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保养天线

看到这里，人类恶的一面已经在他年轻的心灵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创，但这本笔记使他对人类之恶第一次进行了理性的思考。这本来应该是一本很普通的笔记，主题并不广阔，只是描述连环杀手的心理活动和行为，但作者的视角对霍晓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在行凶者的眼中，他本身的行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即正义的。那么，还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是邪恶的呢？

再想下去，一个推论令他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这是由物质和意识的有限性决定的。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科技。与其说人类本身想要改变，不如说科技在逼着人类去改变。

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霍晓的一生。

四天后，霍晓去找孙儒。孙儒住在基地92号房里，霍晓推开门，见他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身铁屑，见到霍晓，他赶紧起身。

“今天干活儿了？”霍晓问。

“作为总工程师这么长时间了，不能总是甩手到处转，劳动得参加。哦，我们在天线保养，那里林木真密，地下的腐叶齐膝深，我真怕中了瘴气。”孙儒说。

“天线保养？！”霍晓听到很吃惊。

“是啊，任何事物总要劳损，天线也是。”

13号计划的发射天线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奇峰本没有名字，只是因为它的峰顶有一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线才得此名。其实，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达天线，虽然它的方向每天都会变化，但从未连续转动过。那天线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远都能听到。听基地人说，三年前建设那时，曾动用巨大的人力，向峰顶架设了一条高压线，开辟了一条通向峰顶的公路，有大量的物资沿公路运上去。但基地建成后，竞把这条公路拆毁了，只留下一条勉强能通行的林间小路，常有直升机在峰顶起降。

那座天线并不总是出现，风太大时它会被放倒，而当它立起来时，就会发生许多诡异的事情：林间的动物变得焦躁不安，林鸟被大群地惊起，人也会出现头晕恶心等许多不明症状：在天线保养附近的人还特别容易掉头发，据当地人说，这也是天线出现后才有的事。

天线保养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一次下大雪，那个天线立起来，这方圆几里的雪立刻就变成了雨！当时地面仍在严寒中，雨水在树上冻住，每棵树都挂起了大冰挂子，森林成了水晶宫，其间不断地响着树枝被压断的“咔嚓”声和冰挂子坠地的“轰轰”声。有时，在天线立起时，晴空会出现雷电，夜间天空中能看到奇异的光晕……天线保养警戒森严，第一件事就是让所有人注意不要擅自靠近天线保养。

孙儒接过书，小心地放到枕头下面，同时从那里拿出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霍晓，“这是那封信的草稿，你看看行吗？”

“信？”

霍晓这才注意到，他写给父母的信，因为特殊要求（这里这能写信）平实精确而蕴涵诗意，令理科出身的他感到很舒适。

“写得很好。”他由衷地赞叹道。

孙儒点点头，“那我寄出去了。”说着拿出了一本新稿纸要誊抄，但手抖得厉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替你抄吧。”霍晓说，接过孙儒递来的笔抄了起来。

“你字写得真好。”孙儒看着稿纸上抄出的第一行字说，他给霍晓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霍晓忙把信纸移开些。

“你是学生物的？”孙儒想要找些话题。

“现在没什么用处了。”霍晓回答，没有抬头。

“那就是研究生物分子吧，怎么会没用处呢？你这样的高级人才窝到这种地方，唉……”

霍晓没有回答，只是埋头抄写，对于现实，他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霍晓能闻到身边记者身上松木锯末的味道，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一个多小时后，信抄完了，又按孙儒说的地址和收信人写好了信封，霍晓起身告辞。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孙儒问

“我走了。”霍晓轻声说，转身离去。

孙儒看着他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头遥望霍晓刚才看过的林海，看到远方的天线保养上，巨大的天线又缓缓立起，闪着金属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