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城:美国锈带兴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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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的世界

19世纪炼钢业在匹兹堡的兴起,有两个原因:这个城市毗邻阿巴拉契亚煤田,阿里盖尼河与莫农加希拉河在此交汇,形成俄亥俄河。高品质的“焦炭”级煤在宾夕法尼亚附近开采。铁矿石从围绕苏必利尔湖的中西部上游运来(一般是铁来就炭)。匹兹堡作为密西西比河流域最东端的主要港口,通过河道拥有获取这些原料的途径。这样,它就成为铁路运输与河道航运之间的转口港,连接了东海岸与中西部地区。在密西西比河流域最早开通航线的一批蒸汽船就是在这里建造和下水的。由于获取关键原材料和船运航线如此便捷,在整个19世纪,工业资本在匹兹堡不断聚集,同时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移民前来工作。〔9〕

20世纪对钢铁的大量生产,需要的经营规模是惊人的。能够为美国的汽车、电器、飞机、船舶、武器、摩天大楼、桥梁、管道和高速公路提供钢铁的工厂复合体,其数量之巨达到了很少有其他产业可以匹敌的程度。如果你1955年在“匹兹堡角”(就是阿里盖尼河与莫农加希拉河交汇形成俄亥俄河的地方)登上一艘船,并向东南溯莫农加希拉河而上驶向西弗吉尼亚,在25英里之内,只要河岸不十分陡峭,你都会发现那里堆满了钢铁制品(见地图1.1)。

地图1.1 蒙谷的钢铁制造

图1.1 琼斯与洛林公司匹兹堡工厂鸟瞰图

满载着煤炭和铁矿石的巨大驳船沿河行驶。“炽热的铁桥”,也就是特制的、将铁水从河的一边传送到另一边熔炉的传送设施横跨水面。火车车厢在两岸嘎嘎作响,哨声和汽笛声此起彼伏。蒸汽或者火焰冲天而起,大片大片的烟尘——铅灰色、煤黑色、铁红色或者硫黄色的——悬浮在空中。一座座堆成小山的矿渣——冶炼过程中的废弃物——在山边排列着,还散发着微光和蒸汽。数万人在附近忙碌着,其工作任务复杂多样。安妮·尤尔孔住在霍姆斯特德的山坡上,山下是钢铁厂。29“人们总是爱问火车的噪声有没有干扰到我们,”她回忆道,“那意味着人们在工作。”整个的经济周期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测度:火光与大烟囱排出的烟、工人排班表以及钢铁小镇主街上那些企业的业务水平。〔10〕

这个巨大建筑群中的活动是怎么展开的呢?首先,焦炭级的煤在大炉子中烘烤。琼斯与洛林钢铁公司的匹兹堡工厂开展这项加工;美国钢铁公司则在克莱顿的蒙谷进行进一步的处理。这是整个钢铁制造流程中最热、毒性最强的环节,而黑人工人最经常被丢进与此相关的部门。〔11〕

下一步,焦炭和焦炉煤气从焦炭工厂被传送到高炉,参与冶炼过程的第一部分。在那里,巨量的铁矿石、焦炭和石灰石将被一层一层地倒进高炉,然后用焦炉煤气点燃。高炉自身以200英尺(2)的身姿高耸于河岸之上,其内衬由特种的耐火砖搭建,能承受可怕的高温。高炉旁矗立着巨大的风箱,用来给高炉提供加热后的空气以助燃。

点火之后,焦炭与铁在高炉中结合而成“铁水”,也即熔融状态的铁;同时,石灰石吸收杂质并形成炉渣,一种浮在铁水表面的燃烧着的副产品。工人们在高炉上打个洞,让炽热的金属流出来,并撇去铁水表面的矿渣。通过地面上的管道,铁水流出来,汇聚到砖砌的容器(混铁车)中,矿渣则被运走丢弃。当这一批原料处理完毕时,工人对高炉受到的损坏进行维修。在炼钢的每一个步骤中,对设备设施进行经常性的维修是工作的重要部分,因为持续容纳如此高温的极端过程,对设备设施的破坏可想而知。

