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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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关于孔子和《论语》

一、《论语》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论语》就是孔子的论和语。论就是议论,语就是告知,使人有所觉悟。总之,它不是一般的话语,是学术理论。过去把周秦时的散文分为记事与记言,《论语》当然是记言的了,但是其中第十篇《乡党篇》记载孔子的生活情况和言行风貌,那就是记事的了。

《论语》大多是孔子回答弟子们的提问后所做的记录,有一部分没有问,就是记下孔子的言论,有一部分是回答诸侯国君、卿大夫和各方人士的问题,还有大约十分之一的篇幅是孔子弟子回答别人的言论,如《子张篇第十九》共二十五章,就都是子张、子夏、子游、曾子、子贡的话。自来有所谓“语录体”,这便是典型的语录体。没有许多的上下文,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完为止;而且有话也没有长篇大论,即使题目很大,也是大题短论。《论语》中最长的一章该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11.24),也不到五百字。最短的只有六七个字,如“子不语怪、力、乱、神”(7.20),便是七个字。所以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1713~1784年)感到孔子学说简洁可爱。孔子作为一个学派的创始人、思想家、世界的文化伟人,总共也就留下了几百段语录,集中收集在《论语》里。还有一些散见在《左传》《礼记》等书中。

《论语》总共二十篇,不到五百章。因为《乡党》等篇中各个版本分章不同,稍有出入,故分为四百几十章不等。但是各章先后的顺序,大家都是一致的。至于最初编纂这本《论语》的人把哪一章放在哪里,有没有讲究?小的讲究有,大的讲究看不出来。例如往往有些内容相近的章编在一起,如孔子遇见隐者的对话共有六章,编在两处,没有更分散,也没全在一起。《子张篇》都是弟子们的言论,但还有一些篇里也夹杂一些弟子的话。为什么要分二十篇?每篇为什么是那么些章?都看不出名堂。每篇的标题取各篇第一章的头两个字,也不成意义。所以,四百多段语录只是很松散地罗列着;而且,还有几章是前后重复的。两千多年来的读者和研究者,谁也没有去编一本归类而有顺序的本子。就是这样一个无体例的体例,各自可以自由地去互相联系,互相发明,在脑子里形成一个学说的整体。宋代的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另外那半部呢?似乎丢掉了也不要紧。不在篇章上下功夫,着重的是去实行,一个字也可以做一辈子,几百章书是“一以贯之”的,所以缺了半部也不要紧。至于《论语》的编录者是谁?当然是许多弟子们去干的了。要记录几十年里在各个地方说的话,自然要由许多人来完成这项工作。大家记录以后,汇总起来,当年曾在鲁国、齐国等流传着不同的本子。这样,它的编纂也就不是出于一人之手。细心的读者发现,书中对孔子的弟子都称字,如子张、子夏等,唯独对曾子,就始终不称子舆,十七次均称其姓,尊称为曾子,这就露出了马脚——曾子的学生是《论语》的编纂者或主要编纂人。还有对有若,《论语》中四次称有子,两次称有若,则称有子的地方是有子学生所记。杨伯峻先生说,《论语》中年代最晚的一章书应该是8.4章曾子临死前回答孟敬子的一段话。曾参又是孔子弟子中最年轻的,比孔子小四十六岁,曾子活到七十岁,那么记载下这段话,又编进《论语》中去,自然就是曾子的学生在孔子去世四五十年以后所干的了。

荀卿(前313 ~前238年)无疑是个熟读《论语》的人,他在文章中经常就孔子的观点来做发挥。他的中青年时代离曾子临死前回答孟敬子那段话的时间,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即离《论语》成书的时间不远了。我们发现《荀子》的第一篇《劝学》与《论语》的第一篇《学而》相同,都是以学习问题开卷,《荀子》的末篇《尧问》与《论语》的末篇《尧曰》相似,都是以尧的话题收卷。这不像是一个偶合,像是荀子的一个编纂意趣。若是这样,我们就可以感到,荀子当时读到的《论语》跟我们现在的《论语》应该大体差不多。

《论语》全书一万二千七百多字,过去的人是背得很熟的。由于书中句子短,语气词多,我们能感到,在记言的时候,书中还保留了浓厚的口语风格,只是在后人读来,它已经成了诘屈的古汉语。《论语》的语言,以口语为基础,还结合许多学术概念、政治用语、史籍词句,还有许多哲理性的语言、文艺性的语言。这样,它就不可能像一般的群众口语,我们也不应要求一位博学的学者只讲些群众语言。

《论语》一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仁义道德。这也就是孔子学说的核心、儒家学派的主导思想。书中从各个角度来论述仁义道德,从个人的思想修养、为人处世到国家社会的治理。它涉及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还有对历史上重大事件和人物的评论。他们那时不分学科,不排课程,各人发挥自己所长,因材施教,提出什么问题就讲什么问题。所以《论语》一书的内容是很广泛的。

法国启蒙时代的著名经济学家、重农学派的创始人魁奈(1694 ~1774年)读了《论语》的二十篇后说:“它们都是讨论善政、道德及美事,此集满载原理及德行之言,胜过于希腊七圣之语。”(《中国君主专制论》591页。转引自德国利奇温《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94页,1991年,商务印书馆。)

《论语》担负着一个时代的使命,就是要回答如何改变春秋末年我国社会这种混乱分裂的局面(即“天下无道”)及到哪里去寻找出路的问题。这也是春秋战国思想学术界百家争鸣的一个中心议题,大家都在各自提出自己的方案来。思想主张,在学派那里;行政大权,在诸侯手中。看谁跟谁结合起来,开创时局。

二、孔子学说的由来

我国自周文王、周武王大批分封诸侯,到孔子之时,经历西周而东周,如司马迁所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五百年以后,变成了个什么样呢?一个主要的事实就是周天子大权旁落,一个显赫的统一的东方大国,变成乱糟糟一锅粥,如16.2章所说:政不再自天子出,而自诸侯出,自大夫出,甚至自陪臣出。我们借用《史记》中武安侯的一句话来描述它,叫作“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意即树枝比树干粗,小腿比大腿粗,纯属怪样,不是折断,便是裂开。时代到了那一步,主要毛病还是出于统治阶级上层,出于他们自己内部。这小腿就是春秋五大霸,还有几个小霸,他们轮流坐庄,挟天子以令诸侯,政治上争霸权,经济上争土地,强凌弱,大兼小。小腿下面还有小腿,也在膨胀,如鲁国的季氏、齐国的陈氏、晋国的赵氏等。他们在思想文化上荒淫无度,残暴腐朽,礼崩乐坏,道德沦丧。那还是春秋初年的事了,孔子也是知道的:鲁国的惠公看见他儿子的妻子长得好,就“自妻之”,即把儿媳妇也占为己有了,还像个样子吗?这还是周公的后代哩!《左传》一书中,一切乱伦之事、父子兄弟无情残杀之事,无奇不有。卫国儿子跟父亲打仗,子路还在中间起了大劲。还有春秋时代那些暴君,像晋灵公之流,残忍冷酷,以杀人为儿戏,哪儿还有一点仁爱之心?所有这一切,丑闻迭起,都被孔子一个“讳”字全部抹杀了。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一切腐败,一笔勾销。

