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苛责
徐子微还稍稍等了林兴一下,两人算是前后脚落到大殿外头。
为了表示尊敬,林兴特意落后了半步,算是附在徐子微身后,亦步亦趋。
才踏入到厅堂之中,歌舞声音瞬时停了。
坐在外院的修士纷纷起立,要向徐子微行礼,从前到后,从低到高.没有一个不是要站起来的。
坐在外头的修士大多是按照亲属关系,工作职务,伦理体统,这些客套言论说着“徐长老好”,“徐婶娘好”,“徐前辈好”这些话语。
行到厅堂之内,这些声音就都替换成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徐三娘。
徐子微家族同辈之间齿序排行第三,因此这算是最亲昵的称呼。
不行礼问好不行,盖是因为徐子微的身份地位属实是摆在这里。
她不仅是通过战功得了通山派长老一职,还是徐家的支柱筑基修士,同辈之间修为最高一人。
更是因为她还有一位有明面上的好道侣,现在已经去往岳阳楼任职的金丹修士黄庭道人。
只不过两人当初结合的时候都没什么感情,就是因为家族利益的要求被绑在了一起。
徐三娘生了徐度之后,两人也是各顾各的过日子。
虽说两人都算是放浪形骸的人物,都有小的养在外头,可一位圣贤说过:
“正如在文法上两个否定构成一个肯定一样,在婚姻道德上两个奸夫淫妇恰恰算作一种美德。”
两人相隔甚远,相安无事,反倒在通山派中都有个好名声,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自己亦或是对门派都算的上公德无损,私德上也没有人敢指责这两位。
徐子微每往主座方向走上两步,便要稍稍颔首致意,这拖累着林兴也要走走停停。
倒也没有人敢真的上前搭话,要知道此刻的徐三娘还是赤足踩在殿中松软的地垫上,算是一点礼面都不顾,称得上肆无忌惮。
一直行到主座的最前头,徐子微才稍稍停下,最上头的主座是空着给林兴与他坐的,边上的陪坐是吕范与徐度夫妇。
却见徐度领着自家道侣小心行到母亲面前,却是捧着两杯酒,一杯递给林兴,一杯要递给自家的母亲。
他那道侣也是小心的捧着两杯美酒,只等徐度将酒奉上再递给自家道侣,她面对徐子微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是深深埋在胸前。
徐子微只是冷哼一声,没说话,也没去接自家儿子递来的那杯酒,任由徐度说着接风洗尘的祝词。
场面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母亲,母亲。”
徐度轻轻叫唤了一下,却只见到徐子微装作没听到一般,她冷冷的撇着儿子身边的道侣,好似要将这人劝退一般。
双方僵持了一下,徐度的道侣自觉羞愧,就想要将酒奉上自行离开。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场合林兴怎么掺和?
不过好在他急中生智还是帮着徐度递了台阶解了尴尬。
他伸手接过徐度手上的酒,却是两杯都接了过来。
又是亲自递给徐子微其中一杯,小声说道:
“前辈下午指教,晚辈受益匪浅,还请前辈同我饮一杯,算是我的答谢敬意。”
徐子微这才不情不愿的接过,徐度感恩戴德赶忙从自家道侣上抢过酒,双方四人算是不情不愿的碰上一碰,方才圆满落座。
直到这时周遭才敢有了声息,能说些嬉笑的话语。
这种排场的家宴看着气派,实际上很是枯燥乏味,就连上菜之前都要先听一段雅乐,算是前奏。
按照礼法仆役们才陆续上了第一道菜,徐子微就已站起。
她虽是轻声说话,一股清风却是把她清脆的声音传扬开来,径直传到厅堂之外的下座修士也能听个清楚:
她说的很简洁,没有堆砌什么繁华辞藻:
“诸位,今日我通山派故友,我儿徐度至交,北邙山仙城筑基修士林兴林道友来访,特邀诸位一见真容,请斟酒一杯,算是为林道友接风洗尘。”
说着众人吩咐捧杯站起,对着林兴遥遥相敬。
林兴也是举杯站起,算是干了一壶,晚宴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后面的领酒倒也和徐子微没了干系,她只消坐在那就行,自有本家亲戚充作令官领着众人按照座次来当面敬酒。
每上一道菜,令官便领来个七八人,先敬林兴,再敬这位徐三娘和吕范以及徐度夫妇。
林兴起初还能记得模样姓名,可到后头是十七八位这么一大团的进到面前来,他属实是分辨不清了。
徐三娘则甚是豪迈,她不仅分得清楚各家来人,令官每领上一批人物,她都要当面点出姓名来问询:某某为何不来参加宴饮,家中情况可是几何变化?
