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楚遗熊心
逍遥子突然的爆发让在场一众道家弟子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话,就像是平地惊雷,让这群平日里仙风道骨的道人们恍然惊觉:修行之人亦依赖资源。
什么餐风饮露,煮石啖精,不过是俗人对修行之人的幻想罢了。
没有吃食,他们也得饿肚子。
没有衣裳,他们也得忍受寒冷。
没有房屋,他们也得生病。
他们也会生老病死,也有贪嗔痴,更会伤痛感怀。
除了一身不俗的本事,他们与常人并无不同。
在踏出那最后一步的登仙之前,这群修行人甚至比常人更为脆弱。
修行本是逆天路,一步踏空落玄霄。
“外人的那些人,是你招来的?”
赤松子看着暴怒的逍遥子,最终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
天宗本就是道家正统,追求自身生命的完满,在执念苦痛中解脱,才是修行的本意。
但随着修行人的逐渐增多,资源愈发减少,这才于五百年前分裂出人宗。
人宗讲究入世济世,以一身本领,福泽万民。
这一点,或是受了墨家的思想启迪,但也可能与逍遥子目前的现状一般,实乃被逼无奈之举。
修行本就是为了避世,成仙与否太过渺茫。
但若是清修的基本生活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不改变就是死路一条。
惊才艳艳者终归是少数,撞不破南墙者才是修行人的现状。
“怎么,你怕道家的世外高人形象,在你我手上彻底破灭吗?”
逍遥子哈哈笑道:“没有了这些向道之人的施舍,你身上这衣、这剑,弟子们的用度,恐怕也很伤脑筋吧?”
赤松子叹了口气:“师弟远道归来,还是回去休息准备去吧。明日便是天人之约,莫要错过便是。”
逍遥子冷笑一声:“既然你还是这般泯顽不灵,那就别怪明日师弟不客气了。”
说完,逍遥子纵身一跃,手中拂尘卷起地上的升霞丹,转身而去。
赤松子背对着逍遥子离开的方向,默许了他这一行为。
“掌门,这升霞丹乃是邪术,如何让逍遥子又拿了回去?”
赤松子并不转身,良久这才漠然道:“逍遥子师弟已经心魔深种,老道能拦住他一时,却拦不住一世。天道苍苍,各有天命。”
赤松子这番尊重他人命运的说辞,听得一众弟子一愣一愣的。
“但是掌门,若是明日逍遥子真服下了那升霞丹,您有把握能够胜他吗?”
赤松子这次连叹息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弟子的问话,闭眼打坐,恍若不觉。
……
山下。
逍遥子的到来让整个集市热闹起来,人人都在议论明日比试的结果。
“你们说,明天谁能赢啊?”
“这还用问,当然是赤松子大师了!一连四次击败人宗,掌控雪霁,境界已达天人合一境,岂是逍遥子可比?”
“就是!逍遥子要是能赢的话,也不用等这次了,五年前就赢了!”
“那可不尽然,逍遥子大师这些年来周游列国,实力恐怕大有精进。要不然,这次请白琰君来,又是何意?”
“白琰君是逍遥子请来的?这不能吧?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这还用想?”
李信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眼睛盯着桌上的狗肉,意思不言而喻。
那伙人急等着下文,当即将铜锅端了过去。
李信从中夹过狗肉,也不嫌烫嘴,美滋滋吃了起来。
“不错,不错,这狗肉瘦而不柴,腥味小而肉味足,当真是好狗肉!”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那行商打扮的人当即问道:“你倒是说啊!今日说出个门道来,今儿这饭我请了,说不出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主人发话,一旁车马的护卫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手中刀剑寒光阵阵。
李信却丝毫不怵,直到此间主人把铜锅端走,吃完碗里最后一块肉,他这才抹了把嘴,施施然道。
“这还用问吗?前几次天人之约,白琰君可有到来?我且问你,白琰君是做甚的?”