孔子的思想,一贯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写文章可以讳,研究问题就不能讳。根据这种情况,他认为还是要以仁义道德治天下。这是尧、舜、禹、汤、文、武以来的良好传统。孔子以仁义道德为主旨的儒家学说,诞生在仁义道德严重败坏的时代。

德治是三代以来的传统政治,如《尚书·盘庚》:“施实德于民。”《尚书·泰誓》:“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又如《诗经·鄘风·相鼠》:“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但是《诗经》《尚书》里没有这种政治的理论,只有一些基本的观点,一项深入而系统的理论建设工作,就落到孔子的肩上了。孔子出生于以周公为始祖的鲁国,那里较多地保存着周朝文化,而孔子也是以周文化的代表人自居的,如7.22章所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文、武之道没有失传,还在人间,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孔子到处都可以学到文、武之道。对于孔子个人来说,他生在鲁国国都曲阜,自幼就是一个好礼的孩子。由此可见,一切条件都具备了,历史给他提供了这个良好的机遇。

孔子并没有留下什么系统的理论大著,如上所述,只有语录数百条。全是口头上所说的,说多了,弟子们记不住,子路的脑子就跟不上:“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5.14)但是这许多语录总起来看,却还是成体系的。它把仁义道德贯注到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各方面,贯注到每个君子思想修养的各方面,如人生观、伦理观、道德观、社会观、审美观等。诸侯、大夫都做到了,每个君子都做到了,这国和家就都不愁了。

三、孔子的思想

春秋战国时代,学术思想界百家争鸣。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各自都称自己的学说是“道”。道家当然要论道,“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儒家也说他们追求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4.8)。法家也说“法之为道”(《韩非子·六反》)。兵家说“知道,胜”,“不知道,不胜”(《孙膑兵法·篡卒》)。那么,道又是什么呢?《说文解字》说:“道,所行道也。从‘辵’,‘首’声。一达谓之道。”“道”从“首”声,是声中有义的,“首”作动词,谓头之所向,故有“引导、向导”之义,正确的导向只有一个,故曰“一达谓之道”。然而百家争鸣,便不就有“一百达”的道了吗?既然是导向问题,那便具有前瞻性和远见性,是理想化的。当时,那么多的诸侯国,一打就是几个世纪,要打到什么地步,将打出个什么名堂来,时代的出路何在,百家争鸣就是在这个时代的课题上展开的。

孔子活动的年代是春秋末期,七国对峙又经历二百多年,他没有见。史载有近千个诸侯国,兼并出五霸,这二百多年,他见到了,最后三家分晋,渐有七雄。所以,尽管孔子继承了周公等的学说,他也不去怀念或拜见周天子了,他接受了这个现实,在诸侯国政治的基础上求出路,谁能“为政以德”(2.1),便可以征服天下,而不是以武力征服。所以他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14.33)。这是个比喻说法,很难要求它的准确性。就比喻说,千里马若是没有力,还叫什么千里马呢?千里马的德就更不存在了。但是孔子是一个很讲实际的人,他不可能治国而无视实力,他说要“足食,足兵,民信之矣”(12.7)。这不是把粮食和军队放在前面吗?所以,他只是说不要去炫耀实力,而是要称赞道德。但是仅这一点,在那个漫长的阶级斗争激化的时代,也是很不好办的。

孔子学说的重点,在思想意识方面。《论语》中对生产和军备问题只是说要“富之”(13.9),要“足食,足兵”(12.7),一带而过。比如老子,他的军事哲学思想就很高明,商鞅更是正面地谈论耕战,把它作为行政的首要问题。

孔子谈思想意识,上自国家的意识形态,下至每个君子个人的思想修养和生活作风,无不说得精细入微,既有原则,又切实可行。他要求他的学生每个人都一言一行照此办理,而他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他招收学生号称三千人,其中贤人七十二个。他培养的君子,都要求是治理诸侯国家的人才。他不要求学生们去学习种谷种菜,认为那是平民百姓、小人物的事,学生们应该去当君子,学会以仁义礼乐治好一个诸侯国家,从而赢得全天下人的归附和向往,再现一个周初文王、武王时代那样的一个礼仪大邦。

那个时代国家的意识形态,主要是要忠实于这个专制政权,君子都在为它效力。“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14.1)“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8.13)孔子把君子的命运与邦国的命运完全挂靠在一起。义和利,要“见利思义”(14.12),“见得思义”(16.10、19.1),这是儒家的名言。不义之财,不取也,要能够甘于贫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4.9)。道与君是一体的,孔子对待国君,总是毕恭毕敬的,“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3.18)。他也不怕别人讥笑。但是孔子认为他是出生在一个无道的时代,“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他没有退隐,而是积极争取时机。

孔子对国家和社会的积极性,是终身不衰的。“死而后已”这句话,始见于《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8.7)这实在是一个政治家的人生观,是坚定而不平凡的。孔子是一个十分勤奋而机敏的人,他反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17.22),一个人总要有所作为,“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9.23),“君子病无能焉”(15.19)。他经常反省自己,一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1.4),二是“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4.17)。他身体力行,以身作则。在言和行的问题上,他也有很精到的见解,他要“听其言而观其行”(5.10)。又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14.27)。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南容,由孔子做主把一个侄女嫁给了他,出于两点理由:一是说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5.2)。二是“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11.6),是说南容把《诗经·大雅·抑》的两句诗念了又念,就深深地打动了孔子的心。那是两句什么诗呢?“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是说白玉上面有了污点,还可以把它磨掉,人们在言谈中有了污点,就没法办了。这样,这位南容从大处到小处都经得起孔子的推敲。看来,娶到这位侄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孔子对人的主观能动性做了充分的估计。“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9.19)意思是事业的成败全在自己。“为仁由己”(12.1),“我欲仁,斯仁至矣”(7.29)。孔子的学习精神十分顽强,是常人所不及的。他在学与习、学与思、学与仕、温故与知新等的关系上,都有很好的见解。知识是积累而得的,“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19.5),“学如不及,犹恐失之”(8.17)。他感到在学习上总好像赶不上人家,感到生活在社会中,随处都可以学习,大至“文武之道,未坠于地”(19.22),小至一举一动,“非礼勿视”(12.1)。他的学习,大多是向现实学习,《论语》中未见有哪个时候说孔子搬了一堆竹简、木简在看书,或者是伏案写字,师生们侍坐的时候谈古论今,或是述怀,一切都在心上或是嘴上。《论语》中也涉及大量的历史人物,都是脱口而出。

孔子的学说中,充满情意。他说仁就是要爱人,又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12.16)。君子都应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要“泛爱众,而亲仁”(1.6)。那是一种胸怀广大的爱。当然他也有厌恶,“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4.3)。他又说从政要“屏四恶”(20.2)。这样,他的爱与恶就完全与仁、与政结合在一起了,这就超越了常人的好恶,而赋予了深刻的内容。孔子和他的学生们的心是沟通的,他了解和尊重他们各人的个性,然后从严要求他们。像子路这样好勇的人,对于内心的修养,沉潜涵泳,终究也不在行,但是他能终身追随、护卫着孔子,他是心悦诚服了的。

