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简史
一
中国古文字上可追溯到结绳记事时代,结绳记事法的影响至今可见,某些语言的字母是纵向书写的,如梵文。古希腊字母亦可能源于这一习俗。人类早期文明中,结绳记事之法必非常普遍,至今南美洲一些原住部落仍然沿用。随着时代发展,此法逐渐废用,其间的发展已无从知晓。大抵从亚述人建造独立城邦,埃及人修建金字塔开始(约公元前3000年),中国人创立书写文字,为人类文明带来新的曙光——从此进入一新的历史时期。扩大观之,古代的标记、符号、图案、象形文字等,皆可算作书写文字的基础和来源。根据传说,八卦是由圣君或名士庖牺首创,后世亦称宓牺(伏羲,因古汉语中没有轻唇塞音——译者)。卦与卦重叠排列,又创出64种卦象。在上古社会,此类图案极可能具有某些社会功能,故有其社会学上的价值。此只存为一假说,然亦不能排除八卦与早期文字可能存在某种联系。八卦之首为“乾”,指“天”,书写时微倾即为“气”字(1),指“空气”或“气息”。这两个字的读音也几乎相同,只是音调略有差异。八卦之“坎”(2)横向书写即为古体之“水”字,指“注水入器”,这在“益”字中亦有所体现。此类古代字体后来逐渐发展成神秘的玄学系统,用于占卜神谕,进而失去了日常语言和交际的功能。此仅为理论上一假设,然较为可信。(3)
据称,汉语文字之始创者为圣贤苍颉。于其生平,只知道时在中国第一任君王黄帝(前2698—前2598)统治时期,他在朝中担任史官,并创造出所有汉字。然而,即使是超凡的圣贤或天才,亦很难凭一己之力创立一整套的书写规范,并印刷出来(时人还很难想象出印刷术),公开发行使用。至若口头语之字母表,历史上曾有一二人为本族创出之先例,然此为另一事。可能的情况是,当时已有许多古代社会创出的文字在使用,直到苍颉这位饱学之士出现,才使汉字规范化。此后,汉字有了固定的写法,进而减少了书写之混乱。苍颉收集和编撰的书写规范则被奉为权威。传说故事止于此,也就不必再深究了。
此后的历史学家普遍认为,中国约于公元前2698年进入有史时期。随着时代的发展,朝代更替,许多历史遗迹后人已无从寻觅。现存最古老的文字遗迹中,必论及甲骨文。1899年,中国中部之河南省出土了大量龟壳残片(见前文“拓片1”),经研究其上所刻文字为卜辞。这一发现为语言学和古代史研究开辟出新的领域。现代学者以此为题的著述颇多,最著名的是加拿大裔传教士兼学者明义士(Menzies)之文集《殷墟卜辞》(Oracle Records from the Waste of Yin)。至今,已发现的甲骨文约有5000字,然而近半数仍待识别。经学者确定且普遍认同的文字不足1000。近年,中国科学院有一著名学者,根据现有资料重新制出一张殷代(前1766—前1122)(4)的历法年表。此项工作难度极大,耗费精力亦巨,可存希望为古代史研究提供新的线索。目前,该研究尚未完成。除甲骨文外,还必须提到周代(前1122(5)—前256)著名的青铜器及青铜鼎上之铭文(见拓片4,5)。
在周代,儿童8岁而入文法学校或“小学”,由保氏教授六类符号和文字(即六书)。此“小学”后世成为一门大学科,即今之“文字学”。据称,这些符号和文字是自苍颉流传下来的传统写法。公元前827至前781年,朝廷中有一官员或史官开创出新的字体,后世称为“籀书”(可能是发明者姓籀,亦可能取籀的字面含义“可读”)。籀书形态优美、结构复杂,在小学中亦有教授。此新创之书写体被整理编纂成一部词典,共15章,又称“大篆”,与秦朝(前246—前207)(6)之小篆对举,分别表示“早期”和“晚近”的字体。(7)至秦朝为止,大致已存三种字体:
(一)古文,又称古体,据说上起苍颉,沿用至秦朝,儒家之经典——秦亡后约100年才发现——多采用此字体;
(二)籀书,又称大篆,见于周代青铜器上;
(三)小篆,兴于秦,由大篆发展演变而来。
三种字体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以近三千年文字发展观之,文字大抵是趋于简化的。
