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像野狗一样生活
2018年元旦,一辆依维柯载着我的所有家当,迎着新年的朝阳,从热闹的上海市内老社区来到了外环线以外的车墩镇。下了高速,搬家师傅问我要过路费,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回是真的出了城了。
车墩镇没有通地铁,不过有一条金山铁路可以直达,其实还算方便。但此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倒是去金山玩过好几次,在当时还没开始填海的金山边滩观鸟。从上海南站到金山卫站,一共七站,有一次路过其间的车墩站时,看到外面的景象挺有意思,就临时起意蹦下了车。这里很快吸引了我:火车站门口就有一大片荒地,成群的家燕在荒地里的水塘上飞来飞去;在一户人家房前的树上,我惊喜地发现了一个蜂窝。我想,如果住在这里,在家门口就可以观鸟、观虫。于是,我暗自给这个第一次来的地方投了一张赞成票。
刚搬来时,新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我就把褥子铺在地上,这样打了一阵子地铺。没有窗帘,早上太阳出来,我就跟着亮光醒过来。感觉到也许没有什么东西是必要的,所以新家在物质上完善得很慢。后来,渐渐地,我费劲地自行组装了一张床,把沉甸甸的床垫推上去,找师傅来打了窗帘杆的孔,精心挑选了自己喜欢的桌椅……但家里的东西还远远没配齐,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外跑了。
于是一到周末,我便开始了钻林子、拉野屎、翻墙头和看云观鸟的生活。
车墩镇位于上海松江区的边缘,走两步就能去闵行;我住的小区也位于镇上社区的边缘,走两步就能进村。村子延伸到黄浦江的边缘,交织的水道划出了一块块稻田、经济林、荒地,还有一条条铁路和一排排民房。我住在这里起初也像个边缘人,但没过两年就融进去了。
车墩镇只有五个社区,稀少的人口带动不了房价的上涨;村子足足有十六个,东到女儿泾,西至大张泾,南到黄浦江,北接进出口加工区,但以车墩火车站和经济园区为两个中心向外辐射,有的村子已经消失,有的村子正在越拆越小,也有的村子依然人丁兴旺。在城市发展的夹缝中,车墩镇的乡村难得还保留着不少乡间野趣。
我开始用自己的脚和自行车的车轮丈量这块地方,记录在这里看到的野生鸟类(截至2023年5月13日,车墩镇共记录到鸟类114种)、哺乳动物(4种)、野花(93种)和昆虫。这几年来,似乎没有在这里发现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个自然观察爱好者。不过,独自去发现、探索和观察带来的愉悦感,很难说还有什么东西比得上。
不久,我的配偶小狮子加入了我的乡下生活。对他来说,除了少座能爬的山,这里一切都好。他比我更调皮一点,敢于走看起来显然不太靠谱的小桥,喜欢挑衅村里的狗或者回应村里狗的挑衅,更是经常在我“不行”“不能”“不要”的边缘疯狂试探,让我一次又一次重新刷新了自己去野外的边界。不过,他也很喜欢留在家里做一颗“沙发土豆”。
要说车墩镇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我还真有点一下子说不出来,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所有的一切。那些走过一遍又一遍的路,还是能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其中。去村里遛弯的时候,经常不觉已到了吃饭时间,接到小狮子的电话问我在哪里,结果还在离家较远的地方,我答马上就回,但其实走走停停,也要过很久。有时候,我吃完早饭便出去逛,逛到不舍得回家吃午饭,直到太阳落山才返程,最后一顿当作两顿吃。
要说人们对乡下生活有什么刻板印象,那一定少不了“岁月静好”“田园牧歌”“清新脱俗”之类的字眼。实际上,就拿车墩镇来说,静的确是静了不少,少了很多车声和人声,多了一些飞机和火车的声音;田倒也有不少,只不过种田无非是关乎工作和挣钱;清新是真不太清新,俗是真的很俗,晾在电线上的大裤衩在穿堂风中旋转跳跃,被抛弃的充气娃娃秃着头躺在小水沟里,白花花的大屁股蹲在小树林里拉屎。
这正是真正的乡下。不去抱有太多幻想,反倒发现处处都是趣味。本以为他者是俗人,到头来发现你我本质上哪有那么多差别,不过是俗得半斤八两。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车墩镇的“墩”字土里土气,直到有一位鸟友开始把这里昵称为“车墩墩”。两个“墩”字,憨厚可爱。
一开始,我去村里遛弯时穿得板板正正,衣服弄脏了也会洗。渐渐地,衣服不换了,蓬头垢面也不管了。为了方便在地上爬,几乎永远穿着一条耐磨的老牛仔裤。冬天的风吹得冷了,就用手背擦鼻涕。头发塞在帽子里,拧巴成好几绺,贴在脑门上。有人可能会觉得,噫——邋遢!我觉得,挺自由。
一开始,我只看鸟,不太看别的,更不想看见人。渐渐地,也顺便看鸟吃什么,看鸟住什么,看鸟干什么。从鸟开始,慢慢也看虫、看花、看天、看水、看火车、看船。时间一长,发现万物皆可观察。鸟不再是一部分被独立出来的观察对象,而是属于一个巨大整体中的小小一角。人作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再被排除在外。于是我开始重新看人。
看人跟看鸟一样,遇到一些行为和现象,以前很容易想当然,觉得他们这样那样做,一定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慢慢从观鸟学到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继而发现人的事情可能也需要这样谨慎地去观察和对待。和野生动物的多样性一样,人的多样性也丰富得超乎想象。
时不时有朋友跟我聊起在大城市的归属感。我觉得归属感是可以后天获得的:去观察一片叶子、一只鸟,观察一座公园、一条街道,用眼睛去看,心里就会打开一扇窗。
本以为乡下生活有点隐居和与世隔绝的意思,回过头来才发现,反而是城市很“出世”,乡野才是真的“入世”。城市里的人不需要和任何人发生任何联系,回到各自的房间把门一关,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而乡下生活没有那么便利,人和人之间会更多地产生一些交集,也必须产生一些交集。本来想像一条野狗一样活着,在田野里撒欢、乱吠,却发现“狗”起来了,才真正成为了一个“人”。
这本书里的乡下,或许灰头土脸,或许怪里怪气,但只要上海的乡村还在,它们就依然会是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一个真实侧面。欢迎每位打开这本书的读者,来到车墩墩的乡野世界。
车墩墩八大怪
荒地里面丢垃圾,到处是浴缸。
铁路边上搞养殖,有人养鸵鸟。
小树林里练乐器,属唢呐最响。
骑车能跨一条江,走松浦大桥。
枕木不去垫铁轨,小水沟上当野桥。
铁路旁边建墓园,祖宗八辈都嫌吵。
湖塘河海都要蹲,最服就是钓鱼佬。
说是闵行够不着,说是松江有点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