李信的反问让那主人一怔,一旁另一行商替他回道:“当然是走南闯北,从狼族那里讨口子啊!”
身为行商,对于白琰君乌氏倮这等天下一等一的大商人,自然无比熟悉。
然而李信却摇了摇头:“狼族算什么?他们在北境凶狠,号称百万之师!实则拖家带口,妇孺孩童全算上,亦不足百万之数!想要做到白琰君那等商人,重中之重,又岂在小小狼族?”
“阁下莫非,说的是当今陛下?”
桌上一名行商低声道。
李信喝完最后一口酒,拍桌而起:“不错,没有这白琰君的封号,哪有乌氏倮的今天?为国贩利,在狼族之中打探消息,这才是乌氏倮对陛下真正作用!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不出三年,狼族必有灭顶之灾!”
“可是,这关逍遥子什么事?”
听完李信的大话,一行商继续问道。
“逍遥子?那是谁?”
李信好似喝多了,红着脸看向那行商。
反应过来被耍的众行商当即拍桌起身,商队护卫也纷纷靠了过来。
面对明晃晃的刀剑,李信却哈哈大笑。
“逗你们玩呢!真不禁逗!”
李信笑完,这才在众人的疑惑中,道出天机:“因为逍遥子已经输不起了!他找乌氏倮来,自然是求他掠阵的!”
“可是,白琰君什么身份?逍遥子又是什么身份?白琰君怎么会答应逍遥子的请求?”
一时间,更大的疑问出现在众行商脑中。
但李信,则在大笑声中,踉踉跄跄地朝山上走去。
身无分文的他,只能在太乙山挂单住宿。
自墨家机关城一行结束后,李信愈发对军旅之事厌恶起来。
整日面对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更加提不起兴趣。
而家族以及上下级之间的隔阂,更让他彻底放弃官职,四处游走。
凭借着李家的影响,以及往日的同袍情谊,他这一路上也还算顺利。
虽然口袋空空,但心中自由,欢喜便再也藏不住。
一路上打听吃食,哪里的美食没尝过,哪里的做法较为新颖,他便去往哪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这般晃着晃着,便来到了太乙山。
天人之约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但乌氏倮出现在这里,却让李信察觉出一丝问题来。
行商们好奇的“乌氏倮与逍遥子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李信同样感兴趣得很。
此时太阳西斜,酒足饭饱的李信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
山道崎岖,李信强撑精神:“快了快了,马上就到!”
然而这时,一道下山的身影,让李信晃了晃神。
那不是逍遥子吗?
擦了擦眼,李信看着那人的背影,终于确信那就是逍遥子。
“这么晚了,他还下山,莫不是去寻乌氏倮?”
好奇心驱使着李信,内劲运转,当即酒意便疏忽消散不见。
他的脚步不再轻浮,远远缀在逍遥子身后。
进入集市之后,只见逍遥子一番观察之后,避开人群,走入了乌氏倮的营帐。
李信尝试着靠近,但乌氏倮的人手很警觉,常年跟狼族打交道的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若是行事不密,早就死上无数回了。
无奈之下,李信只能埋伏在幽林之中,等候逍遥子出来。
营帐内,数十盏油灯照得内里仿佛白昼。
分明还只是秋风萧瑟的时节,火盆已经摆出,劈好的木柴在其中噼啪作响。
乌氏倮坐在胡床之上,身后是摇曳着火光的屏风,一身诸夏的服饰,头发亦用冠带束起。
若非其身形矮小,即便坐着一双罗圈腿也难以掩藏,恐怕与寻常诸夏无异。
“你终于肯露面了,逍遥子。”
乌氏倮的声音很低,那沉缓的语气让人仿佛置身一望无际的草原。
乌氏倮并非诸夏之人,虽然李信说得很自信,但实际上乌氏倮辗转各方势力之间,并没有实际上投靠帝国。
但他的存在,无论是对狼族,还是对帝国,都是有益的。
他能为狼族带去生活用品,盐巴茶叶。
他亦能为帝国带回牛羊马匹,上好的皮毛。
没有乌氏倮这维系两方的纽带,狼族年年南下都很有可能。
“这和我们说的不一样,你该包围太乙山的。”
逍遥子就站在营帐门口,不再挪动一步,显然戒心很大。
“逍遥子,我的朋友,你这话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乌氏倮笑笑:“这里可是帝国境内,我若是动刀兵,始皇帝陛下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你就纠结来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逍遥子眯起眼睛:“若是太乙山真的乱了,你能维持局面?”