孔子对于自己的思想认识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2.17)这是一句至理名言,简单而又深刻。人们的确总有一部分认识是处于半知状态,是蒙昧的、朦胧的,是属于知还是不知呢?要明智地分清这个界限。比如鬼神的事,不知就不语,或者敬而远之。又如“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17.14),你也应该心中有数,要“视思明,听思聪”(16.10),至于好胜、强辩之类,就更不在话下了。子路就有这种缺点,孔子在子路身上总结出了这样一句名言。孔子离开现在已经有二十五个世纪,那时的科学是什么水平?虽然已经不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第八十章),却也还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孟子·梁惠王上》),是小农经济的发展时期。《论语》中的许多警句,至今都是富有教益的。孔子那种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是两千多年以来我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不同程度地信守的。

孔子的心态,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君子坦荡荡”(7.36),他不忧不惧,因为“内省不疚”(12.4),即没有亏心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15.15)。若要说忧的话,那就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7.3)。他感到人生是勤奋而快乐的,是乐以忘忧的,即是后来说的乐观主义。一个人生活在如此复杂的世界里,他谦虚、恭敬、诚实、礼让,以之为美德,这既是明智的,也是科学的。这不是弱者,仁者是刚毅的(13.27),他任重而道远,不是一个刚毅而能持之以恒的人,怎么能够担当得起来?

孔子对于人民,不可能没有偏见,如说“民斯为下”(16.9)、“唯上知与下愚不移”(17.3)。“民主”一词,《尚书》中就已有了,它的含义是民之主宰者、父母官为民做主,而不是人民做主。孔子对民有一般的泛爱,他不能失信于民,“民无信不立”(12.7),他的政治要使“近者悦,远者来”(13.16),要“因民之所利而利之”(20.2)。总之,要使民信服,国家才能协调。所以,那是阶级社会里的一种开明政治的思想。至于他的仁,“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14.6)。人民只是迫切地需要仁,他们和仁义之间那道界限则是不可逾越的。不过历来人们称道他这一点,即孔子办学招生的时候,是“有教无类”(15.40)的,是把教育办到民间的开始。《论语》中还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7.7)“选举”一词,周秦时也已有了,它的含义是上面去选贤,然后加以提拔,而不是人民投票。“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12.22)像皋陶、伊尹这样的仁人、君子,照孔子的说法,在群众中也不该是小人之辈,因此他所说的小人是指耕稼的普通劳动者。他们在接受教育和社会管理上的确受到极大的限制,他们不可能有现在所说的民主和选举的权利。那还正是一个专制政治的开始和发展初期,没有忠君思想才是不可理解的。

最后还要谈谈孔子所说的天命是什么?他说他“五十而知天命”(2.4),这老天之命岂是人间的孔子所能知道的呢?既是不知,那就不知为不知,怎么能说五十岁就知道了呢?孔子反复讲信,他绝不会骗人。他两次强调“吾道一以贯之”,所以我们应从整个《论语》的思想来理解。《论语》中还十次讲命运。这命或天命就成了理解孔子思想的一个疑难问题。杨伯峻说:“孔子是不是宿命论者,我尚不敢论定。孔子所谓的天命究竟是什么,也很难臆测。后来的人虽然谈到很多,未必符合孔子本意。”这就提出了问题,杨先生也是取了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我们基本同意今人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的解释。李说:“我远非钟爱此书(指《论语》),但它偏偏是有关中国文化的某种‘心魂’所在。”既然不钟爱,只是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待它,那就会说得慎重和客观了。“最难解的是‘知天命’,似可解释到五十岁,自己对这偶然性的一生,算是有了个来龙去脉的理解和认同。”(该书52页)他又说:“‘命’者,偶然性也,既非宿命,也非神意。即使尽力而为,也总有各种不可抗御、不可预测的偶然,人生常如此,只有深深感慨而已。”(152页)其实,岂只是偶然性,人们对必然性的认识也常常是很有限度的。比如,孔子对君主专制的前途有多么深刻的认识,也很难说,不过是五十年下来,对人生有了一个理解和认同罢了。《论语》的最后一章,孔子还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李泽厚说:“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即人力所不能控制、难以预测的某种外在的力量、前景、遭遇或结果。”君子要充分估计到这一部分因素,才能任重道远而无怨无悔。《论语》中也经常说天,3.13章中说“获罪于天”,朱熹在那里注曰:“天,即理也。”至今我们还往往说天理难容,并不就是神意。总之,《论语》中确实看不到宿命和神意的影踪,我们应看清孔子思想的本来面貌。这也是孔子思想高明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想,问题的讨论也就至此为止了,若是再深究下去,孔子并没有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只是说他“不语”鬼神,他对鬼神敬而远之,那是否还有所存在呢?整部《论语》的确是没有神意的,光这一点就足使我们珍视,对我们的民族文化就有极为良好的影响。

四、孔子的成败

孔子跑了许多诸侯国家,寻求政治主张的实现。三十五岁(前517年)去了齐国,见到了齐景公。三十七岁(前515年)返鲁,前后三年,没有成功。三十七岁到五十五岁(前497年)一直在鲁国,季氏、阳虎那里不愿去,鲁国国君那里不能去,他没有权。但到五十一岁(前501年)时,还是做了中都宰,即一个县官,第二年升为小司空,又由小司空升为大司寇,即鲁国最高法官,并代理丞相。干到五十五岁,干不下去了,是自动弃职的。由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前484年),有十四年时间,奔走于卫、宋、陈、蔡、楚等国,也没有成功。眼看就是晚年了,就回到了鲁国,到七十三岁(前479年)去世。若是从“三十而立”(2.4)算起,大约四十年,将近一半时间在外,一半时间在鲁。孔子的政治活动无疑是失败的。退而论道,致力于学术和教育工作,在思想文化上,他大获成功。他成了我国乃至东亚、东南亚诸国两千年来崇敬的大圣人,当今又成了联合国颁布的世界十大思想家之首。不过孔子的学术工作主要不在书斋里进行,学生侍坐的时候,接待客人的时候,在诸侯的朝廷上、赶路的马车上的时候,甚至畏于匡,困于陈、蔡的时候,都是他发高论的时候。

孔子的学说对不对呢?

