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介罪臣呐
耶律明捷离开帝都长安城,已经是多日之前的事情。
也正是那日以后,李楚河回到宰相府邸内,便再也没有出过府邸大门。就连曾经天子陛下御赐的四字牌匾“永安天下”,都被老管事摘下收回到了府邸后园。
偶然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宰相大人身染重疾,命不久矣。
树倒弥孙散,这消息传出来不过一两日的时间,那些曾经作为李楚河一派的朝堂重臣,就接二连三被国公卫梓玄参奏,有的被打入大理寺狱,有的被遣离帝都长安城。
还有一些人,最近在国公府邸走得勤快,算是勉强保住了身上的冕袍。
那李楚河一脉的重臣被遣离帝都长安城,剩下的一些小喽啰,也就当即脱离了这摊浑水。
这消息传到了市井,便有人开始猜测这其中的道道,更有人得出了一个很糟糕的答案。
昔日风光一时无两,权倾天下的宰相李楚河,在天子陛下身前失势了。
也有人知晓那一日朱雀大街上的一场截杀,不管最终有没有得手,也不管是谁做下的最终决断,这事情当中都有宰相李楚河的身影出没,这最后的苦果,也唯有李楚河一人咽下。
李楚河的权势太大了,大到了整个大唐境内,都只知道有个宰相李楚河,而忘记了天子陛下的功绩。
这盛世是谁打下的?问任何人,想必都只会提到李楚河,而不是天子陛下。
还有近日来,参奏李楚河早年罪状的奏折,都在天子陛下身前的书案上,叠上了厚厚七八叠。
这当中自然大多皆是子虚乌有的刻意抹黑,但这些奏折的出现,却被有心人传满了整个帝都长安城坊间。
宰相李楚河的大势已去,宰相府邸也就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能在帝都长安城内混迹的官场人物,哪一个不是精明的主,谁还愿意在这个时候,再与李楚河有所交集。
唯一的例外,就是国公卫梓玄在昨日到过宰相府邸内,结果很快就被宰相李楚河亲自赶出了院门。
又很快有两件事情,在帝都长安城内传开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那耶律明捷当真在河西带着三十万甲士,脱离了大唐的掌控。
第二件事情,就是耶律明捷那日到来帝都长安城之后,第一时间是前往了宰相府邸之外。
不管耶律明捷有没有见到李楚河,昔日的宰相李楚河都被人盖上了一顶与耶律明捷暗中勾结,反叛大唐的高帽子。
扰我大唐安宁者,其罪当诛,是诛九族的诛!
宰相府邸外的今日晨间,终于迎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那人穿着很不讲究,是不被帝都长安城百姓多瞧一眼的粗布麻衣。
那人没有避讳,也不需要避讳,他就那么很直截了当地闯入到了宰相府邸之内。
府邸下人也尽皆散去了,如今在府邸内的,不过就一个老管事,加上两个不愿意离去的府邸下人。
凭着这些人想要守住偌大的宰相府邸,不让旁人踏足,确实有些困难。
那人只是走进了府邸院落内,还没等两个下人开口询问,就被迎出来的老管事拉着走进了府邸深处。
两个下人没有听清楚老管事跟那神神秘秘的家伙,到底在聊着些什么。
直到越过了正殿,到了内阁外的后园,老管事才松开了手掌。
老管事回头笑着打量在了那戴着斗笠的年轻人身上,其后缓缓道:“姑爷,老爷在府邸等您有了些时日了,姑爷快快去吧。”
“谢过老管事引路。”谢风流对着跛脚的老管事微微躬身道。
其后,谢风流在老管事的目光注视下,向着内阁的大门走去。
老管事则转身,笑着眯起了眼,仰着脑袋瞧向了远处天穹上的乌云朵朵。
春雨是停了,但这天穹上晦暗无光,再也见不到了刺眼的日头。
“来得好啊,来的好!”老管事突然呢喃道。
走进了内阁,谢风流没有在那正对的方桌前头瞧见李楚河,也没有在其后的书案上,见到李楚河的踪影。
方桌上很干净,一尘不染。
书案上堆满了厚厚的纸张,上面都被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些都是近日来,宰相李楚河亲信差人送到府邸的信笺。
所以,这几日李楚河就算是并未走出府邸,这长安城内的大小事务,也知晓的一清二楚。
“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内阁的角落当中传来。
谢风流急忙躬身,向着那个方向打量过去。果真,宰相李楚河就在那处。
他的身上依旧是老板式的穿着,不过脸上多了不少的褶皱,也有头顶原本的乌黑发丝,都成为了雪白一片。
这么细细瞧过去,哪里还有一根乌黑的发丝啊?
