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鱼(节选)
冯亚琳 译
比目鱼是怎样被捕捉到的
不会的,伊瑟贝尔!我肯定不是重复骗人的童话。我真的会在我的纸上回忆菲利普·奥托·容格[22]作为另外一种真理记录下来的东西。我必须从灰烬中一句一句道来。因为一八○五年夏天,一位老妇人给画家容格添油加醋地讲的东西,已在满月时分被焚毁于狍子草地和林中小湖之间了。先生们想以这种方式来维护父权秩序。所以,格林兄弟仅仅将一个吕根岛的传说《渔夫和他的妻子》带到了童话市场上。从此,渔夫的妻子伊瑟贝尔就成了爱吵嘴的恶妇的代名词。她没个够,总想霸占和统治更多的东西。而被渔夫捕获又重新放回水里的比目鱼却不得不给呀给:先是更大的茅草房,然后是石头房子,接着是国王住的宫殿,还有皇帝的权力和教皇的宝座。最后,伊瑟贝尔要求得到上帝让太阳升起和落下的能力。于是,利欲熏心的伊瑟贝尔和她那好脾气的丈夫受到了惩罚,重新回到他们那被称为“夜壶”[23]的破茅屋里拌嘴吵架去了。那真是一个永远难以满足的泼妇,贪得无厌,永远都有渴求。这就是书中所描写的伊瑟贝尔。
而我在此要宣传的伊瑟贝尔则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证明。连比目鱼也认为,现在是发表有关它的传奇的原始版本的时候了,为的是给所有的伊瑟贝尔正名,以驳斥那个仇视女人的煽动性童话。那是它原来巧妙地散布到人群中去的。是的,彻底来一次反驳。只要真理。相信我,最亲爱的,不值得再吵。你是对的,像往常一样永远是对的,在我们开始争吵之前你就赢了。
那是在石器时代即将结束时的某一天。我们还不会刻刻画画,只是满怀恐惧地望着月亮圆了又缺。没有任何刻意要做的事情准时发生。没有日期。没有谁和什么会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永恒的日子,晴转多云,我捕获到了比目鱼。当时我把我的用柳条编的捕鱼笼安放在维斯图勒河弯弯曲曲流入大海的地方,期待着捉到鳗鲡。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渔网,用鱼钩和饵料钓鱼也还不流行。如我能回忆起来的——我的记忆只能到最后的冰河时代——我们渔夫仅仅是用削尖了的树枝刺鱼,后来用弓箭射鱼:在支流中抓河鲈、梭鲈、狗鱼、鳗鱼和七鳃鳗;如果顺水而下,就抓鲑鱼。在波罗的海的海水冲刷着移动沙丘的地方,我们刺那些爱在温暖的浅水中把身子埋在沙里躺着的鲽科鱼类,诸如鲽形目鱼、舌鳎鱼和比目鱼等等。
直到奥阿教会了我们用柳条编制篓子,偶然一次机会,我们才懂得把许多篓子连在一起做捕鱼笼。我们男人很少能想出什么主意来;又是奥阿,她把一个装满啃光了的驼鹿骨头的篓子安置到一条支流岸边的芦苇丛里——这条河很晚很晚的时候才有了“拉杜纳”这个名字——好让河水冲干净骨头上残余的纤维和肌腱,因为奥阿需要驼鹿和驯鹿骨头来做厨具,或用于顶礼膜拜的仪式。
在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当我们把篓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有几条鳗鱼仓皇逃脱;可是除了一些小鱼虾之外,还有五条胳膊长的大家伙留在了篓子里,在光溜溜的骨头之间狂蹦乱跳。这样又重复了一次,于是便有了新的捕鱼技术。奥阿就这样发明了鱼笼,就像她在将近两百年后用沼泽地的鸟耻骨发明了第一个钓鱼钩一样。按照她的指示,在她的如同命运一般笼罩在我们身上的监督下,我们编出了那种收口的篓子;后来,没有奥阿的管束,我们自动给里边套进去第二个和第三个收口的篓子,以防止鳗鱼逃跑。细长柔韧的柳条被编成一个复杂的系统,还挺艺术。看来没有奥阿也行。
从那以后,渔猎捕获甚丰。于是有了剩余。我们在空心的柳树干里制作了第一批熏鱼。鳗鱼和捕鱼笼这一对词儿成了一个概念,而我这个像着了魔似的到处刻刻画画的人则把它画了出来。每当安放了捕鱼笼离开沙滩之前,我便用锋利的贝壳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我的画:精巧的编织物后面扭动着的鳗鱼等等;假如我们所在的地区不是那么平坦和潮湿,假如它是山区,能够形成洞穴,我的鱼笼中的鳗鱼肯定会作为洞穴画流传下来。比目鱼今天便会这样说:“东北欧新石器时代渔夫文化的岩石画;与南斯堪的纳维亚中石器时代的骨头和琥珀画同源。”它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视文化。