从长远来说是对的。我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发展主要是在儒家学说的推行下取得的,这是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和平时期,尤其是发展时期,例如汉、唐这两个封建社会的高涨时期,汉武帝宣布独尊儒术,唐太宗宣称酷爱儒学,那也就是儒家学说的风行时期。宋代和清代,学术思想活跃,也就是儒家学说深入而有进展的时期。当然,什么时候也都会有儒学的对立面存在,只是它不成为主要的方面。

但是在孔子当时的社会,他的学说就行不通。那是一个阶级斗争持久地处于激化状态、用战争手段解决问题的时代,社会各方面都处于动荡、分化的时代,谁还顾得上去讲究温、良、恭、俭、让的道德?有几个人肯接受礼的约束?齐景公、卫灵公和楚昭王,一时都曾想试用孔子这把宝刀。但是,齐景公的耳边,晏婴一打岔,凉风一吹,就拉倒了;卫灵公郊迎孔子,几番谈话,终于话不投机,最后孔子自己走人;楚昭王更是兴师迎孔子,可是听了令尹(即丞相)子西一席话(主要是说孔子师生要振兴周公、召公的事业,那么楚国不过是子男五十里,能像现在这样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所以王若用孔子,非楚之福也),昭王也就罢休了。表面上看似乎都是三位诸侯一念之差,实质上是不能接受孔子的主张,即使接受了,也早晚是弄不成的。只是在鲁国已经当了代理丞相,可以一展身手了,何必因为齐国送来一个八十人的女乐,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歌舞团,孔子就自动离任呢?我们原以为孔子未免太脆弱了。你是代理丞相,你可以想办法绕几个弯,软硬兼施,把那个歌舞团送回齐国,或解散了事。你孔子应该珍惜这个时机啊!你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种时机吗!可是再想一想,主要原因还是孔子的学说与季氏、鲁定公的思想和政治背道而驰。孔子看不惯他们,他们也听不进孔子的,迟早是各走各的路。及早一走了事,倒也干脆。而且,人家孔子总是走一步,估计到下一步,留有余地,等到双方翻了脸,甚至动了拳脚,动了干戈,就不好办了。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那不就只有挨打了吗?总之,在周代分封制一败涂地的情况下,孔子的学说在政坛上没人要听。想听的人就是那些已经沦为平民的贵族,他们已经丧失了土地和民众,无法挽回,没有发言权了。

从以上长远和当时两方面来看,孔子的仁义道德,看是对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来说的。其实,它本是周公手中的治国大纲,曾经是开创了一个大时代的,怎么会从根本上就错了呢?例如《论语》里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1.2)在宗法社会里,国君对他的儿子来说,既是君臣,也是父子,忠、孝、仁、爱就是一个东西,孔子这句话就一点不错。但是超出这个范围,这章书就有问题了。比如韩非子举了这样的例子:“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北,即“背”,败退)。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韩非子·五蠹篇》)这里,忠和孝是两个东西,而且抵触起来了。但是还没有犯上,不过是当个逃兵,若是我们看看历来犯上作乱的,孝子也大有人在。例如梁山好汉李逵的孝心就非常可爱,《李逵探母》的戏不是很好看吗?但是他照样要犯上作乱,而且很坚定,人们都喜欢他。

这样说来,《论语》这本书,首先要给国君和他们的继承人看,他们如能接受孔子的教导,邦国的事情就好办了。其次叫大臣们看,叫大夫、士们看,让他们不要膨胀。孔子并没有叫小人也去读《论语》,用不着跟小人去费这许多心力,社会问题主要在上层。然而就在所谓的小人中间,孔子的仁义道德却大大地传播开了,在许多方面形成了民间的习俗、民族的传统,远远超出孔子的意料。

从孔子方面来看,从当时人们对孔子的批评意见来看,孔子对仁义礼乐这一套东西的分析与批判继承的功夫,是欠缺的。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7.1),是全盘接受的态度。我们很重视齐国贤相晏婴对孔子的批评,说孔子的礼与学,“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史记·孔子世家》),即学不完、讲不清,君臣之礼、丧葬之礼,都是如此。表现在《论语》中,如9.3章,大家把礼节简化了,他不能简,“虽违众”,他也要坚持。他自己也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3.18)。从孔子又过了五百年,到司马迁写《史记》,在《太史公自序》中评到众家要旨时,太史公也是用晏婴的话批评儒家,说是“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我们讲究礼节,是最需要适可而止的,看情况随时掌握,轻了重了都不合适。孔子是过多地拘于礼了。又如,在对待武力的问题上,他也缺乏灵活分析的态度,在那个强权政治的时代,一概不谈力,就很不好办。连文王、武王的暴力也在“不语”之列,对待暴君也不主张起来叛变和杀戮。卫灵公问军旅之事,他回答俎豆之事,所以就谈不到一起了(15.1)。比如谈谈仁义之师,诸侯们不是很感兴趣的吗?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7.20),这句话很精辟,但是中间“力”“乱”二字要具体分析,只要有部分的正确性,就不能一概不谈,这是时代的潮流呀!

综上所说,可知《论语》一书的又一特点便是精华与糟粕杂陈,里面有十分精彩的东西,也有很糟糕的东西。主要的,无疑还是前者。

五、《论语》在民族和世界文化中的地位

至少在东汉,《论语》就被定为我国的经书。西汉时独尊儒术,人们也不会少念《论语》。司马迁没提到《论语》,只是说“余读孔氏书”(《史记·孔子世家》)。当时也没有一个权威的本子,有齐《论语》、鲁《论语》,还在孔家墙壁中发现了古本《论语》,要到东汉郑玄才整理出后人所读的《论语》。不过《史记·张丞相列传》中载汉武帝时有个丞相韦玄成,说他“少时好读书,明于《诗》《论语》”。丞相读书不会很少,单举二书,并与《诗经》并列,可见那时《论语》实际上已居于经书的地位。尊儒就必尊《论语》。

两千年来的中国人,读得最熟、最广泛的书,就是《论语》了。过去能读书的人总是少数,但是不读书的人也总能听到点《论语》中的道理,或说句《论语》中的话,做点合乎《论语》中仁义道德的事。《论语》中有好些章句已经成为全民语言中流行的口头语。这就是《论语》在我们民族文化中的地位。

许多东西,经过孔子一概括,就带有极大的普遍性,成了超阶级、超时代的东西。比如智、仁、勇,有什么不好呢?人们不要求智勇双全,难道去追求愚和怯吗?孔子一再向子路对勇做解释,单纯讲勇是很危险的,勇而无礼则为乱。但是人们可以超越孔子的范围,比如我们抗日的义勇军,显然是“见义不为,无勇也”(2.24)的意思。日本的武士道,也是引这句话,他们的勇和忠于天皇相结合。可见这忠义和勇就超越了时代和阶级,也超越了民族和国家。又如“君子成人之美”(12.16),孔子这话是就君子说的,可是我们读起来、用起来就不论了,谁都可以成人之美,何必限于君子?至于俭而不奢,信而不弃,让而不骄,都是大家要讲究的美德。要有道德,有礼貌,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我们至今还是礼仪之邦。这都是夏、商、周以来又经儒家大力倡导的民族传统。

过去批判儒家,抓它的阶级性,这并不错,他们就是属于那个阶级、那个时代的。但是道德(不论是美德还是恶德)都可以改革、继承和发扬。特殊性和一般性总结合在一起,继承的时候是讲它的一般性,批判的时候是讲它的特殊性。我们讲继承时,不能把批判都看成错误的,因为你只能继承和发扬优良的东西,而剔除其中丑恶的东西;同样,批判的时候也不能把所有的继承都看成错误的,因为不能把优良的东西也批判了。这样,在我们民族文化中始终都存在着尊崇孔子和批判孔子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用不着调和,是各个时代发展的需要。不论是尊崇的,还是批判的,都承认孔子是我们中国的大圣人,否则也就不值得批判或继承了。

