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社会动荡
春秋战国是一个社会大动荡时期,“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具体表现在战争频仍。据史书记载,春秋时期有大小战争480多次,其中36名君主被臣下或敌国杀死,52个诸侯国被消灭;战国时期有大小战争230多次,而且规模不断扩大,双方动辄出动几万甚至几十万人。战争的主要功能是兼并弱小国家,扩大领土范围。春秋初年见于记载的有148个诸侯国,由于周天子不能控制诸侯,那些拥有较强经济、军事实力的诸侯,以寻求土地和人口为目的,竞相吞并临近的弱小诸侯,“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孟子·尽心下》)。春秋末年只剩下周、鲁、齐、晋、楚、宋、郑、卫、秦、吴、越11国,其中兼并弱小国家最多的是晋、楚、齐、秦,以及后起的吴、越等诸侯国;即使兼并较少的,鲁国也兼并了9个,宋国兼并了6个。战国时期形成七雄的局面,兼并更加剧烈。秦王政执政后,十七年灭韩,十九年灭赵,二十二年灭魏,二十五年灭楚灭燕,二十六年灭齐;翦灭六国,“平一宇内”(《史记·秦始皇本纪》)。
春秋时期,一般是五霸牵头进行战争。公元前656年,春秋首霸齐桓公一年竟三次打仗,进攻了三个诸侯国。春天是率领诸侯攻打蔡国,“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夏天是攻打楚国,理由是楚国给周天子的祭祀用品不充足,齐国要履行监督之责,“遂伐楚。楚成王兴师问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楚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具,是以来责。昭王南征不复,是以来问。’楚王曰:‘贡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复,君其问之水滨。’”战争结局是双方签订和约,“齐师进次于陉。夏,楚王使屈完将兵扞齐,齐师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众。屈完曰:‘君以道则可;若不,则楚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沟,君安能进乎?’乃与屈完盟而去”。秋天是攻打陈国,“过陈,陈袁涛涂诈齐,令出东方,觉。秋,齐伐陈”(《史记·齐太公世家》)。
战国时期,主要是七雄之间的战争,尤其是秦国与其他诸侯国的战争。秦昭襄王时期,大将白起一生征战,职务由左更而大良造而武安君,攻城略地,杀人无数。昭襄王十三年即公元前294年,“左更白起攻新城”;“十四年,左更白起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公孙喜,拔五城”;“十五年,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复予之。攻楚,取宛”;二十七年,“白起攻赵,取代光狼城”;“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去鄢、邓,赦罪人迁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楚王走”;“三十一年,白起伐魏,取两城”;“四十三年,武安君白起攻韩,拔九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攻韩南阳,取之”。更为著名的是长平之战,前后耗时三年,秦国大获全胜,赵国由一流强国被打成弱国。长平之战是个转折点,六国再也没有实力抗秦,秦国统一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四十七年,秦攻韩上党,上党降赵,秦因攻赵,赵发兵击秦,相距。秦使武安君白起击,大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尽杀之。”(《史记·秦本纪》)
战争还掠夺财富,迫使弱小国家纳贡进赋。以郑国与晋国为例,晋国是大国,郑国是小国。据《左传》记载,早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夏,晋人征朝于郑”。郑国子产说郑之于晋,“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鲁襄公三十一年,子产又说:“以弊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鲁昭公十三年,子产认为,郑属于男服等级,不能按公侯的等级进贡,“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敢以为请”。诸侯国之间应当休甲兵,归于友好,“诸侯靖兵,好以为事。行理之命,无月不至,贡之无艺,小国有阙,所以得罪也。诸侯修盟,存小国也。贡献无极,亡可待也,存亡之制,将在今矣”。
战争具有破坏作用,但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文化交流,促进了周边戎狄蛮夷接受华夏文化。比较典型的事例是王子朝奔楚。春秋时期,东周王国、宋国和鲁国是当时的文化中心,且王国文化对诸侯的影响仍然很大。公元前520年,周景王死,贵族刘蚠等欲扶保姬猛(即周悼王)。王子朝是周景王的庶长子,他很不甘心,于是在贵族尹国等的支持下,联合失去职位的百官和百工,举兵攻打并杀害了姬猛。晋国反对王子朝,拥立周敬王。经过五年战争,王子朝兵败,率召氏、毛氏、尹氏等旧宗族,携带王室中的典籍逃到文化落后的楚国,“十一月辛酉,晋师克巩。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楚国由此替代东周王国,与宋国、鲁国并立为文化中心。这些文化中心不是虚名的,它造就了不同的思想学派,鲁国诞生了孔子的儒家,宋国孕育了墨翟的墨家,楚国形成了老子的道家。
