣及其政治系谱
十五人中,异姓十二,占了4/5。较之本宗,在西晋代魏的进程中,异姓势力起了主要作用。司马氏登顶路上的历次重大关头,包括“高平陵事变”,多赖异姓之力,禅代成朝之后,赎买和酬功不可避免地需偏重于附随、拥戴有功的异姓重臣。
善于招贤纳士,或者说善于收揽人心、招降纳叛,是司马氏为政的重要优势。但西晋代魏,历经三代四主,晋初异姓重臣的政治系谱因此有了耐人寻味之处:依附拥司马氏的时间先后及各与司马氏三代人的互知、互动、交集、交谊等渊源关系的不同,十二异姓重臣对应而成司马懿时期的“元老”(43)、司马师时期的“勋旧”(44)和司马昭及武帝的“腹心”(45)三系,武帝莅位,三系分获不同位遇。
前述之“八公”中,异姓占六,“元老”“勋旧”除资望尚浅的卫瓘外,悉数入局,不过,细究之下,武帝给予“元老”和“勋旧”的优宠和位遇是有所不同的。
对“元老”是进爵不加官、不授实任。四名“元老”年事已高,王祥、郑冲已届八旬,何曾、荀则年在耳顺与古稀之间,较武帝伯叔之辈年长许多,入晋后,四人只是爵位一概由侯进公,继续保持其在前朝已居的“公”职虚尊之位(46)。
“元老”基本以孝著称。王祥“卧冰求鲤”如前所述,何曾、荀则被冠以魏晋时期文学家、思想家名头的傅玄用阿谀、夸张的笔调称颂,“以文王之道事其亲者,其颍昌何侯乎,其荀侯乎!古称曾、闵,今日荀、何。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荀、何,君子之宗也”。傅玄是曹魏大臣傅嘏的族人,傅嘏在曹魏时曾遭曹爽一党的构陷,荀施以援手。未知傅玄如此谄媚于荀是否有报答之心,礼法集团崇尚孝治天下,再没比颂人以孝更高的赞誉了(47)。至孝“元老”列朝,似也增高了西晋礼法之治的成色。
对两名“勋旧”则是徙封、进爵、加官并维持实任。从“六公”到“八公”,所加二“公”,即起家于司马师时期的石苞和陈骞。石苞追随司马氏、陈骞交好司马氏,已达三十年,对司马氏夺位助益极大。曹魏末期,石苞为骠骑将军、都督扬州,禅代之后,石苞由东光侯“进封乐陵郡公,加侍中,羽葆鼓吹”,以大司马继续都督扬州;陈骞在曹魏末期为车骑将军(一说征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西晋建立后,其由郯侯进爵,“封高平郡公”,以大将军继续都督荆州。对此二人,不进“公”位,无以显示新朝加恩,但其实职并无变化(48)。
武帝的腹心股肱
相比“元老”的优尊虚位、“勋旧”的加恩守任,先事司马昭、后事武帝的“腹心”一系是新朝权势架构更易的最大受益者,也是武帝倚为股肱、赋予大任的核心班底。
《晋书》载,“(武)帝甚信重(贾)充,与裴秀、王沈、羊祜、荀勖同受腹心之任”;又载,西晋代魏,“创业之事,羊祜、荀勖、裴秀、贾充等,皆与(王)沈谘谋”。五人之中,先则四人在朝,武帝嗣父后,又特召都督在外的王沈回朝(49)。五人虽非“八公”,但西晋立朝前后及晋初的朝枢之要皆由其执掌。
表1-1 晋初五大“腹心”的封爵、任职情况
五人之中,又以“开府”的王、裴、贾地位更高一些(50),“泰始中,人为充等谣曰:‘贾、裴、王,乱纪纲。王、裴、贾,济天下。’言亡魏而成晋也”。(51)荀勖、羊祜在资望上稍逊色。
西晋立朝后,腹心全部增封、进爵、加官并被委以要任。按武帝诏,五人皆进爵为郡公,但羊祜谦让,“固让封不受,乃进本爵为侯”;荀勖听闻羊祜不受公爵,也“固辞为侯”。二人本是进爵三等,“固辞”而减为进爵二等(52),“固辞”之后,仍属跃升。
西晋时期,三省六部制基本成型。皇帝之下,“总领纪纲,无所不统”(53)的尚书省体制在晋初已相当成熟;自曹丕置中书监、令起(54),中书省之定位为皇帝的“喉舌之任”(55),职能进一步强化;门下省则始于西晋,扩展相当迅速,“除出纳诏命,弹劾纠察外,还管辖禁中禁令仪制和献替侍从等,很大程度上成了皇帝事务总机构”(56)。
武帝即位,朝中三省,尚书省和中书省皆由腹心主领;余之门下省,五大腹心中有四人以加官形式参预其中(57)。其时,“侍中等并不具体掌管日常政务,一般说是消极地等待皇帝咨询,不像录尚书事、尚书令可根据手头政务,在觐见皇帝时主动提出各种奏请,议政权更广泛”,且侍中“又无对百官的监督执行权”(58)。较之专任的侍中或散骑常侍等,腹心诸员以尚书省、中书省本官加侍中或散骑常侍之职,显然有着更大的政治话语权。
令人意外的是,武帝嗣父时被急调入朝“欲委以万机”的王沈,入晋不到半年便死,腹心“五人团”成了“四人帮”(59)。
这一四人“天团”还是甚有作为的。荀勖守于中书省的“凤凰池”(60),羊祜在“统二卫、前、后、左、右、骁卫等营”的中军将军职上(61),尚书令裴秀“改官制”又“创制朝仪,广陈刑政”,尚书仆射贾充则忙于将芜杂不堪的旧律简化为新律(62)。晋初政局,出现了一定的除旧布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