孔子提倡仁义道德,在我国二千五百年的思想文化史上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思想意识的发展,也和物质的发展一样,存在着力的作用与反作用。仁义道德发展了,仁义道德的对立物也带动起来了。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和魔互为消长。民国年间,有人写了一本书,叫《厚黑学》,即厚脸与黑心之学。作者认为二十四史中的英雄名流无不有点厚黑,这样才能成功。他的书中大量套用《论语》《孟子》的话,如说:“厚黑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确,现实中的仁义道德之学,总是在与魔的掺杂、较量中存在和发展的,远不像理论上、书本上那么单纯而谧静。但又总不至于是一部魔的胜利史,因为仁义道德才符合我们国家和民族存在的需要。批判仁义道德是因为要有新的发展,要让出点地盘,要新旧交替,新老融会。仁义道德的历史遭遇,就不像仁义学说那样温情和睦,逝世以后的孔子,荣辱俱来,也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4.5)。

近代以来,批判孔子方面的成就恐怕超过了尊孔方面的成就。若从明代说起,由李贽和黄宗羲开始,一系列风流人物在学术思想上开展了对孔子的批判;在文学上,从《红楼梦》到《狂人日记》《孔乙己》,把文学的创作推向高潮。那位贾政,他肯定是一位熟读《论语》的人,他对待儿子完全像《论语》上说的“君子之远其子也”(16.13),可说得上是孔子的忠实信徒,坐在受批判的席位上。若是没有批判孔子的内容,这种文学名著就无法产生,它们的文学魅力,就在于这一点上。

由于《论语》中许多东西可以超时代,在现代的大生产和商品经济社会中,人们照样可以研究孔子。很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人和人的关系是否都受经济利益的制约。现在有所谓“生意场上无父子”的说法,似乎又要演一场“父不父,子不子”(12.11)的悲剧。这显然是人们很难接受的,因为人们的生活中不只有经济利益。比如父母对儿女,儿女对父母,彼此提供服务,计时付报酬,这对孔子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没有仁爱了。孔子批评宰予:“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17.21)在儒家看来,有许多人际关系出于温情和友谊,出于道德,出于血缘等。中国有许多重义不重利的人物,可歌可泣;又如绝不出卖朋友,“士为知己者死”(《战国策·赵策一》)。许多东西,都不是金钱所能买得到的。更有那些重事业的人,往往可以牺牲或大或小的利益。又如“君子成人之美”(12.16),是不计报酬的,故也是超经济的。关于忠君思想,现在君主没有了,诸侯、大夫更是人们听不大懂的名词,在忠君与爱国爱民之间有没有相通之处呢?是绝缘的吗?例如屈原,他完全忠实于楚怀王,把怀王比作美人,“恐美人之迟暮”(《离骚》),但是他的忠君与爱楚国、爱楚国人民是完全一致的。杨家将对宋代朝廷无比忠诚,但同时也是无私报国的。所以,在道德上、情感上仍有相通的一面,我们现在读起《论语》来,觉得里头有许多道理是讲得很对的。我们现在念《论语》,跟五四运动以前的人比,少得多了,社会主义的书和资本主义的书是我们的主要读物,但是民族文化也是不能丧失的。

中国的文化传出国界最早是到朝鲜半岛,然后是日本和越南。至今对于孔子及孔子思想,他们仍是非常推崇的。他们和中国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上千年以来都把《论语》定为必读之书,《论语》中所讲的仁义道德、忠孝礼义,都表现到了民间的习俗之中,可说是一部活的《论语》,因此我们和他们在文化思想上都是很能相通的。《论语》开始传到日本,是在公元284年,由百济国的一位博士王仁,东渡日本,向应顺天皇进献了《论语》和《千字文》,王仁还向应顺天皇的太子菟道稚郎子等讲授了《论语》。同时,这也是汉字传入日本的开始。(见《日本书纪》应顺天皇十五年八月条、十六年二月条。)

孔子思想在日本和朝鲜半岛的传播,情况和中国相似,人们普遍地念《论语》,把这些道德和伦理关系在民间传播开来。值得注意的是,十九世纪中叶日本明治维新发展资本主义以来,直到现在他们已是一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在这一个多世纪里,孔子的思想不但没有受到资本主义的冲击,反而在新的条件之下得到新的伸张,日本天皇把它作为国民精神生活的指导。正如美国史学家赖肖尔所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一亿日本人都是‘孔孟之徒’。”《论语》仍然在那里受到尊崇,孔庙仍然受到朝拜。这并不是说日本存在的东西就都是合理的,忠于天皇的思想在别的国度就不需要。那里有相当严重的轻视妇女的思想,也是受儒家的影响。但是至少它没有束缚现代大生产的发展。相反地,很多日本企业家善于从中国儒家经典中寻求智慧,尤其对《论语》推崇备至,并把它作为工商企业的“圣经”,把其中有些古训,例如“和为贵”(1.12)作为企业经营管理的根本方针。日本近代资本主义创业者、被称为日本“工业之父”的涩泽荣一,写了一部日本企业家们最喜欢读的热门书,即《论语加算盘》,更是把《论语》的精神和现代经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丰田幸一郎还把天、地、人、智、仁、勇作为创办企业的座右铭,即是天时、地利、人和、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日立集团的小平浪平把和、诚、言行一致立为公司的“社训”。诸如此类,都是讲经营和管理的道德。它把现代管理和仁义道德结合起来了。当今的东南亚和日本、韩国,不都有一些知名人士在呼吁要提倡儒家传统吗?

《论语》被传到印度尼西亚,是在清末康有为到印尼宣扬孔子学说时完成的。当时《论语》被译为马来文,而马来文是印尼文的前身。同时被译出的还有《孟子》《大学》和《中庸》。

孔子的思想传到欧洲,初次和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相接触,是在资产阶级革命的启蒙时代。公元1687年,巴黎出版了拉丁文版的《论语》。

法国一些启蒙思想家给了孔子以很高的评价。如伏尔泰(1694 ~1778年)说:“欧洲王公及商人们发现东方,追求的只是财富,而哲学家在东方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精神和物质的世界。”(《礼俗论》第一四三章)孔子思想对法国的启蒙运动很有影响。从他们的言论中看,有突出的三点:

其一,只谈实际的道德,不借助于神,孔子绝不自称为神所使。这比宗教高明。这是一点也不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7.20)。孔子排除一切玄虚的东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2.17),从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谈政治、伦理、经济、哲学等一切问题。我们的民族文化中不盛行宗教,这跟儒家思想是很有关系的。先秦其他几个重要的学派也没有用一个神来压倒一切。就是谈天与天命,也没有把它说成多么虚幻的境界。就是“天子”,后来还得到一个重要的概念,叫“人主”。我们后来的人传播了许多迷信的观念,真还不如孔子清醒。孔子在分析人们的言行时,也没有不可知的因素,也没有哪个需要夸张的成分。他有一个大而幼稚的漏洞,就是“生而知之”,他没有也无法做更多的阐述。一位法国学者在比较了中、西文化后说:“中国文化在没有崇拜一个神的情况下,获得了高度的发展。”