秦王朝虽短,中华文化却遭遇巨变,因暴君专制之下,大量书籍被焚毁,学者受迫害,手段之残酷,不亚于中世纪欧洲之宗教审判。政府还强制颁行了另一种方形字体,即隶书。较之前代字体,隶书更为简洁,便于书写。隶书最初是为了政府部门节省时间,以便满足国家的紧迫需要,集中大量人力提供公共服务,并管理众多的强制劳力等。至此,前文归为第一类的古体字逐渐被废用。
学习中国悠久的历史,必须重视“五经”。周代文化之繁荣,超过了前两代,尤其是在礼教方面。中文称后者为礼,英文中无完全对等的词,常译为“风俗”(mores)或“礼仪”(rites)。礼类似于绅士的行为规范,但内涵更为丰富,旨在培养人之高上行为,并在形与质上兼具善良、美丽和丰盈。当今世界各大博物馆展出的周代几何图案、装饰纹样、青铜器铭文以及乐器,皆体现出极高的审美意识和情趣。无疑,大篆体(上文第二类)不适合日常使用;而小篆(上文第三类)虽更为简化且线条优美,但书写时仍十分烦琐,较之其他字体并不省时。秦朝宰相李斯是一位饱学之士,也是一位精通小篆的书法家,为后世留下诸多石刻碑文,但也正是他建议焚毁古籍,施行了诸多专制手段。他还编纂过一部字典,名叫《苍颉篇》,但仅仅给出了3000个字的标准写法。此外,还有两位学者,也是朝廷的高级官员,做过类似的工作:其一编纂之字典包含六章,另一位编纂之字典包含七章,二者皆广泛参考了籀书。汉代(前206—220)初期,一些不知名的私塾校长将上述三部字典合而为一,仍叫《苍颉篇》,共55章,每章60字。后世亦称此集合本为“三苍”。
关于古代词典的编纂,此处不作深究,但新字典从此层出不穷。至公元前1世纪,在原有集合本上又增加两卷,共收录7380字。该字典合编为一册,仍称《三苍》。此外,亦有少数字典收录了《三苍》以外的新字。
于此,对各种字体稍作回顾可知,汉代初年已存如下八种字体:
(一)大篆,前文已述,本书多有收录,作为古代字体之示例。
(二)小篆,本书几乎所有汉字皆在第二个位置给出小篆体。
(三)刻符或刻于符木上的字体,通常为竹质,在军队中使用。
(四)虫书,旗帜上使用的特殊字体。
(五)摹印或印章字体。
(六)署书或标题字体,常用于信封或大标题。
(七)殳书,仅篆刻或浇铸于兵器上。
(八)隶书,前文已述。
根据目的不同,每个汉字可选择以上八种字体之一书写。字为同一,形却相异。八种字体中,第二种至今仍广泛使用,第一种和第五种亦有使用和研习,其余四种(第八种隶书除外——译者)则很少见。
值得注意的是,第六和第七种字体的名称并非重复或印刷错误。两种字体的名称在中文里读音相同(shu),写法却各异,声调亦不同,故而不会发生混淆。但对于不熟悉汉字的人而言,此类同音字“shū—shú—shǔ—shù……”竟像是绝望的叹息。此姑且不论,汉字之拼音化也面临重重困难,因为许多汉字的读音和声调相同,意思却各异。这些字只有在特定语境和书面体中,理解起来方不致混淆。汉语的一大特点是用不同声调标注同一个音,通常是字,以扩大词汇量,因之语音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汉字为方块字,在四角上用弧线标注声调是很容易的(通常为逆时针方向)。如若字的四角皆无标记,则按普通的音调发声。无疑,此法对于汉字的拼音化既不适合,也不实用。
既然汉字的发音必须配合声调学习,则须创立相应的注音方法。过去,常是于汉字下方标出1,2,3,4,5,此法只适用于字典,而不致引起混淆,本书亦予采用。另一较新的方法是用横线、曲线、左斜线、右斜线标注于元音之上,分别表示不同的声调。此法更为简便,且不易与英语中的长、短音,法语中的爆破音(l’accent aigu)和低音(l’accent grave)标记相混淆。总体而言,汉字的拼音化并非完全无功,其有助于学生学习普通话,同时为掌握欧洲语言奠定了基础。然而拼音化的汉语,即使汉语专家辨认起来也很吃力;再者,即便熟练掌握汉语的拼音系统,对于汉语本身仍可能一无所知。这也印证了序言所言,学习汉语必须遵循特殊的训练方法。值得注意的是,汉语的拼音化虽收效甚微,然其简化工作却成就卓然。寻常汉字以简化形式写出,笔画更少,自然更省时。汉字之书写几乎呈现出一全新面貌。然而历史证明,过度的简化或缩写也会导致不确定和混乱(尤其是数量词,在法律文件中容易被替换),故往往又回复采用繁体字。这或许将是汉语未来的发展趋势。