“岳父大人,您这是……”谢风流急忙凑近到了那个方向。
那里有一张软塌,李楚河就仰躺在了软榻上,他的双手交叉,搭在了小腹前头,仰着头眯着眼,与走进屋来的谢风流对视。
“来了就好啊。”李楚河没有理会谢风流的质问,只是依旧呢喃道。
这话说完,好似想要从软榻上坐起来,可挣扎了半天,也还是只能仰躺着。
谢风流赶忙抬手,搭在了李楚河的手腕上,将他搀扶着往前靠了靠。
“岳父大人,若不然咱们辞去着宰相职位,解甲归田,离开这帝都长安城吧?”谢风流将之前与李雨疏谈好的主意,提了出来。
不是李雨疏不愿意来亲自开口,不过是她连宰相府邸都回不去,不仅仅是她,包括三公子亦是如此。
这位老宰相,在这个时候,他不愿意见到任何的一位亲信。
但是除了谢风流例外,所以,谢风流今日便来了。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在寻找他的踪迹,他就只能乔装打扮后才小心翼翼的到来。
“脱不了身了。”李楚河叹息一声道。
“若是早能脱身,我何必待到如今呐?不说这些了,我李楚河啊,这回是当真活不久了。”
“这朝堂上,我的敌人可不少,这整个大唐,敌人更是密密麻麻,你真以为我离开了长安城就安全了,这天底下的人啊,都等着瞧我的好戏呐。”
“岳父说的是。”谢风流见到李楚河说话有些激动,那眼珠子都瞪得鼓圆,便赶忙开口安抚道。
他从袖口抽出了一只白色的手帕,帮着李楚河将眼角的点点不曾趟落的泪花擦拭干净。
可能是人当真老了,就总是会落泪吧。
李楚河的嘴唇动动,咿呀了半天,才又说道:“谢风流啊,你这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跟我家的闺女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往后啊,雨疏如何如何,都还需要你的照拂,你可不能推脱了。”
“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以后啊,你就跟着雨疏一起离开帝都长安城吧,越远越好,千万别想着再回来了。”
“不管你们离开之后,能不能走在一起,雨疏有什么危险,你都得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周,护她周全。”
“岳父放心,这事情我早先就答应过您的,还有您交代的,我都会记在心上。”谢风流点头应下。
但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看向李楚河的眼神当中,也出现了一点点不忍。
“行了,我等你来啊,说的事情也不多,就这么一些。”李楚河摇摇头,推了谢风流一把。
其后,便要挣扎起身,可毕竟身躯年迈,这一颠簸,就差点儿摔倒在地。
幸亏谢风流反应得快,又将手掌赶忙搭了过来,这才让李楚河站稳,没有让原本就羸弱的身躯雪上加霜。
他还是直接摆脱了谢风流的手臂,他将双手负在了身后,一步一步挪动着前行。
还不忘记喃喃道:“不用扶我,我李楚河可还没有年迈到自己走路走成了问题。”
这话说出口,多半没有几个人会当真相信。
李楚河率先走出了内阁,他站在了院落当中,只是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宰相啊。
他冲着迎上来的老管事摆摆手:“老全啊,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也受苦了,这临了,什么都不能给你留下,还得拜托你啊,往后多多照看雨疏。”
“老爷哪里的话。”老管事摇摇头,没有去看向李楚河。
谢风流也跟着站在了李楚河的身后,他不清楚李楚河想要做什么,但他下意识的认为,他应当将李楚河拦下。
他这才刚刚抬起手,还不等开口,李楚河就抬起手掌,一巴掌将谢风流的手掌拍落而下。
“谢风流啊,该说的都跟你说过了,没什么事情,你也赶紧离开吧,我也该动身了,总不能默契了一辈子,这个时候了,躲在这宰相府邸当缩头乌龟,让陛下难堪。”
李楚河说完,就走到了后园一侧的墙壁前方,那里放着一个牌匾,是天子陛下钦赐的牌匾。
牌匾并不算太沉,可对于现如今的李楚河来说,想要拿起来确实有些费劲。
谢风流想要上前帮忙,又被老管事低着脑袋拦下。
“姑爷,走吧,这里有我看着呐,您不用担心。”老管事摆摆手,制止了谢风流的举动。
但他低着头,没有看向那个方向,他的单手捂在了嘴唇前头,说话当中带着颤音。
李楚河总算是抱起了牌匾,他笑着呢喃道:“这是当年天子陛下御赐的牌匾,上书有‘永安天下’,是要我李某人,能为他保着这天下太平,可惜了,让他失望了,我这就去把牌匾还给陛下。”
他说着,就走出了后园,向着府邸前方走去。
他的步履蹒跚,他独自前行,能陪着他的,只有他手中抱着的匾额。
李楚河老了,年迈了,他不是曾经那个李楚河了。
但他依旧很孤独,这纵观十数年来,能跟在李楚河身侧一同前行的,也无非只有一个卫梓玄,再加上一个耶律明捷。
可惜,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敌人。
他没有朋友,有亲人,却不能在此时相见。
他走出了府邸,走上了街巷,他笑着,哼唱着当年与陛下一同游览这西都长安城,嘴里哼唱的小调,那个时候的长安城,只叫西都!
他走出去一阵子之后,便是手臂有些乏了,但他不愿意将手中的匾额放下,他忍着,苦笑着,望向了远处高耸的皇城。
皇城很高啊,他也有过那么高,可现在,他是个佝偻的老头子了。
“陛下啊,李楚河他来了,他认罪来了!”
“还记得那年的长安,你对我说,将来你就站在金銮上,我就站在金銮下,这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不,天下是你的,是陛下的,跟李楚河没有关系,他呀,只是一个罪臣,一介~罪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