写字绘画奥阿都不在行。虽然她觉得我刻的沙滩画很漂亮,祭礼也用得着,虽然她愿意看到她的三个乳房被显而易见地画下来,可是当我纯粹出于好玩儿把一个五层的捕鱼笼画到沙滩上的时候,五重捕鱼笼和它的画均遭到了禁止。奥阿以她的乳房规定三的基本价值不许超出。我把用捕鱼笼捕到的比目鱼画下来的时候,也受到了类似的限制。奥阿大发女神脾气,说:“这样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正因为她从未见到过,所以这样的东西就不能存在。这仅仅是杜撰的,因此是不真实的。
奥阿和全体妇女参事以惩罚为威胁,禁止我再一次画用捕鱼笼捕到的比目鱼。可我还是在悄悄地画。因为我虽然学会了惧怕母权惩罚,害怕得不到一日三餐的喂奶,可是比目鱼要强大一些,特别是由于它每时每刻都可以对我讲话,只需我喊一声:“比目鱼!”它说:“她愿意,只愿意看到自己得到证实。除她以外的东西均遭禁止。可是艺术,我的孩子,是禁止不了的。”
在主降临尘世之前三千年末,或者——如一台计算机计算出来的——公元前二千二百一十一年五月三日,据说是个星期五,那是新石器时代的一天,天刮着东风,在一缕一缕的云彩下面,发生了后来出于父权独断专行的原因而被伪造成为童话的事件。这直到现在还使我的伊瑟贝尔伤心委屈不已。
当时我还很年轻,但已经蓄了胡子。后半晌晚些时候我想去取我的三重鱼笼,它是我一大早——在第一次喂奶之前——安置好的。(我喜欢的捕捞地点基本上就在后来人们喜爱的赫易布德浴场,坐九路有轨电车能直接抵达。)由于我的绘画艺术的原因,我受到奥阿增补喂奶的特殊待遇。所以,当我看见鳗鱼笼中的比目鱼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交给奥阿,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莴苣叶子把它包起来,然后放到热灰中烤熟。
这时,比目鱼说话了。
我说不准是什么更让我吃惊,是它歪着嘴巴说话,还是用鳗鱼笼抓到了一个身体扁平的家伙这样的事实。反正在我听见它说“白天好,我的儿”时,没有问它为何有这样令人惊讶的说话能力。我更想知道的是,什么使它硬要挤过三道收缩圈,钻进捕鱼笼里去。
比目鱼回答了我的问题。从一开始它就是一种劝导的语气,带着无所不知的优越感,所以——虽然不由分说——透着鼻音喋喋不休,一股子学究气,仿佛是站在讲台上大声疾呼,或者父亲般纠缠个没完。它说,它想跟我谈谈。不是什么愚蠢的、(或者它那时就已经说过)妇人般的好奇心促使它这样做,这一决定出自男人意愿的深思熟虑。不管怎么说,它有一些超出新石器时代眼界的知识,它想把这些知识传授给我这个迟钝的、在女人的关怀下一直保持幼稚的男人和渔夫。为此它学会了波罗的海岸边的土话。反正此地人也没有多少言语,只有一张可怜的只会说生计必需品的嘴巴。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它已经练会了所有饶舌的话。它已经能说“波莫尔”和“卢德里希凯特”这样绕口的词儿了,因此,跟我的对话肯定不会因为语言障碍而失败。不过,这么长时间地待在笼子里它觉得实在太挤。
我刚把它从三层鱼笼中解放出来放到沙滩上,它就说:“谢谢你,我的儿!”接着它说道,“我当然知道我的决定会让我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知道我很好吃。到处都传开了,说你们这些通过关怀来行使统治权的女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斜齿鳊叉在削尖的柳条上烧烤,把鳗鱼、狗鱼、梭鲈和巴掌大的鲽鱼放在烧红了的石头上煎,或者像我这一类的,就像每条大一点儿的鱼一样,用叶子裹起来,放到热灰里去烤,直到烤熟还有很多汁儿。很受用啊!味道不错,这让人倍感荣耀。尽管如此我相信,我的建议,永远充当你在男人事业方面的顾问,其价值远远超过我在厨房里的价值。简言之,你,我的儿,放了我吧。只要你一叫我,我就会再来。你的慷慨使我有责任给你通报从全世界搜集来的信息。不管怎么说,我的同类——我这一种或其他同族的——生活在五湖四海。我知道该怎样给你出谋划策。对于你们,波罗的海东岸毫无权力的男人们,我的劝告很有必要。你是一个艺术家,懂得在困境中使用符号,寻找永存的、意义深远的形状。你会斟酌获得猎物那易逝的好处和我的无限期的诺言孰轻孰重。至于我的可信度,就让我告诉你吧,我的儿,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让我把这一格言作为第一个定理教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