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我是于卫东
你问我,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让我很头疼,虽然这是我们前行时闲聊天你瞎找的话题,可我拽着你坐在路边想了很久很久。因为我太憋屈了,话头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我看着这条路上静默行走的人群,突然发现自己走了这么久,胳膊和腿怎么都不疼了。是那“百骨健”发挥效应了?我决定从我的疼痛讲起……
人一老,动一动,哪儿都疼。一到冬天,我胳膊就疼得像是有八匹马在拽我的骨头。
那是1997年我拼命工作落下的病根。那时我在市医院设备科维修仪器,我手艺很好,不懂英文不懂日文,单凭肉眼和双手,我能修好那些大学生都修不好的原装进口仪器。可我脾气不好,总得不到赏识,无法升职。那年的技术竞赛,我超水平发挥,三分钟修好一台从美国进口回来的心电图仪,拿了当年的技术标兵一等奖。本以为这次稳妥了,没想到当了设备科副科长的是院长儿子。第二天,我辞职了。那天晚上我抽了两盒烟,人活一辈子,我必须找到自己的出路。我老婆跟我讲:“这世上有些事,你怎么折腾都没用,得把事放下,往前看。”我老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和天上的月亮一样白,我一下子没了火气,认命了。那天过去,我胳膊只要抬起来一用力,或者受风吹了,就钻心地疼。我和我的胳膊都听我老婆的话,往前走。走了这么多年,像是在走九曲黄河阵,总在原地转圈。我老婆的脸越来越白,最终她变成了一场雪,大风刮过去,啥都没留下,我还是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
有时我真羡慕大街上的那些人,他们就知道往前走,走到哪里无所谓,肯定有个目的地在等他们。他们和我老婆说的一样,把事儿放下了,朝前赶路。我不是个老顽固,我知道时代变了。以前我年轻时候相信的,都是个屁。人都奔着钱去了,我觉得这挺好,我也一样。把自己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阳光晒在我的身上,我眼睛疼。
我老婆死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半夜想她想得哭。眼睛疼,和这有很大关系。我们两个没有孩子。这么多年,她陪着我,相依为命。后来,我眼睛看东西时越来越模糊,稍微看近些的事物,就刺痛。医生检查完跟我说:“你不能再哭了,要不你的眼睛该瞎了。”自从那天起,我再想到我老婆,我就从床上跳到地上练俯卧撑。
家里的墙上,挂满了我们的合照。想起刚收到前几笔利息的时候,我感觉马上就要发了,身上涌着使不完的劲儿。我拽着我老婆去补拍婚纱照,她怕花钱。我说:“花钱有什么!钱是活的,你让它动弹,它才能继续给你生钱。”我们在影楼拍了最贵的照片,花了三天,把我们折腾惨了。但我觉得没什么,三百天我也愿意。我老婆在墙上冲我微笑呢。要是她还活着,我的胃就不会疼,她会把我的一日三餐照顾得很好:白粥,小咸菜,鲜肉包子。我该是个多么幸福的男人。
我老婆的去世,全怪我。我这辈子遇到过不少倒霉事,最倒霉的,就是认识那个骗子钱快乐,我还被骗得心甘情愿,急不可待。我记得我去他公司,给他交钱的时候,我几乎都要跪下来乞求他了:“快把我的钱收走吧!”
一开始,利息结得很痛快,每个月我都能收到不少钱。即使我后来留在医院,继续工作,也拿不到这么多工资。我还在内心中庆幸,我可真是遇到贵人了。后来他发展我成他的下线,让我当老板。我名下有两家渔具店,一家母婴用品店。人们看我搞借贷发财了,纷纷把钱放给我,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钱快乐。钱快乐给我三分五的利息,我给他们三分,我自己吃那五厘,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可没想到,有一天不让采煤了,金市的房地产也随之崩盘了。钱快乐的人告诉我,金市遇到金融危机了。杨总的资金链断了,不能给我钱了。我去他公司找他,说结不了利息,本钱你可以还给我啊。他瞪着眼睛说大爷,你是不是在搞笑,你这是投资,不是储蓄,本金没了,全赔光了。我脑子一蒙,当初签这投资协议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为什么不是借款协议,万一他垮台了怎么办?可我没好意思问,我的理智和勇气都被钱快乐那座迷宫一样的办公楼吞掉了。我想他要是能垮台,那除非金子能变成流水。没想到金子没变成水,倒是变成了雪。这金雪不管多厚,被太阳光一晒就无影无踪,连个屁都不是。
那天我被他的人赶出了公司,虽然是春末夏初,但我手脚冰凉。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才回到了家。我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告诉了我老婆,她这次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开始疼,我们去医院,医生告诉我,是肝癌。我知道,这病是心病。一直到她走,我再没看过她脸上露出笑容。她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明明病的是她,可她似乎生怕我难过。那段日子里,两家渔具店被人收走了,母婴用品店被人收走了。我的债主们红了眼,连我东拼西凑用来给老婆治病的钱也收走了。我哀求他们救命,我老婆拉住我说老公别这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半年后她死了。她最后明明瘦得都脱了相,可就是不叫一声疼。她真是一个好女人。
