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铜镜(四)
仅一夜罢了,林清越身上的伤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次日一早,他还能面色红润、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埋怨郭文照熬的粗米粥有点硬,火候不到,文照想要回嘴几句,可看到林清越慢悠悠放到自己跟前的银票,立马闭了嘴。
“你到底是什么人?”王天鸣略有粗鲁地捏住了林清越的下巴,左右细细打量,已然瞧不见昨日还留有的伤痕,“昨天还惨兮兮的模样,竟好的这么快?”
“是大夫给的伤药厉害。”
“少唬我!”她指他一记,见他脸上笑意未减,又不大自在地收回手。
“那依你看,我是什么人?”
“我瞧你压根就不像人。”
明明往那一坐,像一幅名师出手的水墨画儿,肤色白的竟能与雪景融为一体。
天鸣皱皱眉,越瞧越不对,喝着文照递来的粗米粥,又问,“诶我说,林清越,你真不是人吧。”
郭文照正在一边摆弄火炉子,听天鸣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
作为捕梦生,他们自然是诡谲事遇到颇多,对世上的光怪陆离早已不见怪,可若真要与个非人者....文照小心地瞥了眼林清越,瞧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气度....倒也没啥可怕的。
林清越嘴角有浅笑,并不搭茬。
王天鸣分外执着,贴脸凑近,“你可是妖物?实话说来,也不是不能和平相处。我这辈子,最恨人骗我。”
他挑起一根眉毛,“你既是梦差,怎么还会信这些妖物之说?”
“我既是梦差,自然要信。”
林清越眉头微蹙,“按我们占梦房的说法,世上并无妖,但万物有灵确为真,有思有灵则入梦,妖邪之事大多也是如此。再者,太卜署怎会用一只妖物当差?你当太卜令吃素的。”
“那你到底是啥?”天鸣一脚踩在石凳上,大有你不说便不要走的霸道架势。
林清越没看她,歪过头,自然地把粥碗递给文照,“烧鸡还有没?昨晚那只味道不错。”
天鸣截过粥碗,“谁家大早上吃鸡?你莫不是那雪狐变得?”
林清越:“我既算不得人,也算不得非人,但绝不是妖物一类,你大可放心。若实在不安,给太卜署写封信,就可验明我的身份。”
王天鸣撇撇嘴,自觉没趣,但也没再纠缠,只见林清越斯文地挽起袖子,继续道,“死掉的那三位,我得去看看,他们或与京城一个诡异的梦有关。”
他说着,慢慢扫过她高高在上、神色不大好的模样,言外之意是,需你带路。
既然是差事,王天鸣自然不能推脱,扔掉粥碗,便要带他出门,但却被他拦住,林清越无奈指指自己单薄的衣衫,还有他带到关东的一个行囊,也全因路上梦境的攻击,而毁得所剩无几。
得置办行头。
“先说好,我可没银子。咱们又是官差,不好赊账。”
林清越闻言摇摇头,不置可否,随她去了几家成衣铺子,看了又看,但对北方人做出的一件件貂绒大袄实在看不下去,只得贴钱订制一件,订制需耗费不少时间,今日肯定穿不回去。
但外面天寒地冻,还得整一件儿暂时穿着,可他对大袄材质、颜色、衣襟绣纹都极为挑剔,对着一件衣裳看了又看。
王天鸣早就在一边等得不耐烦,满脸清冷地随手扯过一件红绿相间,价最为便宜的大氅直接扔了过去,从他手里夺过银票,便付钱走人。
丝毫不给林清越反驳的机会。
当富尔镇的大街上走着一个气度不凡但审美极为土气的红绿公子,青砖路两边的小贩们不免对他指指点点,投来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认定跟着王天鸣出门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又联系上昨晚朱县令从占梦房出来,便片刻不停去凿河了,此刻她又脚下生风的,带着一个面容俊秀但精神不好的男人疾步匆匆走访那三个不久前死掉的老汉家里,最后又往县公署去,大家伙立即把消息传的飞快,面面相觑,觉得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占梦房掺和的,能有什么正常事?