亦或是给林兴介绍敬酒众人当中的出彩人物,说着那人的功勋,让他涨红了脸好生感动。
甚至就连每一杯敬酒徐三娘都要喝的干干净净,还要给每一位来宾展示干净的杯底,显示自家的气派。
徐子微售卖人心的手段当真是运用的出神入化,这般的影响举动属实是将其人在通山派中根深蒂固的形象彰显的淋漓尽致。
一连十七八杯仙酿,饶是林兴自己都有些惊讶了,这还是自己当初认识的徐子微吗?
当初她可是一杯就不胜酒力,倒入自己怀中,怎么如今竟有这般海量。
酒过两巡,菜过五味,所有人都已亲自敬酒一轮。
按礼讲该行最后一次敬酒,算是酒宴正式结束,宾主尽欢,可以得体告退,其余爱行酒事的散客,则是转场去到别处厮混,继续打闹。
令官是徐三娘的表兄弟徐七郎和徐九郎,这两位自是徐子微的本家表亲戚,算是她的心腹嫡系,托庇在她的羽翼下,在门中有一方行事。
只见这两位小心翼翼的贴了上来,对视一眼,还是徐七郎先开的口:
“三娘,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行终巡酒了。”
徐子微脸上泛着微醺,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随即一把抓着边上的林兴,左手指着徐七郎问道:
“七郎你为今日当值的酒令官,我且问你,你可尽责乎,场中宾客可都向林道友敬过酒了吗?若是漏了一人,传扬出去怕不是让别人笑话我通山徐氏不懂礼数。”
徐七郎立刻这位表姐行礼,一点也不敢马虎,严丝合缝的说道。
“都敬过了,厅内厅外没有一人敢遗落的,不敢欺瞒三娘。”
“哦是吗,九郎,你也是令官,你靠过来。”
徐九郎自幼就和这位表姐最是青睐,他的修行引路人就是这位徐三娘。
他哪不懂这位表姐的心思,整个人瞬间打了个哆嗦,还是不情不愿的靠了过去,小声言语:
“三娘姐姐,您收了神通吧,今日人太多了,别让,别让林道友看咱的笑话。”
徐子微才听此言,瞬时真灵显化,一头山猫顿时从眉间跃出,唰的一下扫开了桌面好些佳肴,铿铿锵锵碎了一地。
林兴不免有些惊讶,原来通幽法的修行竟然到最后能做到真灵脱体而成,徐子微的修行未曾想到已经是这般地步。
这山猫惟妙惟俏,栩栩如生,就如主人一样,轻轻踱着步子,跳到了徐九郎的肩上,踩在了他的头上。
徐子微吐着芬芳醉气,指着徐九郎的鼻子厉声言语:
“什么意思,行酒令如治军,有儿戏的地方吗?徐九郎,我且问你,若有人遗漏了敬酒,当作何罚?”
徐九郎轻叹一声。
“当罚酒三杯,令官同罪。”
“子不敬母,下不敬上,当罚几杯?”
“有违人伦,有违体统,当罚六杯。”
“妈,别闹了,妈,你喝醉了。”
徐度从座次上忽的站起。
徐子微可没有留一丝情面,她的声音愈发响亮:
“行事放浪,陪侍不敬主宾,胡言乱语,位卑惊扰厅堂........”
“三娘姐姐,合罚九杯,九为极数,不可多罚了。令官同罪,同饮九杯。”
徐九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连忙打断徐子微的话语。
徐氏一族素来是以饮酒海量著称,区区九杯算得了什么?