进入冬天,到处金光闪闪,我的眼都快被雪刺瞎了。眼看着马上又要过年了,可我连交家里物业费的钱都没有。我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都抵了债,连马桶都有人要。即使这样,每天我家的门上还是被人泼羊血。他们说,过完冬天,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墙上的那些照片还属于我。我连着缠了那死骗子两个月,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定要和那死骗子掰扯清楚,欠别人的钱可以,但我可不是好惹的。我七岁的时候游泳抽筋,差点淹死;少年时武斗,我肚子上被打进去四颗子弹,我都活过来了,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不能在阴沟里翻船。昨天晚上,大雪纷飞,我在他公司的地下车库拦住他。我浑身哆嗦着,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他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说求你了,你给我还钱,要不我们就一起死。他看着忍不住颤抖的我,知道我已经忍到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大爷,你这是何必呢?明天我去“太阳城”看看工程进度,你过来,我给你拿点钱。说完,他就推开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消失在黑暗里。月光下金光璀璨的雪花飘落,他那串留在地上的脚印,像是一个个发出荧光的黄金矿坑,我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
今天一大早,我一睁眼就出门。大街上,冬日里的阳光格外明媚。路两边摆满了开着鲜花的花盆,路灯上也挂起了红色的灯笼,金市已经有了过年气氛。好怀念过去金市的年三十,金市的天空从早到晚在放烟花,姹紫嫣红,让我心里麻酥酥的。每个金市人都跟我一样,整夜整夜失眠。那不仅仅是烟花呀,那是有钱人射到这座城市上空的精液。什么叫“烧钱”,这就叫烧钱。烧了的钱都这么多,那户头上得多有钱。可现在都完了,逢年过节再没什么鞭炮声。零零星星的几声脆响,跟我便秘时放的屁一样软,真凄凉。这种像小爪子一样挠着人心的暴富美梦,到如今我才明白,是我们打给自己的春药。我一辈子的积蓄,早就变成了一朵烟花,化成烟被风吹跑了,连个屁都没剩下,我还站在地上傻笑。
“太阳城”。风很大,冻得我骨头疼得像是有牙齿在上面撕咬,牙齿疼得像是有骨头在牙床上敲击。以前钱快乐是怎么对我说的?“‘太阳城’是一个超级豪华的小区,很有特色,会打造成全封闭亚热带四季如春小区,就是在楼盘上面罩一个罩子,罩子上有中央空调,恒温环保,像是有一个永不落下的太阳笼罩着小区业主,所以叫‘太阳城’。里面主打印度风情,造型啊,装修哇,这小区门口站着的保安都是包着头巾,说着英语的印度阿三。”
钱快乐还对我说过,等“太阳城”竣工了,我要是业绩好,给他拉的款子多,他就给我在这里买一套三居室做奖励。我就是听完他给我许的愿,觉得好日子要来了,拉着我老婆去补拍了结婚照。
可夏天时这里停工了,变成了一栋黑乎乎的鬼楼。什么“太阳城”,什么印度风,就像是我年轻时相信的那些东西,无非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烂尾楼里,穿堂风厉害,我膝盖像是被几把小刀子上下剜肉一样,我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百骨健”,塞了几粒入口,“百骨健百骨健,活到百岁骨还健”,我心里默念着,这腿还真的不疼了。
我刚到二楼,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火药味,又像是有人在焚香。上了三楼,烟雾弥漫开来,刺得我直流眼泪。再加上光线昏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不敢往前走了。我喊钱快乐!钱快乐!你在哪里?
浓雾中,我什么都看不到,浓雾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吞噬了我的身体,突然我感到脚踝一紧,乳白色的浓雾似乎在眼前舞蹈旋转,我发现我的身体被脚踝上的绳索吊了起来,我就像是一只中圈套的野兽。我很害怕,大声呼喊着钱快乐。一个巨大狰狞的身影向我走来。当他走出浓雾,我的眼珠差点掉在地上——走来的是一只站立的老虎。他轻轻地哼着歌,是虎的头颅和虎的身躯,拖着虎的尾巴。这直立行走的老虎,哼着歌的老虎,油光锃亮,如同纯金雕塑,哼唱着儿歌,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曲调十分轻柔,可声音不像是人声,像是夜晚的金蛇在冰冷的金漠中滑行时腹部摩擦沙子的声音,你能想象吗?一条蛇在唱歌。蛇来到我的身后,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刚问他想干什么,我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老虎的金爪刺穿了我的身体,红色的珠子掉了一地,所有的意识都从我的生命里流了出去。我眼前所见,只剩下了一条漫长通向天边的大路,终点是一片花海。路上都是向花海前进的陌生人。我与他们,我与你,结伴而行。你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我决定不再说话,我要奔跑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我老婆。她就在花海的深处。
我老婆没有说话,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能看到我生命中的每个瞬间,我从苦海里解脱了。可我的眼里只有我老婆,她真年轻,她真美。美若此时此刻,金市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