有人把东方的《论语》比作西方的《圣经》,然则《圣经》是宗教的,《论语》是现实的。它们的共同之点,即都是最深入大众的书。

其二,民主思想也给了他们影响。孔子对人民有很鄙视的一面,也有重视的一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12.9)这是有若的话,给了法国的重农学派以深刻的影响。孔子重视人民的言论如“民无信不立”(国家没有人民的信任就不能确立)(12.7)、“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16.2)。后来我国孙中山创建的三民主义,则同时继承儒家的思想因素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思想因素。

其三,把道德与政治结合起来。这在中国的政治思想中是一个始终存在的传统,而儒家做得更突出。那么他们的政治是讲什么呢?他们讲资产阶级的民主,讲议会,讲人权,讲公民的权利和义务等,所以他们看到政治和道德结合,觉得是十分新鲜的思想。伏尔泰等就主张实行德治主义,行孔子之道。不仅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思想家如此评论,我们看到现代的美国也有人在发出类似的评论。如美国著名的汉学家费正清说:把道德与政治结合,“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发明”。(《美国与中国》第三章“孔孟之道·儒家原则”部分,1971年,商务印书馆。各版译文略有出入。)所以,我们不应一概地把孔子的言论看得多么古老与陈旧,中间还有许多常读常新的东西哩!

我国长期实行君主专制政治,对君主政治的理论,韩非做了总结:非独断无以制天下。诸子百家学说不是把政治与道德结合,却也都不是单纯的政治理论的发挥,法家学说是政治与法律的结合,道家学说是政治与哲学的结合,墨家、农家学说较多地将政治与经济结合,兵家学说是政治与军事相结合。各家学说大多是综合性的治国方针,只是重点不同罢了。儒家也不是光要道德,经济、法律等也是论到了的,只是针对当时社会,孔子认为言行中的道德是最尖锐、最重要的问题了。

在俄罗斯,人们了解孔子学说,也早在十七世纪,是通过法国实现的。十九世纪的文化名人,像普希金等,都很倾慕孔子学说。但是英语和俄语较为正确的《论语》译本,到十九世纪中叶的英人李雅各和二十世纪初的俄人波·西·波波夫两位献身于汉文翻译的专家之后,才得以实现。俄国的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在1900年的日记中写了这样的话:“了解了孔子的思想,其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将孔子的格言列入自己的“必读”之中。据说,托尔斯泰最感兴趣的是孔子的善恶观。而德国的大诗人、思想家歌德早在青年时代起就敬仰孔子。

一度曾任美国哲学学会主席的赫伯特·芬格莱特对孔子也是十分推崇的,他从哲学、心理学、美学的角度分析了《论语》一书。他的那本《孔子:即凡而圣》在欧美是有影响的。孔子是圣人,又是凡人。他说孔子“在本质上是反对神秘的,因而《论语》也绝少神性的气息”。他说孔子“是一个伟大和具有原创性的人师”。他特别肯定他在《论语》中发现的“人类兄弟之情以及公共之美”。所谓兄弟之情,我们很快就会想起“四海之内,皆兄弟也”(12.5)的话。什么是公共之美?就是孔子所提倡的美德,要“成为一个完善而真实的人,一个参与(奉献)社会而有价值的人”。“孔子所强调的美德,都具有能动性和社会性”,就是要为社会去做贡献。这对欧美人来说,感觉是很突出的,因为他们常常强调个性,《论语》则既讲个性,又讲公共之美。

匡亚明认为“对孔子学说的兴趣,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方兴未艾地持续下去,在研究、批判和扬弃的过程中,孔子思想中所包涵的人类智慧的积极成果,终将得到合理的发扬光大”(《孔子评传》407页)。新加坡的吴庆端说“新一代人对孔子学说与儒家思想的认识也一定能够有所提高”(在孔子诞辰2540周年纪念与学术讨论会上的致词)。1988年1月,法国巴黎七十五位国际诺贝尔得奖人的会议宣言甚至警告说:“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头到二千五百年前汲取孔子的智慧。”这是他们的一个良好预见,东西方文化怎样汇合,事态的发展就要看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实践。

从我们中国来说,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影响下,连续地发生了两次大革命。首先是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国国民党领导的推翻满清帝制的革命,紧接着便是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推翻三座大山的革命。这是二十世纪前半叶我国社会和我国思想文化界空前的大飞跃时期。外来的思想文化对我国社会和我国文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现在,我们正在开拓一个全新的社会主义时代。这个“拓”字,由来已久,它从“手”,“石”声,同时声中有义,手拿着石头,便是去开拓。用石头制作各种工具和武器,以至美的装饰,这就是石器时代。石器开拓了一个时代,现在则要电器、计算机去开拓,但是要去开拓的精神则是历史一贯的。说孔子的时候,不忘开拓;说开拓的时候,也不忘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精神文化就是这样古今中外融会贯通、孳乳浸润、不断开拓的事业,给人们提供陶冶、警觉、方向和力量。那么我们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将是怎么样的?毛泽东在论述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时,说它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这几条原则也适合于社会主义文化,当然还需要补充一些更重要的、已经为实践发展了的要领,那就是社会主义的、人民群众的、融会了世界文化而具有当代科学水平的文化。从中必将产生一批和我们时代相称的文化伟人,他们学问渊博,包容古今,有远见卓识,而又能摆脱一切偏见,取得辉煌的文化业绩,解决文化以至整个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从而使人公认其不朽。

六、关于《论语》的解释

(一)语言问题

对《论语》的解释,如果从汉代孔安国算起的话,也已有两千年。解释《论语》的书有几千种,中国和日本都有人搞汇集众多注解的集注工作,收集到好几百家。《论语》中的每一章书,甚至每一句重要的话,都会有两三种到一二十种不同的解释。但是即使如此,人们也没有到迷惑不解的程度,应该说,古今的人都还是读懂了《论语》的,并且已经理解得很精细,有些地方不明确,甚至误解了,则是难免的,即使是权威的注本,也可能有些明显的错误之处。

古来《论语》的权威注本可举:三国时何晏的《论语集解》、宋代邢昺的《论语注疏》(包含在《十三经注疏》本中)、宋代朱熹的《论语集注》、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其中尤以朱熹的注本流行最广,元明清好几百年的人读《论语》,一般都是用他的集注本。

例如朱熹讲“学而时习之”(1.1)即学而又时时习之,他把“时”解释为“时常”之义,吴小如说不对了,这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见其《读人所常见书日札》),因为“时”字在周秦的时代还没有“常常”的意思。他列举了《论语》中所有的“时”字,做了词义的调查,这就有了科学的根据。而何晏和王肃的注都是说“以时诵习之”,即到一定时候。原来是注对了的,后来反而错了。所以像朱熹那样高水平的训诂也不免有错,再加上他过于尊经,又想利用经书来阐述一点理学思想,就有“不少主观片面的说法”(杨伯峻语)。