在一定程度上,汉语更多地诉诸视觉器官,而非听觉器官。较之听觉发达者,视觉敏锐和天生偏爱图形的人更易掌握汉语。学习梵文则恰恰相反。
汉代初年有一规定,凡年满17岁者,欲在政府担任书记或秘书等公职,必须先通过一项考试,内容为识别籀书中9000字的八种字体。成绩优异者将委以要职,但倘若日后在书写公文或诏书时犯错,朝廷将予以惩罚和罢免。此规定后来逐渐放宽,考试也于公元前128年被废止。由于隶书(上文第八种字体)被广泛采用,对于古体字的认知自然普遍减少,深入学习其他古体字亦无必要。然而这门知识与个人教育和民族文化皆紧密相关,必须予以保存;有两位皇帝——宣帝(前79(8)—前49)和平帝(1—5)进行了鼓舞人心的复兴,以振词源学研究之衰。全国各地的有识之士、士大夫和知名学者都被召集到殿前讲学,优异者予以赏赐。由此,许多失传的知识得以恢复,《三苍》乃成。
随着时代的推移,学术不断进步,知识日新月异。此时中国文字学史上出现了第一位大家——许慎(约58—147),为民族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编纂出一部综合性语源学词典《说文解字》——意指“分析和解释各种符号及文字”。该词典自问世以来一直被尊为权威,至今亦然,后世的研究必以此为基础。许慎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学者,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其生平极简,可见于范晔《后汉书》。《说文解字》收录9353字,重字1143个,分14卷列于540首之下。根据该书序言记载,书成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之新年,即公元100年。公元121年,农历九月初一,许慎之子许冲将此书献给朝廷。同月二十日,汉和帝亲自召见许冲,赐良布40匹以示嘉奖,并命其免礼。此书后世一直由皇家图书馆珍藏,以彰其学术贡献,代代相传至今。
今书之序言在古代常作为附录置于末尾,对书的主要内容和作者的写作目的作简要说明。故许慎之序言单成一卷,合主体之14卷,共15卷。全书收录133 441字,附详细注释和说明,由此,周代之“小”学至汉代俨然已成为一门“大”学问。正如后世学者所言,许慎之前汉字已存在成百上千年,他的解释虽然是基于当时之传统正学,亦难免有误,此当谨记。《说文解字》之评论众多,只须择出两位近代学者——段玉裁和桂馥。二人皆是大文字学家,生活于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期。后者以40年之心力治《说文解字》;前者亦用功30年有余。换言之,两位皆将毕生精力奉献于此研究。有趣的是,两人虽生活在同一时期,致力于同一研究,却素不相识,亦从未读过彼此的著作。这一点倒不难理解,桂馥生时多居于西南之云南省,与主流的或中原的学术界多有隔绝。于今,两人的著作皆被采用,倒不必作高下之论。二人之成绩可谓同样卓著,略有不同之处在于,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偏重语音;桂馥之《说文义证》更广泛地关注字义。
此一时期,其他文字学家的作品也相继问世,如钮树玉、徐承庆、王筠、李富孙、苗夔,他们的著作亦有新发现,并修正了前人的一些错误,然而主要贡献仍是语音学——按韵律将古代的发音归类。顾亭林将发音分为10类,段玉裁由此发展至17类,后又逐渐扩大到21类,可谓分类日益精确和严谨。此21类发音至今沿用,但研究已延伸至所谓的“声势”,解释了某些段玉裁及其时人未释之古音现象。除此以外,过去50年该领域的研究成效甚微。