在混铁车中,铁水通过轨道从高炉运往平炉,冶炼过程将在这里完成。铁水通过一个可以由起重机举起的“钢包”(ladle)被倒入砖砌的平炉中,与熔化的废料、石灰石或白云石进行反应,以除去多余的碳成分。大约8小时之后,工人将打开平炉,流出的是钢水和新的一层矿渣。当矿渣被分离、杂质被烧净后,钢水被注入巨大的模子,形成钢锭。维修队修理损坏设施,工人们准备下一次作业。

到这里,流程——直到这里还或多或少是大家一致的——开始根据要生产的产品的不同而出现分叉。钢锭与其他必要物质熔合形成合金,被浸泡在巨大的坑中以获得一致的温度,并在酸液中进行酸洗,重新加热、加压以便加工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巨大的桥式吊车吊着钢锭在工厂里来回移动。不同的工厂有不同的特长:麦基斯波特的国家钢管厂制作管材,霍姆斯特德制作板材。为了制作钢材消费者需要的线材、棒材、板材、钢轨和管材,还需要很多其他的工艺流程,正是这些钢材构造了现代世界。

由此,钢铁制造业的一个突出特征在于工作的异质性。1950年,在匹兹堡的都市区,有134494人在这个行业工作。其中,6%是管理人员和专业人员,8%是办公室职员。剩下的86%,可以相当平均地划分为熟练的工匠和工头,半熟练的操作工,以及不熟练的辅助工。在20世纪中期一般的大众制造行业中,工人的熟练度分布应该是一个接近正态分布的曲线,而不是钢铁业中的平坦曲线。(3)钢铁制造由于缺乏单一的一般工艺流程,其工人的分层化程度更高。这种技术分层同时也是种族分层:黑人工人构成了不熟练工的14%,半熟练工的7%,熟练工中则一个黑人也没有。别忘了威克汉姆、萨拉吉都是在他们父亲的帮助下才获得了焊接工的位子,这表明了这一工种的封闭性。〔12〕

美国的钢铁工业1950年生产了接近1亿吨钢,数量之巨前所未有。在战后美国颇为独特的消费图景中,钢材无所不在:在州际高速公路的骨架中;在用来充实郊区新建的大房子的闪亮的家用电器中;在从油田输送石油的管道线路中;在城市更新过程中矗立市中心的摩天大楼中;以及最为重要的,在重塑着美国社会的汽车中。但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冷战军事机器的庞大刺激,1950年这架机器在朝鲜战争刺激下全速运转,当然,原则上,在和平时期仍可维持对钢铁的需求。〔13〕

在冷战初期,美国钢产量在全球占据令人称羡的位置,占全球总产量的47%——这使得美国生产商在20世纪5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用担心国际竞争。况且,国内市场是高度协同的,劳动成本和产品价格在所有主要工厂之间同步变动,使钢铁公司对市场压力不再敏感。正如加里·赫里格尔所观察到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战后的前35年,美国钢铁公司和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有效地制定了美国的钢材价格。”那些控制了80%国内市场的主要公司,集体地与工会谈判,并遵从美国钢铁公司制定的价格,这个价格反过来又与集体谈判对工人生活成本的调整同步。〔14〕

对国际竞争和国内市场压力心不在焉的关注,让钢铁制造商们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接受了联邦政府的大量补贴以扩充产能;这些工厂不是通过集约型增长,而是通过粗放型增长来实现产能扩充——更大的工厂,而不是技术更先进、更有效率的工厂。钢铁公司的公司文化臭名昭著地保守,而且其寡头垄断地位也看似安全,所以它选择了所谓的“平滑”路线,而不是欧洲新式工厂中所用的、效率高得多的氧气顶吹转炉技术。即便氧气顶吹转炉技术的优越性已经无可争议,经理们在20世纪50年代也延宕了安装新高炉的进程,为的是多从国会争取点折旧补贴。美国公司此时留下了巨大的过时产能。1940年,美国钢产能为8160万吨,在接下来的20年中,它缓慢地增长到了14860万吨。〔15〕