学习《论语》,很多人是通过杨先生的译注本来入门的,这是我们现代比较科学的注本,吸收并辩证前人的成果较多,又用现代语言来译注,颇经推敲而得。杨先生是专门致力于古籍训解和古汉语研究的大家。凡是我们的注本中与杨先生一致的地方,便往往是向杨先生学习而得者,这是不应掠美的。同时我们也参考了好些其他的注本,也提出了一批我们的解释。

1.关于常用语的训解

例如7.20章“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论语》中很重要的一章,这“力”指的是什么?王肃说:“力谓若奡荡舟、乌获举千钧之属。”这前一例举对了,“羿善射,奡荡舟”(14.5),都是靠武力著称,与禹、稷的德对立,故不得其死然,孔子是反对的。这乌获是一般的大力士,无关乎德与不德,是否也在孔子反对之列呢?例如孔子经常赞赏勇,卞庄子能斗双虎,他是赞赏的(14.12);“骥,不称其力”(14.33),也只是说不赞赏,并不是反对,若是反对了力,还能称骥吗?所以王肃的解释讲对了一部分,不够明确。但是朱熹却把“力”解释为“勇力”,这就有很大问题了,因为孔子一再提倡“勇者不惧”,智、仁、勇三者并举,怎么能说子不语勇力呢?杨先生显然也受了朱熹的影响,说成“勇力”。我们想,传统所说的强力与现在所说的暴力,跟孔子所说的“力”,基本相当。那么孔子是否一概地反对暴力呢?汤伐桀,武王伐纣,他没有反对,是“不语”的了,只是说到武王时的《武》乐是不尽善的,流露了一点不满(3.25)。他对当代一切坏礼坏法的暴力,则是一概地不语或反对的。

又如9.4章“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毋我”是什么意思?《论语》中颇有几个语言运用独特之例,是孔子在语文上的不凡之处。这“我”字的意义谁都知道,可这里显然是引申了,引申为什么,就各有说法。何晏说:“述古而不自作,处群萃而不自异,唯道是从,故不有其身。”这里只有第一句是联系《论语》的解释,即“述而不作,信而好古”(7.1),如果这就是“毋我”,那就很容易把孔子理解成一个不要主观努力、不要创造性的人了。孔子是有创造性的,他这“子不语”“子绝四”就颇有新意,颇为深切。他在陈述周礼的时候是不能随便“自作”的,他入太庙,每事问,也是不“自作”的。至于何晏的后两句话,把孔子说到无我的境界,那恐怕又是用他自己的道家思想来理解孔子了。所以我们觉得何晏的这条注解颇不确切。朱熹说:“我,私己也。”他又说“毋意”的“意”是“私意也”,这样,“毋意”和“毋我”就有相当部分是重复的了,这也应是不合适的。杨先生译“毋我”为“不自以为是”,这接近于朱熹的解释,这个“以为”就是“意以为之”的意思。匡亚明作“不唯我是从”,这个解释较好,它对“我”字的意义照顾得好,但这个“从”字是凭空而来的,服从是行为,前三项都是思想,欠协调。我们想,不宜把“我”字的意思引申得过远,“毋我”就是不处处都想着我,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还有更多的时候要礼让,所以要“毋我”。他在老师面前,“当仁,不让于师”(15.37);他在国君面前,“勿欺也,而犯之”(14.22)。这便都是有我的了。这不是与“毋我”相矛盾的,在该退、该让的时候才是要“毋我”。

又如14.9章有人问子产是什么样的人,孔子说“惠人也”;问管仲,孔子说“人也”。这“人”字怎么解释?何晏说是“伊人”,朱熹说是“此人”,可是这里没有“伊”“此”等字,显然是训诂学上十分忌讳的增字解经了。杨先生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把“人”字解释为“人才”。这就好多了,可是我们感到还不够理想。《论语》中说人才的时候是说“才”,如8.20章说“才难”;同时,跟下文相接,才不才的问题也不甚切合。故我们认为这个“人”字是“人物”的意思,管仲离孔子已一百多年,故还是“历史人物”之义。“人”字在许多场合是指崇高的人或贵重的人,从而区别于“民”,这里正是这个意思。

此外,如14.12章所谓的“成人”,历来都解释为“全人”,即是个完全无缺的人,这也是有困难的。下文所举的成人中还有一位是孔子的学生冉求,冉求在孔子看来是不是一个全人呢?冉求和子路一起要帮助季氏去攻打颛臾,受了孔子批评(16.1),孔子有一次还说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11.16)。可见要把他说成全人是有困难的。又如14.24章所谓的“学者”,历来解释为“大有学问的人”,可是我们看来看去总觉得只是指正在学习的人。

总之,以上都是一些极常见的字,略举数例,问题是在此章此句取什么意义,稍一疏略,就不易讲通了。对于他们那些讲解《论语》的权威,我们总是学习在前,却也往往要怀疑一下。他们学问大,有时就先入为主,有时就用自己的学术观点去解释孔子,竟致走了样。我们学问小,反而免去了这些负荷,显得单纯一些。

2.关于古词古义的训解

这里也颇有可商讨之处,我们也略举几个例子来看:

如17.12章“色厉而内荏”。荏,一般解释为“怯弱、柔弱”,然而穿窬之盗的内心是并不弱的,弱了就不去穿窬了。可见,孔子用了这个古字古义是有斟酌的。例如《诗经》的毛亨传和郑玄笺解释这个“荏”字时,就只说“柔”,不说“弱”。

如1.1章“人不知而不愠”。愠,历来解释为“怒也”。这里孔子也用了一个古词古义。“愠”的意义有什么特点?“怒”的意义很重,而“愠”的意义正是较轻的,不过是内心有点蕴藉罢了。愠,蕴也。通俗点说,“不愠”就是不生气,连点不痛快都没有,别说发怒了。

如10.9章“寝不尸”。一般解释为“像死尸一样”,但是谁把尸体来比方活人睡觉的姿势呢?《说文解字》解释得好,“尸”的本义是“陈也”,“象卧之形”。“陈”就是陈列,摆设样子,睡觉不能这样。“尸”字的古文字字形像卧着的人。段玉裁说:“尸”“屍”是两个字,“经传多借‘尸’为之”,故我们应该去抓住“尸”字的本义。

如“草上之风必偃”。偃,仆,倒。这个大体意思不错,但是为什么用一个“偃”字?它的意义有什么特点?孔子有一个学生叫言偃,字子游,可见“偃”与“游”还有关系,若是倒了就没有“游”了吧。故我们解释为“安然卧下”。参见12.19章。

又如9.28章“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凋,一般解释为“凋零、凋落、凋谢”,可是松柏是不凋的。或解释为“小凋”,这显然又是自己增加了一个“小”字,而小凋仍然还是凋。或解释为“不凋”,可是这个否定词“不”是孔子原话中所没有的。还是《说文解字》好,它与众不同地解释说“凋,半伤也”。伤并不是死,伤无所谓半与不半,伤有轻重,凋更轻于伤。用这来解释“后凋”就很确切了。伤,创也。创之浅者曰伤,则凋更浅于伤。“凋”与“彫”通。彫,琢文也,刻文也。彫刻、彫琢是不能叫木石受伤的,受伤也是轻微的。“彫弓”谓彫画文饰之弓,就更不能伤坏弓体了。如此说来,“后凋”还说不定是把松柏彫饰得更美了。所以,孔子用这个“凋”字的意义是很微妙的。

