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藏法师(二合一大章)
长安城外,一座废弃的村落之中。
空荡荡的村落荒无人烟,却到处都是鲜血。
血还未干,引来数不清的蚊蝇。
一个老者推着车子走进村口,一步一步走到村中心的水井旁,俯身向下看。
密密麻麻的尸体堆在里面,离井口只有不到两尺。
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已经黏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个是老人,哪个是孩子,哪个是女人。
这老者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用破布缝出来的宽大袈裟,兜住了他干瘦的身体。风吹过来,吹得那件宽大袈裟呼呼作响,发出空洞的回音,活像是根又高又细的竹竿上套了一个麻袋。
即便如此,他还是费力地将手中一柄铁钩伸进水井,将散落的尸块一个个勾出来,搬到旁边的小车上。
一只只肥硕的蛆虫从上面掉落下来,很快就爬满了老者的脚下,甚至爬到了他的鞋上,腿上,啃噬起他的血肉。
老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只捞起了一小部分的尸体,却已经堆满了整个小车。
老者没有再继续,而是俯下身子,用一块破布将地上的蛆虫全部兜了起来,一并扔上了车。
他费力地推着小车,满是污泥的脸上显出麻木的神情。
在太阳的炙烤下,隐隐可以看到他的头顶有着几个不明显的戒疤。
这竟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费力地推着小车,好几次差点摔倒,但还是在中午之前走到了城镇的集市上。
集市中心,人来人往,老和尚推着小车行走在他们中间,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贩。
一家肉铺门口,肥硕的屠夫蹲在地上,见和尚前来,脸上的肥肉顿时挤出了一副笑脸,露出满嘴的黄牙。
“老师父,昨日有伙鲜人骑兵过境,我便知道有货可卖了,却不想是你先来了。”
老和尚没有说话,木讷地推着小车到了肉铺前。
屠夫也不在意,指挥着徒弟们拎出大称笑道:“老师父,我不欺你,一斤三十钱,半子不少。”
老和尚还是没有说话,他静默地等着屠夫称完肉,拿了六千钱,转头去一旁的粮铺,花光了钱,买了一百斤的粗米,放在了血淋淋的小车上,吃力地推了起来。
他穿过小镇,越过一个个荒凉的村落。
直到太阳偏西,老和尚终于将小车推到了一个窝棚前。
窝棚里面躺满了人,有苍老的人,未长大的人,支离破碎的人。
他们躺在地上,活像是尸体,但终究还不是尸体。
老和尚费力地将小车推过,几个看起来还不是那么像尸体的人站了起来,帮着他卸下了米,扔进锅里。
有人搬柴,有人点火,所有人的动作都慢得惊人,沉默得惊人。
米香味很快就唤醒了这里的其他人,他们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的破碗,好让老和尚将一勺勺米粥分给他们。
在众多狼吞虎咽的人中,老和尚显得格格不入。
他分完了米粥,独自一人盘坐在窝棚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低声诵念着《往生咒》。
“和尚我见的多了,卖两脚羊的和尚我还是第一次见。”
老和尚没有睁眼,仍在打坐念经。
“那些人的魂魄不在这里,想来应该是已经进了轮回,你就是再把《往生咒》念上一千遍也没用了。”
老和尚仍在念经,直到念完了《往生咒》,这才睁开眼睛,顺着声音望了过去,一个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站在窝棚外面,对着他玩味地笑着。
他吃力地起身,对着年轻人双手合十,轻声说道:“这经是给活人念的。吃饱了的,能活下去的,便是活人。活人吃饱了,心中便会生出恐惧、悔恨、厌恶等诸般妄念,这《往生咒》是为他们而念。”
年轻人,也就是孙履真轻笑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馒头递给了他。
老和尚连忙接过,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咬在嘴上,又把袋子整个扔进了窝棚。
“你这和尚真够怪的,如此轻慢死者,就不怕遭报应?”孙履真玩味地问道。
老和尚摇了摇头说道:“死者要为生者让路,佛祖是不会怪我的。”
“那可不一定,佛祖心眼小的很。”孙履真看了看四周,见实在没有坐的地方,干脆就坐到了小车上。
听了他谤佛的言论,老和尚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费力地咬着馒头。
“和尚,我看你也是个有道的高僧。不在寺庙里享用百姓供奉,来这腌臜的人间作甚?”
老和尚全然不在乎孙履真的讽刺,只是微微低头说道:“生逢如此乱世,百姓罹难,民不聊生。贫僧虽是出家人,也知道苍生疾苦。欲要去往西天大雷音寺,求见我佛如来,取来真经,解救世人。”
孙履真沉默了一下,拱手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老和尚一低头,双手合十道:“施主客气,贫僧法号三藏。”
果然是你!
孙履真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大雷音寺距离此地足有十万八千里路,路上艰难险阻,妖魔横行,凭你一个老和尚,如何能取到真经?”