建造了20世纪中叶之现代性的钢是由多处生产的——主要集中在伊利诺伊、印第安纳和俄亥俄这几个州。但宾州西部排在最前面,尽管比重在下降:1947年,匹兹堡地区的钢产量占全美钢产量的四分之一,紧随其后的芝加哥占五分之一(钢产量下降的匹兹堡和钢产量上升的芝加哥将在1958年相遇,彼时它们所占的比例都为21.5%)。美国钢铁公司的总部在匹兹堡,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的总部也在那儿。〔16〕一个巨大的如日中天的行业,虽然处在缓慢衰落中,但仍有强有力机构的庇护和维系,决定性地塑造了匹兹堡地区的整个劳动力市场。

1950年,在220万都市区居民中,有86.3万人从事民用工作,其中男性占了四分之三。而在受雇的男性中,近三分之二从事制造、采矿、建筑、铁路或者卡车运输、仓储等工作。换言之,大匹兹堡地区的男性劳动力,就业于蓝领劳动领域的比例之高令人吃惊;钢铁制造业居于领先地位,其就业人数占据了男性劳动力的四分之一。还有很多围绕着钢铁业的供应商、船运商和加工企业,同时还有一系列从早已聚集在钢铁业周围的资源中获益的平行行业:工厂设备制造商梅斯塔机械,铝业巨头阿尔科阿,匹兹堡平板玻璃,造船商德拉沃,食物加工商海因茨,电气制造商西屋。剩下的三分之一不从事制造业的受雇男性散落在经济体系的各处——零售业、食品业、医疗业、公共管理行业、银行与保险业——并没有主要集中的行业。尽管匹兹堡在20世纪50年代被列为全美第四大公司总部中心(前三名为纽约、底特律和芝加哥),但这并未改变匹兹堡劳动力市场中工业生产性岗位占主体地位的结构。事实上,工业生产在匹兹堡劳动力市场上的分量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制造业、建筑业和运输业企业也构成了女性就业最多的部门——主要是在职员岗位上。这样的就业占了女性就业的五分之一。在这些工作之外,在医疗、教育、电信、服务、家政和零售等行业有较少的女性集中就业。〔17〕

劳动力市场不仅按照性别轴划分来看显得不对称,而且按照种族轴划分后,仍显得不均衡。在制造业就业达到历史高点的1950年,非裔美国人的就业模式与白人看似相同:与白人的情形一样,黑人工资劳动者中的绝大多数是男性;三分之二的受雇男性从事制造、建筑、采掘,或者运输与仓储业,这一点也与白人相同。非裔男性在这些行业中的等级要低于白人男性,而且不远的将来将难以长期从事这类工作——但在工业就业高潮期间,他们跟白人男性工人一样依靠蓝领工作维持生计。黑人女性的就业模式相比白人女性则差异更大。非裔女性在医院、洗衣店、餐饮行业等地方找到工作,而像秘书、电话操作员、售货员和教师这样的粉领职业,基本上与她们无缘。黑人女性主要被驱赶进家政行业工作:1950年,42%的受雇黑人女性从事家政工作,而白人女性从事这类工作的比例为5%。〔18〕

不过,所有这些就业模式都围绕着一个主轴运转,这就是一般而言的制造业尤其是钢铁业。该地区的劳动力市场被处在中心的工业巨人扭曲了。发生在钢铁业上的,最终也落在了每个人身上。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钢铁业的早期震颤,不仅预示了产业性工作的危机,而且预示了所有工作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