“太乙山不会乱,我的朋友。”
乌氏倮拍了拍手,顿时从屏风后走出数个行商妆扮的人影。
“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人,他们这几日已经接触过赤松子大师,为道家捐几座阁楼的事已经敲定下来了。只要赤松子不死,看在这几座阁楼的份上,我还是有几分话语权的。”
逍遥子冷笑一声:“天人之争,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果然是商人,真以为钱便能办成所有事?”
说完,他便不再争辩。
离开营帐之时,背身的逍遥子停顿了一下:“记住,若是我死了,熊心的消息,定然会闹得天下皆知。”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
徒留乌氏倮坐在胡床上,面色铁青。
“大王,要不咱们?”
其中一名行商心腹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用意再明显不过。
他的话音不低,但用的是狼族语,并不担心被人偷听。
然而乌氏倮虽然愤怒,但理智还在。
且不说能不能除掉逍遥子,就算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做掉他,却也阻止不了熊心下落外传的危机。
当年楚国灭亡,熊氏一族带着金银财宝找到乌氏倮,只求一席之地求生。
乌氏倮在草原上找了一处山谷,给了他们几十只羊,便再也没有管过。
至于他们许诺的复国之后,推举他为北境之王的承诺,乌氏倮并不指望。
作为商人,他在荣华富贵之后,所祈求的,只是退路。
无论各方势力谁人笑到最后,他都要能够平安落地。
随着乌氏倮对自身崛起经历的审视,他愈发觉得不安。
只有对各方均有下注,有了退路,他才能感到那么一丝一毫的安宁。
但现在,当秘密被发现,乌氏倮再次紧张起来。
受人钳制的滋味,当真不好受。
但多年以来,乌氏倮都是这般经历过来的,无论是对狼族首领,还是帝国始皇。
他深知,忍才是他生存至今的第一要义。
忍人所不能忍,他才能在狼族首领的刁难中艰难活下来。
让人所不能让,才造就了他如今白琰君的名号。
“逍遥子的事不急,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乌氏倮看向其中一名行商心腹:“商人屈氏,南方项氏,联系上了吗?”
“大王,咱们都在这呆了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该不会被嬴政给杀绝种了吧?”
“啪!”
嬴政二字出口,乌氏倮便赏了那心腹一耳光:“莫要忘了,现在在谁的地盘上,该有的礼节,都给我放尊重点,诸夏之人,最重视这个!”
“是!大王教训的是!”
乌氏倮叹了口气:“咱们这一趟下来,也算是尽力了。熊心那孩子我很喜欢,但为了他,搭上咱们,不值当。明日天人之约的结果出来了,便都散了吧。至于那孩子究竟能否活下来,就看天命了!”
营帐外,李信看着逍遥子走出,并不急着跟上。
他将两耳后的手收了回来,暗自感叹:没想到昨日才跟山上道人学的听风吟,今日便能得到运用。
只是可惜的很,他学艺不精,只听到营帐中两人的只言片语。
但巧合的是,李信通晓狼族语言,“熊心”二字,被他精准拿捏。
熊心,即末代楚王楚怀王熊槐之孙,亦是楚国王室血脉唯一遗留的男丁。
当年在郢都大索三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的人,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
“看来,这场天人之约,不看都不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