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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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叮当

河边割喉案的凶手招供以后,陈诺接到前女友小叮当打来的好几个电话。陈诺知道小叮当不会轻易联系自己,可他太忙了,就一直没接。他好不容易等到休假,还没回家就给小叮当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忙音中,陈诺的心“怦怦”乱跳,可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小叮当的短信回了过来,约他明天一起吃早点。陈诺回了“好的”,犹豫再三,又加了一个“玫瑰”的表情,对方没有再回。陈诺回到家里就躺在了床上,那晚上做了很多梦。第二天,外面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梦都忘了,可空气中满溢着梦的味道。那是少年时代他和小叮当母校礼堂塔尖上的五角星,它似乎顶在陈诺的胸口,顶得他心疼。

陈诺的鼻子从两年前开始发病,起初只是闻到味道会比别人感觉更强烈,闻到红烧肉能多吃两碗饭,闻到尸体会做噩梦。渐渐地,这病变得奇怪。他能闻到很多不存在的味道,比如时间的味道,情感的味道,声音的味道。我们金市上空流窜的各种味道让他打喷嚏,流鼻涕,心慌气短,哮喘窒息,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他去医院,医生说你这是过敏性鼻炎,严重的鼻炎让你长期生活在缺氧状态下,引起了类似通感的神经类并发症,你所闻到的味道其实都是这并发症带来的幻觉。陈诺坚决不承认自己神经有问题,他害怕别人把神经病当精神病。医生帮陈诺找遍了过敏源,最后告诉陈诺,你这是治不好的绝症。陈诺傻了,问为啥。当时他们在金市医院的顶楼,医生把他拽到窗边,指着眼前一片又一片连到天尽头的金叶蒿说,你的过敏源是它。

这金叶蒿来自美国,根茎粗大枝叶肥壮,叶子的边缘有一层微微的金光。当年我们金市处在一片荒漠之中,到处都是黄土,种什么死什么。后来金市的煤炭业兴起,人们有钱了,就想把城市变绿。他们找遍了全世界的植物,最后发现了这原生于美国拉斯维加斯大沙漠的金叶蒿。第一眼看到这珠光宝气的植物,金市人就爱上了它。这金叶蒿也爱我们,它在金市活得很好,是防风固沙的利器,于是人们在金市大面积种植了金叶蒿。这是陈诺的家乡跟他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全金市只有他一个人对金叶蒿这种美丽茂盛的植物过敏。陈诺作为金市刑警队队长不能因为区区一个鼻炎就离开家乡,金市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拔光金叶蒿重新变成光秃秃的一座沙漠。陈诺只能和他的鼻炎,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古怪的味道共存。好在那鼻子因为炎症又肥又大,立在陈诺的“国”字形脸上散发着一股老干部的味道,倒也有几分威严。

马路上风很大,刮在陈诺的车上,那车发出野狗受伤尖啸时獠牙上的味道。他操控着方向盘,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叮当在路边等他,于是兴奋地摁了下喇叭。小叮当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低调。

陈诺明白,小叮当是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陈诺心中难过,小叮当当年是最爱出风头的人,也出够了风头,她当年可是金市最红的电视主持人。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像条麻绳,陈诺闻到火星在灼烧,火星快把他的心烧漏了,快把他的灵魂烧干了。

两人一路无语,一前一后,来到一家破落的小酒店,明明是凌晨,天都没有亮,这里却贴着大红“喜”字,在办婚礼。一堆灰头土脸的老乡像一群老鼠,围坐在一张张圆桌前,无声地饮酒吃饭。每个人脑袋上都裹着一块白毛巾,向坐在正席的一对夫妻道喜。陈诺不由得纳闷,问小叮当:“这还有大清早结婚的?新人又在哪里?真是他妈的前卫。”小叮当笑着一指:“你看那边。”

陈诺向台上望去,新人竟是两张黑白照片。一阵阴风吹来,陈诺不由得毛骨悚然,虽然做了警察这么多年,但阴婚习俗还是第一次见。再看那些老鼠乡亲,竟然好像是在看86版《西游记》里的小鬼。

“也许他们回外星了。”小叮当说。

“谁?回哪儿?”

小叮当指指那两张黑白照片:“他们。也许在他们各自的母星上他们已经和各自的爱人团聚了。也许那里都没有爱情,没有婚姻,纯用意识交流。咱们这儿还搞这一套,真是低级。”

陈诺盯着小叮当,苦笑。

小叮当看着陈诺说:“我没心思吃早点了,怎么办?”

“那我们就再坐一会儿。”陈诺说。

“就干坐着?”小叮当问陈诺。陈诺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小叮当抬眼看看天花板,说:“楼上是客房。”

陈诺的心狂跳起来,像是心脏上的大动脉被电击一般。他想说什么,可再说不出什么,说什么都是错,沉默,只能听小叮当的。

陈诺先走进房间,他叼起根烟,点燃,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楼下的婚礼现场有人在唱歌,《心会跟爱一起走》:“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烟雾还没进入鼻腔,身后的小叮当就掰正他的身体,夺下那根烟扔掉。她没说话,嘴凑到他的嘴上。“所有的人都沉默,除了你和我。”陈诺觉得,他变成了一缕烟,小叮当也变成了一缕烟。两股烟相互缠绕着,滑过大腿,滑过肋骨,滑过鼻梁和发梢,钻入嘴巴,钻入腹腔。“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两个人用同一具身体,他们融化了,成为尼古丁,在血液里手拉着手拼命旋转,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像是某种前卫的舞蹈。一次次地碰撞,一点点地溶解,留在彼此的肺里,留在彼此的胃里,留在彼此的大脑里。“原来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流泪。”侥幸逃生的那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意识进入彼此的心,成为幻觉。“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白色在爆炸,陈诺眼前无限金光。