三藏法师双手合十,轻声说道:“贫僧自知此去取经乃是九死一生,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贫僧也愿意试上一试。”
“试?怎么试?看你现在的样子,只怕都出不了南瞻部洲。”孙履真摇了摇头说道。
“事在人为。”三藏法师坚定地说道。
孙履真嗤笑一声,对他说道:“只怕你这和尚死在半路,死得毫无价值。”
三藏法师轻笑道:“生死不过人生常事,我既必然要死,又何必在乎死在何处?”
孙履真猛地沉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西方,叹息着问道:“老和尚,你当真觉得佛法能够解救世人?”
三藏法师点头笑道:“这是自然。”
“骗人骗己。”孙履真坐在拉尸体的小车上,手指拂过上面斑驳的血迹,口中问道:
“南朝四百八十寺,今何在?”
“梁武十万八千僧,今何在?”
“萧菩萨白骨做塔肉做基业,今又何在?”
三声今何在,问得三藏法师身躯震了三震。因为这三问,问的都是佛门中人最想回避,又最不能回避的一个人。
梁武帝萧衍!
这个被人称为萧菩萨的和尚皇帝一生笃信佛教,却开启了一个无比荒唐残忍的时代。
过了好一会儿,三藏法师才开口道:
“我等中原佛教,所学皆是小乘佛法,只能渡己,无法渡人。正因如此,贫僧才要去大雷音寺,求取大乘佛法,方能普度众生。”
“普度众生?”孙履真嗤笑一声。
“你这和尚,说你骗人骗己还不承认。说什么普度众生,大乘佛法若是真有此等威力,地藏王菩萨何必在地狱苦捱?佛祖自称大慈大悲,何必还非要你这肉体凡胎去走那十万八千里路,直接普度众生岂不利落?”
三藏法师双手合十,头也不抬地说道:“佛法乃是修心之法,为的是超脱一切苦厄。若是世人不珍惜,不学习,纵使佛祖有千般妙法,也不过是废纸一堆。”
“哈哈哈……如此说来,普度世人的可不是这些个经书佛法,而是传播佛法的人。”
孙履真仰天大笑道:“你这和尚真够糊涂的。你自己都知道,佛法乃是修心之法,有佛心,万物皆可成佛。你自己的佛心已成,何必再去寻别人的经书?”
“要我说,干嘛舍近求远,你这和尚自己写一本不好吗?”
三藏法师再次沉默了,他低着头,诵着经,脸上无悲无喜。
“还是说,你自己心里其实清楚,所谓的佛法救不了世人。你不过是求个安慰,一心希望无所不能的佛祖智慧能一下子超度了世人?”
孙履真的声音如魔音一般,涌入三藏法师的耳中。而三藏法师只是默默诵经。
片刻后,三藏法师睁开了眼睛,轻声说道:“施主,你或许说得对。佛经救不了世人。”
随后,他又问道:“施主可曾读书?”
孙履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说道:“自然读过。”
“那可曾读过前朝李密的文章?”三藏法师继续问道。
孙履真微微皱眉,但还是说道:“令伯先生的文章自然是读过的。”
他跟着孙悟空学习可不是只学神通,五行山下一甲子修行,三教经典可以说是一样不落,各种人间典籍也时常拜读,如果不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他去考个状元就和玩一样。
“如此便好。”三藏法师点了点头,笑着对孙履真说道:
“李密素有文名,年轻时便曾任蜀汉尚书郎,魏灭蜀后,李密便赋闲在家。晋武帝慕李密之名,下诏征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为了在家奉养祖母,便写《陈情表》,推脱了晋武帝的邀请。”
“传闻中晋武帝被李密的一片孝心所感动,赞李密“不空有名也”。不仅同意暂不赴任,还嘉奖他孝敬长辈的诚心,赏赐奴婢二人,并指令所在郡县,发给李密赡养祖母的费用。”
三藏法师轻笑几声道:“晋武帝一家三代,背主弑君,此为不忠。洛水背盟,此为不义。欺凌孤儿,此为不仁。”
“《陈情表》有言,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忠孝仁义,倒是真的只剩了这个“孝”字。”
“可在晋武帝死后,八王之乱爆发,中原连最后一个“孝”字都丢了。”
三藏法师看向孙履真身下血淋淋的小车,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自那之后,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做人不需要忠孝仁义,不需要善良,不需要温和,不需要宽广的胸襟、正直的品行。”
“只要足够无耻,足够卑鄙,足够狠毒,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而且可以生存的比其他人都好。”
“于是,人变成了恶鬼,人间变成了鬼蜮。”
三藏大师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看向孙履真,悲伤地说道:“施主,人不该是这样的。”
“曾几何时,我以为只要世道安定下来,人心中的善念就会自然生发。中原也从不缺少有能力、有品行一统天下的雄主。”
“可是无论这些英雄人物曾经是何等模样,当他们坐上那个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宝座的时候。却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疯子。”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鬼蜮之主只能是鬼王,能够统治千万万恶鬼的,只有更加凶残疯狂的恶鬼。”
“施主,不是这世道将我们变成了这样。是我们选择将这人间变成鬼蜮。”
三藏法师将手伸进破破烂烂的袈裟里面,从紧贴着嶙峋肋骨的地方抽出一本和他这个人一样破烂的经书。
这经书没有封皮,不知道被人翻阅了多少次,好像再碰一碰就会变成满地的纸屑。
三藏法师虔诚地捧着经书,平静地说道:“施主看不起大乘佛法,贫僧既不知施主过往,也就不好与施主争辩。”
“也许大雷音寺的大乘佛法真的无法普度众生,也许取经之说,从头到尾只是个可笑的妄念。但施主,你可以否定一切,但你否定不了这经书之中,导人向善,劝人学法的真意。”
“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佛祖是假的,大雷音寺是假的,大乘佛法也是假的。但这经书中的善念,那一个个文字中的慈悲,绝对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三藏法师已是泪流满面。
他举起了手中的经书,对着孙履真大声喊道:“难道你敢说这也是假的吗?!”