由上可见,对《论语》语言的解释还有求精的必要,并不是都已经称心如意了。其中对常用词的解释比古词古义更要难些,因为常用词意义复杂,在此章此句究竟取哪一义,要明确不误地讲出来,为什么是这个意义,有道理可说。有时就要联系这个词在《论语》中的全部用法,甚至周秦时代的用法,要联系本章或孔子全部的思想。语言和思想是结合的,要互相参证。就这样,还不免有一时难以作出明确判断的地方。古词古义较少那种歧义难辨的情况,只要细心去查看它的音义就可以了。有时涉及面也很广,古时的解释也未必全都可靠,需要查证和辨别一番。总之,念《论语》的过程,也是我们阅读和判断能力提高的过程。当今的语言学、训诂学也比何晏、朱熹的时代进步得多了。

此外,对《论语》的解释中还有一种情况:结合具体章句,把词的意义发挥过多、规定得太狭窄了。如17.24章的“徼”,释作“抄袭别人的成绩”;同章之“讦”,释作“攻发人之隐私”。这两个字若是用在别的地方,就未必完全是这样的意义,它就没有普遍性,而语言的音义总是面对社会所有成员的。

(二)理解问题

根据长期以来大家阅读《论语》的经验,除了语言解释准确之外,还有几个理解问题。

1.言论的背景

一种是就时就地的背景。如“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9.18),为什么用好色来比好德?只有了解了孔子跟在卫灵公和南子的车后那种怨恨的心情,才能理解这句话。另一种是春秋的时代背景。如“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14.33),若是不领会春秋战国时代德和力的对立概念,也就不能理解这句话。再如“粪土之墙不可圬也”(5.10),只有了解墙在周秦时期的含义以及版筑方法,才能明白孔子是在什么意义上批评宰予的,那是恨他不能成大器。诸如此类。但是有许多话的背景我们现在已不知道了,这就没有办法。有时要把一种解释放在整个孔子思想中去理解,看有无矛盾之处,从而判断。《论语》中有三四章书,主要因缺乏背景,不好理解了。

2.各章之间多联系

要求起到互相发明的作用。例如讲德和力的,《论语》中共有三章,可资比较。孔子不谈力,但是在哪些场合还是谈了,这样就可以分析孔子的思想。孔子谈仁,是从哪些方面谈仁的?孔子的交友观是可以整理一下的。读这种语录体的文章,倒可以使读者的手和脑活动起来。

像孔子这样的大圣人,两千多年来,人们就是集中地念《论语》,却没有人去把散见于《左传》《孟子》《荀子》等各书中有关孔子的言行都包罗无遗地搜集起来,窥其全豹。可能其中有的是赞颂的,有的是诋毁的,有的是实录,有的是讹传,鉴别也难,反不如一概不加搜集,学者自可去求。但是注释家的注也不做这种广泛的引证,他们可以将上千种的注释汇来汇去,就不汇战国或两汉对孔子的记载。这样,人们就集中地在《论语》上下功夫,把这一万二千多字倒腾得熟透了。再有工夫,便是身体力行,一个字也可以做一辈子,所以在民间有着一本力行的活《论语》。这在两千年至今是非常了不起的。

3.人物有性格

《论语》不是文学作品,里面从孔子到学生却各有性格,而且很鲜明。因此人们读起来津津有味,谈起来如见其人,好像咱们现在的学生中也不难找出这样一批人来。这就使咱们可以相信,《论语》对当时的记载,十分真切。子路勇敢,颜回内向,宰予不好表现,子贡是个全才,等等,几个重要学生的性格,有多方面的复杂表现,都可以列举出来,在他们的言行中表现着。一是从他们的发问看,二是从他们答话的态度和发言的先后看,三是从他们的行动看,四是从孔子的评语看,这都是读《论语》的人可以注意的地方。

4.孔子言论的针对性

前面谈到孔子的思想和他的时代有很强的针对性,这里要说《论语》中的问答也有很强的针对性。回答弟子是根据各人的情况来说的,同一问题,回答就不同。最明显的是11.20章“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因此对不同的学生说不同的话。15.11章颜回问为邦,孔子回答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注家就说了:“弟子问政者数矣,而夫子不与言三代损益,以非其任也。回则备言,王者之佐,伊尹之人也,故夫子及之焉。”(《论语正义》引干宝《易杂卦注》)这也就是因材施教吧!孔子回答诸侯的问题,都切合该诸侯国当前政局中的主要问题。孔子几次回答季康子的问题,完全是对季氏的批评与规劝,如12.17 ~12.19章等。

5.以《论语》释《论语》

周秦时诸子百家的书中,有许多重要的概念,用语往往相同,含义却各不相似,这就要从各家自己的阐述中去了解,远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大家都说“道”,各学派都有自己的道,“知道”这个词最早见于兵家,孔子说“闻道”,老子说“常道”,各有各的用意。儒家和兵家,一文一武,《孙子兵法》也讲德、仁,孔子讲仁是不讲力的,兵家能不讲力吗?他讲的就是力。又如说天,孙子说:“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孙子兵法·始计》)孔子虽也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19)但是要讲天命的时候就不同了。儒家是务实的,道家是务虚的,道家推崇的圣人和儒家推崇的圣人大不一样。孔子讲“天子”,老子则主要讲“人主”。这样,就《论语》理解《论语》就是非常重要的了。不仅一些重要的学术概念要特别注意,就如《论语》讲“学”,包括行为在内,如1.14章“敏于事而慎于言”,这也是好学的内容。《论语》讲忧和惧,不是一般的忧虑和恐惧。“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12.4)这样,就是一个做人的问题了。《论语》所说的“善人”,要认真辨别一番,才能把握是指什么样一种人。

我们还很赞赏杨伯峻先生解释《论语》中所说的小人可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指无德的人,一种是指普通老百姓。这是从《论语》本身来细加辨别的。全书共用“小人”二十四次,杨先生说有二十次是指无德的人,如“小人比而不周”(2.14),有四次是指老百姓,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12.19)。这样的注释是很精细、很用心的了。凡拿君子与小人做道德上的对比时,则小人便是指无德的人,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16)等;凡君子与小人的差异只是一种社会地位的区别,小人所指很广泛,便是指普通百姓,如“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17.4),“易使”即容易听从指挥,则范围就很广了。又如13.4章孔子批评樊迟“小人哉”,樊迟要学稼,学圃,而不去学习礼义,这就从君子降到一个普通百姓的位置了。这就是要以《论语》释《论语》,正确理解孔子的原义,密切从原文出发,从词义到句义,不能无根据地外加一些因素,力求避免训解中的主观主义。

以上五项,是我们理解《论语》所应注意之点。另外,本书注释仅为疏通文义,所以原文中未加注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