战争是社会政治经济的集中展示,实质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西周建立的血缘宗法制度,主要是分封制和立嫡之制,“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4)。王国维赞誉道:“有立子之制,而君位定;有封建子弟之制,而异姓之势弱,天子之位尊;有嫡庶之制,于是有宗法、有服术,而自国以至天下合为一家;有卿、大夫不世之制,而贤才得以进;有同姓不婚之制,而男女之别严。且异姓之国,非宗法之所能统者,以婚媾、甥舅之谊通之。于是天下之国大都王之兄弟、甥舅,而诸国之间亦皆有兄弟、甥舅之亲。周人一统之策,实存于是。此种制度,固亦由时势之所趋,然手定此者,实惟周公。”(5)
立嫡之制是宗法制的核心内容,由氏族公社后期的父系家长制发展演变而来。初期的作用是为了规范氏族或宗族内部的权益分配关系,后来则演变为以区分嫡庶之间权位分配为核心的宗法制度。夏朝已有宗法萌芽,“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记·礼运》)。唐孔颖达疏曰:“‘大人世及以为礼’者,‘大人’谓诸侯也。‘世及’,诸侯传位自与家也。父子曰‘世’,兄弟曰‘及’,谓父传与子,无子则兄传与弟也,以此为礼也。”(《礼记注疏》)夏朝王位继承基本做到了父死子继,“从禹至桀十七君,十四世”(《史记·夏本纪》裴骃《集解》引“徐广曰”),其中传子十三,传弟二,回传嫡子一。商朝则是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相结合,自汤至于帝辛二十九帝中,以弟继兄者凡十四帝,“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通义也”(《史记·宋微子世家》)。西周则完善定型了立嫡之制,“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尚书·召诰》)周文王、武王以嫡长子为太子的具体做法是,“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莫,又至,亦如之”。武王为世子,向文王学习,“武王帅而行之,不敢有加焉。文王有疾,武王不说冠带而养。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旬有二日乃间”。武王病死,成王年幼,周公则以世子之法教育成王,让儿子伯禽陪伴成王见习。成王如有做不到的地方,则痛打伯禽,以便成王懂得如何做好太子,以及父子、君臣、长幼之道,“抗世子法于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长幼之道也;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礼记·文王世子》)。西周自武王至幽王,传国11代12王,坚持了嫡长子继承制。
立嫡之制的特点是嫡为大宗,庶为小宗。小宗之嫡在本支中为大宗,庶仍为小宗。宗法制与君权制相结合,就形成了分封制。分封制是“授民授疆土”。具体而言,“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左传·桓公二年》)。周天子依据血缘区分大宗、小宗和远近亲疏,对各级贵族分封统治地区,给予世袭官职,以建立各级政权和血缘大家族。周天子自称是上天的元子,上天赋予他土地和臣民,行使所有权。天子算是天下的大宗,诸侯尊奉他为大宗子。天子按照服和爵的原则进行分封,服定贡赋的轻重,爵定位次的尊卑。服是五服,分为侯、甸、男、采、卫;爵是五爵,分为公、侯、伯、子、男。侯、甸、男、卫称外服,封在外服的是国家;采称内服,封在内服的是卿大夫采邑。天子先分土地和臣民给诸侯,既封同姓诸侯,也封异姓诸侯。大诸侯国附近封许多同姓小国,小国君尊奉大国君为宗子。一国的国君是大宗,分给同姓卿大夫采邑,采邑主尊奉国君为宗子。采邑主分小块土地给同姓庶民耕种,同姓庶民尊奉采邑主为宗子。同姓庶民有自由民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农奴。从而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宗法制度,“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左传·昭公七年》)。
春秋战国时期,血缘宗法制逐步解体。一方面是公室衰微,另一方面是大夫专政,礼乐征伐已经不是“自诸侯出”,而是“自大夫出”。西周王朝以分封建立了诸侯国,以世族建立了卿大夫采邑。卿大夫所在的氏族,也是一个严密的宗法组织,有一定的世袭封土,在其采邑内可以自由筑城,可以建立军队,还有宗亲和家宰帮助治理政事。由于卿大夫世世代代拥有土地和权力,称为世族。世族凭借其优越的权势和地位,在诸侯国内世代为官,执掌国政。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的权力大都落入了卿大夫的世族手中,于是有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历史事件。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是从“三家分晋”开始记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韩非对“田氏代齐”念兹在兹,仅在《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中就三次论及,强调君臣不能共享权力,尤其不能共享赏罚之大权,“赏罚共则禁令不行”。血缘宗法制解体的同时,地缘社会结构应运而生。地缘社会缘于编户齐民制度,形成一家一户的小家庭,既挖了血缘社会的墙脚,又奠定了地缘社会的基础,“管子于是制国: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国语·齐语六》)。商鞅变法时,“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史记·商君列传》)。春秋战国的社会大动荡,诸侯的连年征战,给老百姓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和痛苦,却也给先秦诸子及百家争鸣提供了学术思想自由的空间。统治者忙于军事和争霸,放松了对思想文化的管控和禁锢,而诸侯分裂,战国并列,也给读书人和思想家带来了机遇,最大的机遇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