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回雪:六朝名士的庙堂与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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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惊弦:汉魏易代与名士的精神革命

第一章
东汉末年士大夫匡复之志的破灭

一、荀彧之死及其身后的论议

建安十七年(212年),被曹操誉为有“巍巍之勋”的荀彧离世。关于他的死,袁宏《后汉纪》卷三十、陈寿《三国志》本传称其“以忧薨”,而裴注引《魏氏春秋》则记为“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范晔《后汉书·荀彧传》所载与《魏氏春秋》略同。尽管诸史对荀彧之死的记载非一,然而不论是认为他死于“忧”抑或是死于“药”,均是将荀彧之死看作他反对曹操晋爵魏公、加九锡的后果。(1)荀彧自初平二年(191年)背弃袁绍而投奔曹操,二十年间为曹操统一天下不遗余力,兄弟子侄皆仕曹氏,又与曹操结为儿女亲家(2),可以说早已与曹操共荣共损,且深知曹操为人,何以在曹操即将走上人生顶峰、踌躇满志之时坚决反对,从而自陷于死地呢?

袁晔《献帝春秋》记载了荀彧死讯在吴、蜀的流传,从中可见时人对荀彧之死的看法。兹引于下:

(荀)彧卒于寿春,寿春亡者告孙权,言太祖使(荀)彧杀伏后,彧不从,故自杀。(孙)权以露布于蜀,刘备闻之,曰:“老贼不死,祸乱未已。”(3)

袁晔为孙吴名士袁迪之孙(4)。据《三国志·陆瑁传》,袁迪与孙吴丞相陆逊之弟陆瑁相游处。故可推知,袁晔所载荀彧死讯流传吴、蜀之事或有所本,应非杜撰。《献帝春秋》一书见于《隋书·经籍志二》(5),与荀悦《汉纪》、袁宏《后汉纪》等同列。从上引可知,寿春逃亡者误传了荀彧死因,可见其并非曹方高层。但非高层者关注荀彧、并将荀彧之死当作抗命曹操的结果(不肯杀献帝皇后伏后),可知荀彧在曹操统治区具有忠于汉室的形象。误传的消息无疑为孙权方所接受,才会继而“露布于蜀”。刘备之语表明他认可荀彧对汉室的忠心。寿春逃亡者、孙权、刘备分别代表了割据的三方。荀彧虽为曹操谋主,忠心汉室的形象却得到三方的一致认同,并被认为这是他致死的原因。

荀彧死后汉献帝的表现佐证了这种看法。据《后汉书·荀彧传》载,“帝哀惜之,祖日为之废宴乐,谥曰敬侯”。祖日为祭祖神之日,应有宴乐(6),汉献帝因荀彧之死而“废宴乐”,足见其对荀彧的“哀惜”之情。无论是《三国志》还是《后汉书》,均在荀彧死后表述“明年,(曹)操遂称魏公云”(7),意在突显荀彧给曹操晋爵魏公所带来的阻力,——只有荀彧死去,曹操才能如愿晋爵。

后世关于荀彧之死的论议,大多承认荀彧忠心于汉室。然而令论者难解的是,荀彧既忠心于汉,又何必辅佐曹操,这岂非自相矛盾吗?这引发了历代论者长时间的讨论。《三国志·荀彧传》裴注记载了所谓“世论”:

世之论者,多讥彧协规魏氏,以倾汉祚;君臣易位,实彧之由。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8)

“世之论者”对荀彧之死持以“讥”的态度,认为荀彧一生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为曹操倾汉,后期才转为维护汉朝,但无济于事,其晚年改节忠汉,盖出于愧疚之心。裴松之为晋宋之际人(9),距荀彧之死已近二百年,所谓“世之论者”当指这一时期的议论者。魏晋南朝士族一脉相承,祖宗人物之论与家族地位甚为相关,尤其是在门第升降之时更是如此。颇疑此“世论”与晋宋之际的特殊政局有关。当时门阀政治面临危机,旧有的家族格局处于变动之中(10),荀彧后裔荀伯子(11)多次上表追讼魏晋封爵排位旧事,“凡所奏劾,莫不深相谤毁,或延及祖祢”,还“常自衿荫籍之美”,对琅邪王弘说:“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数也。”(12)“宣明”即时为执政的陈郡谢晦。对于荀伯子的做法,“世人以此非之”(13)。对荀彧之“讥”,或许便是时人对荀伯子“深相谤毁,或延及祖祢”的以牙还牙。

与上述观点不同,有一类看法认为荀彧始终秉持匡复汉室的政治理想,并非是晚年立节。袁宏《后汉纪》称荀彧“始图一匡”。不过袁宏认为荀彧协助曹操是因为没有看到曹氏“勋隆”便会“移汉”,故而他的死不过是识见不智的结果,——“终与势乖,情见事屈,容身无所”(14)

《后汉书·荀彧传》则认为,荀彧不仅志向明确(“诚仁为己任,期纾民于仓卒也”),而且对时局有着清醒的认识(“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他是主动借助曹操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15)。裴松之将荀彧这一政治抉择称赞为“用能动于崄中,至于大亨”(16)。司马光讲到了荀彧不得已的一面:“四海荡覆,尺土一民,皆非汉有”“然则荀彧舍魏武将谁事哉”(17)。清人赵翼说,“且是时操亦未遽有觊觎神器之心也”(18)

以上诸家都把荀彧仕操看作是他面对乱世时不得已的选择,而且无论对“苍生”还是对“汉室”,均为一种相对有利的选择。与第一类看法相比,第二类看法带有“理解之同情”的色彩,也更显深刻。其实,无论是前一类看法,还是后一类看法,均聚焦于荀彧个人的心境、志向、谋略,如此讨论,只会将荀彧之死的意义局限在他个体生命的维度上。荀彧之死并非孤立的现象,它在当时、乃至后世引发持续而广泛的关注,就说明具有典型意义,可以说是时代境遇的表现。对荀彧之死的理解,必须放在汉末士大夫之整体动向这样一个大的语境中,如此方能看到其时代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