在许慎的语源学著作之外,本书还主要参考了另一资料——朱骏声(1788—1858)之《说文通训定声》,意即《语源学—广义的解释和标准的发音》。作者在序言中谈道,该书虽耗时十载,却仅为一—初稿,有待进一步完善。1833年,作者介绍了此书的大概框架,称书未成而先作序,实恐其不能完成。然而《说文通训定声》的命运未尝如此坎坷,根据朱骏声之传记,该书和其他著作终于1851年上呈皇帝御览。在语音学方面,朱骏声借鉴了段玉裁之《说文解字注》而自创一体系;在汉字的含义和构造方面,他亦有许多小的发现。与许慎不同,他将六书之组合单独分类列出,并依此六原则解释汉字,后面一节将详述。此外,他还阐明了诸多可疑和晦涩之处。至今,该词典多为大学者采用,初学者使用较少。
至此,不妨提出一普遍问题:既然学习汉语很困难,学生记忆大量词汇已不胜其力,又何须增加学习古体字之负担?于寻常人,古体字已极少使用,甚至几不可识。这里涉及语源学之功用问题,可从几个方面回答。首先,此处提到的小篆现在并未完全废用,而是随处可见,尤其是在私人印章上。如同古代之巴比伦人,中国人皆有一私章,印于文件上替代签名,因为签名易仿而印章难摹。这是从实用的角度看。其次,若不通晓六原则(参见第二节)——尤其是第五和第六原则,应稍后学习——则古文几不可读,更无从理解。
一般而论,学术领域已有知识体系的任何分支,皆有其存在和使用的价值。但随着知识的不断细化与发展,到了难以掌控的地步,就应当适度简化,于是对于某些学科或子学科之价值便产生了质疑。实际上,专治古代文字学的各学科就常被看作是多余的,然而语源学于文化史之贡献是不容置疑的。以目前的情形看,语源学日益丰富的知识不仅有助于阐明所学之语言,而且在相当程度上有助于理解记忆。
下文以英文单词的词源为例加以说明。单词“omnibus”(公交车)由拉丁文“omnis”(表示“所有的”),以及常用后缀“ibus”构成。该词在现代英语中表示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可缩写为“bus”(公交车)。如若知晓此拉丁词源,学习者就能明白“为所有人用”之意,并领会该词用来表示公共汽车的妙处,记忆起来也会很轻松。另一例是单词“restive”(倔强的,难驾驭的),常被误用作“restless”(焦躁不安的,好动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若学习者知道该词通常与马有关,则“refractory”(倔强)和“rejecting control”(难以驾驭)之意自明,故而在用法上可以互换。此外,为了理解现代社会许多以-logies(表言语、学科),-sophies(表知识、学问),-graphies(表写法),-pathies(表感情、疾病)为后缀的词,必须略通拉丁文和希腊文。深入学习一些古汉语的词根、词干或起源,以及汉字的构造,可以用更理性的方法巩固学到的知识,何乐而不为呢?解决一个难题常带来巨大的学术成就感,思维也随之受到启发,又何必死记硬背呢?
至若学习词源会增加负担,此另当别论。在学习“Christ”(基督)之余,增加拉丁文的“Christus”和希腊语的“chreo-”及“christos”,真的感觉是负担吗?本书给出的例子都是汉语中同一字的古体形式。可惜,今之汉字不是皆能追溯其源头的。诸多非正统的解释皆出自臆想,实当摒弃。(9)
本书于小篆之侧又给出现在常用的书写体。他们的来源都是小篆,但更直接的来源是隶书,其写法鲜有变化,亦常称作“通俗体”。正如口语中有俗语,书面体中亦有不雅之体。对此,多是无从解释的。此外,还有一种动态的字体,叫“草书”,今人亦常使用,然极少用于印刷;若非经过专门训练,该字体极难辨认和识别。草书应当另有来源,很可能是隶书,然并无定论,其书写规范大致成于汉代初年。日语有两种书写体,其一与草书极为相似,必是受其启发。其实,古代之日本文化几乎整个源自中国。今之日本多有草书大家,其书法作品尤可欣赏和玩味,然这已入乎艺术领域,此处不予讨论。这里不妨谈谈小篆和楷书,二者今多用于书写和印刷,但最早必追溯至汉代,即耶稣诞生前两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