《心会跟爱一起走》唱完了,楼下的婚宴也到达了高潮。人们鼓掌欢笑,似乎死亡的新人复生。一首首象征爱情永恒的经典情歌如同喷发的岩浆般涌到楼上,涌进这个房间,涌上他们的床,把陈诺的心烧成粉末。

“未来呢?”陈诺问小叮当。未来是小叮当的儿子,刚满七个月,眉眼长得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我爸妈带着。”小叮当从床上坐起来,乳尖上的汗水闪闪发光,晶莹璀璨如白金钻石。她看着陈诺突然笑了:“你说楼下的婚礼像不像是给我们办的?”

陈诺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明白小叮当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只是想跟你吃个早点。”小叮当站起来,穿衣服,“可这样也挺好。你相信吗?我再没爱上过别人。”

小叮当说“我再没爱上过别人”的时候,动作没有停,穿上裤子,扣好衬衣的每一道扣子,一气呵成。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小事。陈诺不由得敬佩女人的冷静,他做不到。他眼圈已泛红,语气颤抖地说:“我知道,我也一样。”

小叮当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他笑道:“你喜欢我什么啊?选在这里,是因为我见不得人。”陈诺不说话,心里难过。

小叮当说:“今天其实是来告别的,我想带着未来远走高飞,家里头实在是不能住了。找我老公要账的人在我家四周立起了十几个大喇叭,一天二十四小时放哀乐,放得我都快要灵魂出窍了。”

陈诺狠狠地捏了下自己的鼻子,想说什么,可只能握紧拳头。

“悄悄的呀陈诺。”小叮当苦笑着说,“别咬牙切齿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她坐在床上,轻轻抚摸陈诺的脸,她手指间的味道芬芳扑鼻,更让陈诺心里难过。他闻到了楼下餐厅里婚宴上的酒菜味道,他不愿告诉她,他在这里闻到了一股鸦片味道,这家酒店的饭菜之所以异香扑鼻,应该是加了罂粟壳。

“小叮当,我有钱。”陈诺咬咬牙,他从床上爬起来,从兜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上,说,“这里有二十万。”

其实陈诺一接到小叮当的电话,心里就有种预感,这事和钱有关系。他就差把家里的地板都掘开,凑齐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凑齐了这二十万。可是小叮当看都没往桌子上看一眼,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陈诺说:“你这辈子积蓄都在桌子上了呀。我欠了别人三十个二十万,你再赚三十辈子也赚不回来。”

在小叮当的坚持下,陈诺低头收回了卡,那一刻他觉得手上火烧火燎,好像这辈子都没法再抬起头。

“坐下吧,我们再坐一会儿,好好聊聊天。就像以前一样,下次聊天就不知道啥时候了。”小叮当说。

陈诺搜肠刮肚,寻找着话题。他说当年初中同学的八卦,说办案时的奇闻,询问小叮当做主持人时的趣事,又聊了阵两人各自对将来的打算,聊了此时此刻陈诺能想起来的所有话题,他只是不想让告别到来。可他越想让时间慢下来,时间就走得越快,时间就是塞进陈诺喉咙里的鹅卵石。陈诺再也发不出声来。

小叮当一边往嘴唇上涂口红一边对陈诺说:“把你的烟给我。”

陈诺把烟盒递给小叮当,她打开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用鲜红的嘴唇含住烟头,再塞回烟盒,陈诺看到那烟头上的唇印饱满而又刺眼。小叮当在所有的烟头上都留下唇印后,把烟盒扔回到陈诺怀中。

“十八根烟,等于我吻了你十八次。抽光以后你一定要忘掉我,继续往前走。”

门外面,为阴间的婚礼喧嚣而又热闹。门里面,陈诺却不知道这次和小叮当离别后何时还能再相见。人世间的事真是艰难。小叮当走出门时回头,对陈诺一笑。这个笑让陈诺浑身的血变得滚烫,他知道小叮当会对自己说“再见”了,然后就是千山万水,甚至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了。

“小叮当,我们两个一起吧。”

说完这句话,陈诺感觉到自己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十几年来没有说出的话,现在终于说了,命再也不在他手里。小叮当芬芳如旧,可他的鼻腔里都是水泥般的苦涩。

“我听过一个说法,其实我们都是外星人。”小叮当说,“都是犯了罪的外星人,地球是一座监狱,我们来到这里是坐牢的,所以人一出生就号啕大哭。等刑期结束后,我们就会回到母星了。那时我们的灵魂就不会再有罪恶,不会再有仇恨。”

小叮当认真地看了眼陈诺,然后戴上了墨镜说:“陈诺,我走了,你好好的,拿着这点钱,娶个媳妇哇,娶上媳妇,就都好了。”

回到家里,疲倦和困意像是潮水一样涌上陈诺的心头,他衣服都没脱,就扑倒在了床上。在阳光下,他睡着了。

明明灭灭中,陈诺被雪球敲在窗户玻璃上的震颤声惊醒,他看看墙上挂的钟,竟然已经昏睡了十几个小时。他走到窗边,是两个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他们又叫又跳,雪球在空中高高飞翔着,仿佛一条条在空中滑翔的金鱼,孩子高兴得像两只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