徐子微抓住先前的林兴解脱尴尬时候的礼法纰漏,就是要狠狠的折辱徐度的道侣,如此小肚鸡肠的心思,和前面豪迈气象,简直判若两人。
他徐九郎被夹在中间又算什么?他既不想得罪侄子,可也不敢得罪姐姐呀,真难呐。
“吕范,你同林道友千里迢迢赶来,我今日就算你是客人,不用饮了,令官,取酒来吧,罚完酒,我们在行终巡酒。”
场中难得此番热闹,座下宾客都看着好戏,言语嘈杂。
徐子微到底是东道主家,占据了人心地利,她这番判罚倒也没什么人敢说不是,倒是有好些人说是公允的。
但到底没人敢站出来评判,台下的修士们只是看着台面主坐边上的戏码,就是修仙界也免不了吃瓜的精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主坐一旁的徐度只是看着自家的道侣。
却见道侣娇容苍白,徐度心如刀割,他知道道侣本就不能饮酒,眼下这般模样要饮这么多仙酿,怕不是要大病一场。
“愣着干什么,同为道侣,饮酒都要畏惧吗?日后生死关头,怕不是各奔东西,上酒!”
徐子微一拍桌面,指着那灵动山猫,一个激灵重新跃到徐度身旁,好似狩猎一般小心绕着圈踱步。
灯火辉煌,头顶玲珑牡丹头簪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骄狂气焰直冲云霄,竟是直接指着自家儿子,徐子微厉声呵斥。
“道友息怒。”
却见一道墨绿色巨蟒忽的脱体而出,就在桌案边上上紧紧缠住了山猫的脖颈。
林兴他实在不能坐视徐子微胡闹下去了,先不说徐度确实和他有恩情来往,就说这胡闹下去真要闹出事来,到时候大家都没有面子。
必须得有人出手停止乱序,要不然是要一起崩坏下去的。
“徐前辈,我家先祖活着的时候常与我说过,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徐前辈,你确实有些醉了。”
林兴的手顺着话语也是伸出,一把拽住徐子微的手指,将她按回在桌上。
徐子微气势正盛,哪受的了这个,心随意动,真气陡然运出,那山猫忽的一个激灵就从巨蟒中脱出,呲牙列爪恶狠狠的冲了上去,就要拍碎林兴的这道真灵意蕴。
林兴不敢小觑,瞬息之间第二条真灵巨蟒径直显现,两条巨蟒犹如常山之蛇,两相夹击。
山猫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并至,一时之间龙争虎斗,两位筑基修士斗法,厅堂之间好不热闹,看的台下众人睁大眼睛不敢走漏分毫。
斗了好一会,山猫以一敌二终究还是落了下风,被两头巨蟒死死压在身下。
徐子微轻轻摇头,好似更醉了几分,脸涨的通红,手被林兴死死攥着。
却见又是一只山猫从她体内显现,轻松将原先那只救了回来,真气往返,尽数回归佳人体内。
她脱开已经被林兴攥的通红的手,却是指着徐七郎大声询问。
“徐七郎,你在族中,门中做事最是公允,所有人都服膺于你,我问你话,你实话便是,我醉了吗?”
徐子微的语气不阴不阳,不徐不疾,缓缓说着,却似乎有千斤重量,顿时压在了这位徐七郎身上。
场中众人听了此话,都将目光云集在徐七郎身上。
徐七郎头上豆大的汗珠瞬时流出。
他看了看徐度,又看了徐三娘,再看了看徐度,直到林兴对他微微颔首,他才下了决心。
“三娘,三娘似乎有些醉了。”
徐子微忽的就笑了起来。
起初的笑声是隐隐的,只是浅浅哼哼了两声,随即是狂妄的放声大笑,厅堂之中忽的刮起了狂风,风声带着狂狷的笑声瞬时席卷了整片厅堂。
“醉了好啊,醉了好啊,醉了行事不用忌惮,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真好啊。”
才说完这句,其人忽的站起,摇摇缓缓的模样,好似想做什么动作一般。
场中众人都不敢出声了,熟悉徐三娘的都晓得,三娘这是愠怒的征兆,深怕触了霉头。
未曾想到,徐子微忽的俯下身子,就抱起林兴的脖颈狠狠的啃上了一口。
满堂哗然,就连吕范也都惊得从座次上跳了起来。
“林道友,你和你家先祖有九成相像了,都是一样爱管闲事,不知死活!”
她撕咬着林兴的耳垂小声笑道:
“真是香甜啊,天下英雄就如美酒,甘之如饴,闻之则醉啊,林兴道友,我当饮你一大白才是,咯咯咯咯.....”
话语未尽,清风卷着青纱,佳人妩媚乘风,厅堂之中只见徐子微径直御风而起,吹的周遭菜肴散落在地上,瓷器玉碗,散碎一地。
好一出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