县公署门口,只有个老掉牙的衙役在时不时嘬一口热酒当差,其他年轻力壮的,都被朱蓝山带去凿河挖尸了。
没啥人招呼他们,她二人便只能在冷风呼呼狂吹而过的二堂区看案牍。
王天鸣冻得嘶嘶哈哈,等了又等,可林清越看的实在太慢,他哪里是在看案牍,分明是坐在那里一笔一划地“品读”,那仨老汉的死因仵作没看出什么,便都定为暴猝而亡。
天鸣冻的鼻尖通红,最终,不忍凑近他问,“啥时候能看完?”
“还得一会,”他头都没抬,“你有事便去忙,我自己认得回去的路。”
她看他半晌,瞧他坐姿稳重,翻动案牍的指尖半点哆嗦都没有,又问,“你不冷吗?”
他这才有了点微小动作,抬眸看她,“你冷?”
说罢,不等她回应,便将自己身上的红绿大袄解下,披到了天鸣身上,任她如何拒绝都无用,末了,还细心为她系上领口。
一派动作浑然天成,自然得很,仿佛做过许多次。而当他半蹲下,为她系上大氅前襟时,天鸣脑海中忽然涌入一段从没出现,但又熟悉的模糊画面:
也是这样天寒地冻的鬼天气。
也有个人在她跟前半蹲着,握住了她的手,给她手心里放上了一个手暖炉,她笑嘻嘻地回握着他,他仰起脸对她笑了一下。
....
王天鸣因这画面微微发愣,一时没有动作。
林清越则习惯性抬起眼皮,嘴角微动,对着她,也轻笑了一下。
刹那间,脑海中那人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与林清越的五官重合在一起,同样的人,曾对她做过同样的事?
林清越要起身时,王天鸣倏地握住他的手,冷的,无一丝温热,“我们在哪里见过?”
见她神色有异,林清越并无隐瞒之心,只道,“上辈子见过。”
“你到底是谁?”
“控梦师。”
“我说你上辈子是谁?”
“也是控梦师。”
王天鸣霍然起身,一时语塞,“你,你说你,上辈子....也?!”
他点点头,“我没说我是人。”
她愣着,胸膛因激烈的情绪起伏而鼓鼓不定。
他倒是极为自然地说,“我记得你,但你不记得我了。其实我已经做了好久好久的控梦师。”
“.....”她咽了下口水,紧紧盯着他,“有多久?”
“记不太清。但很久了。”久到与这个朝代同朝同夕。
林清越似乎没有兴致再多说什么,也毫不在乎王天鸣有多么震惊,只背过身,斯文地翻着案牍,指尖划过上面一行行小字,淡淡道,“三个人,死在同一个晚上,身上都有常人看不到的戾气,都是曾为了钱财,在梦中为人办事。”
他顿了下,回眸看她,“那些财物真得了吗,可曾查过?”
“朱蓝山派人查过,他们家里没什么值钱玩意。你看出什么了?”
“他们的尸首上残留着只有我能瞧到的戾气,是一早就被梦中人蛊惑了,而买通他们的,并非活人,若有收了脏物的端倪,可以费心查查。”
“梦中人?”天鸣眉头微皱,“....蛊惑?梦里的戾气?我不懂。”
“有东西要在梦里伤我,这个东西,便是蛊惑了这三位老汉的,在梦里你也都瞧见过,就是那团黑气。确切说,它真正要伤害的,是京城里的一位贵人,伤了我,那位贵人就无路可走了。我要找到戾气,或者,是企图操纵戾气的背后之人。”
“操纵老汉们的梦中人是团冲天戾气.....”
“戾气需要依附别人的。但也需要依附之人点头同意,所以说,这三个死者,并不无辜,生前一定无恶不作,才会引来戾气蛊惑。”
见她疑惑不浅,他抬手轻轻在她额间弹了一下,“别担心,我们回赢的。”
她飞快垂下眸,“不管我们上辈子是不是真的眷...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少对我动手动脚。”
话没说完,林清越的手再次附在她的肩膀上。王天鸣一羞恼,正要挣脱他时,忽然瞧到他手指指着远处。
她顺势看去,以他们的位置,正巧能看到前面大堂里的动静。
只见好些衙役疾步而入,朗声招呼:
“去!快去找家里能干活的男人来干活!衙门给工钱!”
“很急的!河面俺们挖开了!可人手不够啊!县令叫我们回来喊人!”
“妈的!好多的尸骨!到底什么人做的?!丧尽天良!”