孙履真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中原大地已经不存在慈悲了,所以贫僧要去把它找回来。”三藏法师吃力地站起身。
孙履真却在这时问道:“你的心中难道没有慈悲吗?怎么就能说不存在呢?”
三藏法师佝偻着身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无用的慈悲就是不存在的。贫僧要去寻的,是有用的慈悲,是世人愿意去听去学的慈悲。”
“比起一个没名没姓的老和尚,灵山大雷音寺的如来佛祖所讲的慈悲,便是有用的慈悲。”
三藏法师正要继续挖坑,却突然听到孙履真说:“你取不到真经。”
三藏法师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说道:“施主,贫僧已经说过了,就算是九死一生……”
“不存在九死一生,是十死无生。”孙履真面无表情地说道:“乱世之时,人们更偏向道法,因为离群索居,飞升成仙,逃离现实的思想更加容易被人接受。佛法,是盛世的学说,只有在太平盛世才适合传播。”
“乱世还未结束,有能力结束乱世的人还没有出世。直到一甲子后,中原重现盛世气象,佛祖才会让人把真经带回来。”
孙履真站起身,指向西方说道:“和尚,你听懂了吗?你取到真经的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就是真的走了十万八千里路,也一样走不到灵山。”
“你的命已经被人定好了,继续走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死在一个叫流沙河的地方。被一只河妖剥皮拆骨,吃得干干净净。头骨还要被人拿去,和你的其他转世身一起,被人当成在手里把玩的物件。”
孙履真一口气说完,全然不顾其他人会如何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三藏法师。
出乎他意料的是,三藏法师就这么出神地看着他,半晌后却问出一句:
“一甲子后,便是太平盛世?”
“对……”孙履真差点被他气笑了。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已经下界,过不了多久,佛祖的亲娘舅也要下来凑个热闹。但这些和你一个老和尚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听没听懂我说的话?”
“你取不到真经,向西走只有死路一条!”
孙履真深吸一口气,指着东方说道:“去长安城吧,至少能有你一口饭吃。”
三藏法师看着他,突然笑了,随即恭敬地深施一礼。
“多谢施主,解我心中后顾之忧。如今贫僧心无挂碍,可以上路了。”
孙履真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问道:“你还要取经?”
“正是。”三藏法师笑着说道:“施主非寻常人,所言皆是天机,想来是不会骗我的。不过施主须知事在人为,运由天定,命由己身。也许世上真的有一股力量强大到可以算计一切,但他一定算不到人心中的思想,更算不到人心中的感情。否则施主也就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施主,如今贫僧西去不为取经,只为完成心中夙愿,也是为了施主你。”
“为了我?”孙履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三藏法师含笑而立,微微躬身道:“不错,贫僧想与施主打一个赌,就赌贫僧能否走过流沙河。”
孙履真低头笑了一声,叹息着说道:“你这和尚身无长物,拿什么和我赌?”
“很简单,请施主一甲子后随那位后世的取经人一起到流沙河。到时贫僧若是赢了,还请施主帮取经人一把,助他早日取回真经。若是贫僧输了……”
三藏法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那贫僧的头骨想必已经被人当成了物件,就将此物赠予施主吧。”
孙履真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老和尚,忍不住说道:“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
“施主若嫌不够,可连贫僧其他转世身的脑袋也一并拿去,反正都是我,贫僧就做这个主了。”三藏法师洒然一笑,一身的阴郁一扫而空。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一甲子后的大唐盛世。
“老和尚……”孙履真张了张嘴,半晌过后,无奈地长叹一声。
“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